凌晨三點的電話鈴聲像一把刀刺入夢境。沈清瀾從雜亂的文件堆中驚醒，手機在茶幾上瘋狂震動。窗外暴雨如注，一道閃電照亮屏幕上“市中心醫院“幾個字。

“沈醫生？“護士的聲音夾雜著電流雜音，“林美玲女士病情突然惡化，她堅持要見林小滿...醫生說可能撐不過今天了。“

沈清瀾的指尖瞬間冰涼。她看向墻上的時鐘——距離林小滿的假釋聽證會只有七小時。窗外又一道閃電，剎那間照亮了沙發上熟睡的身影：林小滿蜷縮在毯子下，藍發披散，手里還攥著素描本。

“小滿。“沈清瀾輕觸她的肩膀，“醫院來電話了。“

林小滿猛地坐起，素描本啪地掉在地上，露出最新完成的一頁——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輪廓，周圍環繞著扭曲的黑色線條，但女人手中握著一束光。

“她死了？“林小滿的聲音嘶啞得不像是自己的。

“還沒有，但...“沈清瀾已經抓起車鑰匙，“我們得現在過去。“

暴雨中的城市像被遺棄的廢墟。沈清瀾緊握方向盤，雨水在擋風玻璃上形成瀑布，雨刷器徒勞地抗爭著。副駕駛座上，林小滿機械地系著安全帶，手指不停顫抖。

“我恨她。“林小滿突然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燈，“但我更恨...恨自己居然害怕她死。“

沈清瀾騰出右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這不矛盾。“

醫院的夜班護士認出了她們，匆忙遞上訪客牌。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半開著，心電監護儀的規律蜂鳴聲像某種倒計時。沈清瀾在門口停下腳步。

“你確定要我一起進去嗎？“她輕聲問。

林小滿的指甲深深掐入沈清瀾的手掌，沒有回答，只是拖著她向前走。病房里的燈光慘白，林美玲躺在病床中央，比上次見面更加干癟，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只有監護儀上跳動的綠線證明她還活著。

“小...滿...“林美玲的眼睛突然睜開，渾濁的眼球轉動著尋找女兒的身影。

林小滿站在床尾，像被釘在原地。沈清瀾感到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仿佛隨時會轉身逃跑。

護士悄悄走近：“她拒絕加大止痛劑量，說有重要的事必須親口告訴女兒。“

一道閃電劃過窗外，照亮林美玲枯槁的臉。她艱難地抬起插滿針頭的手：“過...來...“

林小滿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最終站在床邊，但沒有握住那只手。

“對不起...“林美玲的呼吸像破舊的風箱，“所有事...但最對不起的是...騙了你父親的事...“

沈清瀾下意識地后退，準備退出這個私密時刻。但林小滿突然抓住她的衣角，力道大得幾乎扯破布料。

“沈巖...不是...“林美玲的喉嚨里發出可怕的咯咯聲，護士連忙調整了她的氧氣面罩，“不是你父親...“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小滿的身體微微晃動：“什么？“

“那年...建筑公司年會...他兒子...“林美玲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流進斑白的鬢角，“我喝醉了...他...“

沈清瀾的胃部絞緊。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日記里含糊其辭的段落，明白了林美玲對林小滿復雜扭曲的恨意從何而來。

“你撒謊！“林小滿的聲音突然拔高，在病房里炸開，“上周你還說沈巖是我父親！你給了我看照片！“

“不想...讓你知道...真相...“林美玲的氧氣面罩蒙上一層白霧，“沈巖是好人...他幫我...找工作...但我恨...恨他知道了...卻什么都沒做...“

林小滿像被雷擊中般后退幾步，撞翻了輸液架。玻璃瓶摔碎在地，透明的液體四處流淌。沈清瀾想去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所以我不是沈巖的女兒？“林小滿的聲音變得異常尖銳，“也不是你的...什么愛情結晶？只是一個酒后被強暴的意外產物？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真相？“

林美玲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滾落。

“小滿...“沈清瀾試圖靠近，但林小滿已經轉身沖出了病房。

走廊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護士的驚呼。沈清瀾看了看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又望向門外消失的身影，一瞬間的猶豫后，她追了出去。

“天臺！“一個護士指著安全出口，“她往那邊跑了！“

暴雨已經停了，但夜風仍然凜冽。沈清瀾推開沉重的鐵門，冰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天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積水的水洼映著慘白的月光。

“小滿？“她的聲音被風吹散。

一聲金屬的輕響從護欄外傳來。沈清瀾的心跳驟停——在最遠的那個角落，一雙蒼白的手正抓著生銹的欄桿，而欄桿之外，是七層樓高的虛空。

“別過來！“林小滿的聲音飄在風里。她已經翻到了欄桿外側，背對著深淵，藍發在風中狂舞。

沈清瀾屏住呼吸，慢慢向前移動。十米，八米，五米...她能看清林小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看清她單薄病號服下凸出的肩胛骨，像一對未成形的翅膀。

“我數過了，從這里掉下去大概需要2.7秒。“林小滿的聲音出奇地平靜，“足夠后悔嗎？“

沈清瀾的喉嚨發緊：“足夠我跟著跳下去。“

這個回答讓林小滿轉過頭。月光下她的臉像個破碎的瓷娃娃，眼淚不斷涌出卻面無表情：“為什么？現在你知道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了。“

“因為有人曾經為我站在同樣的地方。“沈清瀾慢慢靠近，“十九歲那年，大學宿舍樓頂，我數到3.2秒。“

林小滿的眼睛微微睜大。沈清瀾從未向她透露過這段往事。

“我父親再婚后，新妻子說我'精神不穩定'，建議送我去療養院。“沈清瀾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可聞，“那天晚上我站在樓頂邊緣，想著跳下去會不會痛得比活著更少些。“

風卷起林小滿的發絲，露出她額角一道舊疤：“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母親日記里的一句話——'痛苦像黑夜，但黑夜總會過去，即使最長的夜'。“沈清瀾已經近到能抓住林小滿的手腕，“那天我沒跳，因為我想看看天亮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林小滿的呼吸變得急促：“但如果天亮后...發現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你？如果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你知道你是誰。“沈清瀾堅定地說，“你是畫出了《破碎的鏡子》的天才，是少管所里幫小室友擋下拳頭的女孩，是...“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是讓我重新愛上這個世界的人。“

一滴淚砸在沈清瀾伸出的手臂上。林小滿的手指松了一分。

“抓緊我。“沈清瀾向前傾身，半個身子懸在欄桿外，“就像你畫里那樣，我們破碎，但我們完整。“

林小滿突然崩潰大哭，身體向前傾倒。沈清瀾用盡全力抓住她，兩人一起跌坐在濕冷的水泥地上。林小滿在她懷里顫抖得像只受傷的小獸，指甲深深掐入她的后背。

“我好恨她...“林小滿的聲音悶在沈清瀾肩頭，“恨她為什么要告訴我...恨我不能更恨她...“

沈清瀾只是緊緊抱著她，任憑自己的襯衫被淚水浸透。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漫長的黑夜即將過去。

回到病房時，林美玲的呼吸已經變得淺而急促。醫生搖搖頭，默默退到一旁。林小滿站在床邊，低頭看著這個給予她生命又帶來無數痛苦的女人。

“我原諒你。“她最終輕聲說，“不是因為你值得，而是因為我值得平靜。“

林美玲的嘴角微微抽動，眼睛緩緩閉上。心電監護儀上的綠線漸漸平緩，最后變成一條直線。持續的蜂鳴聲中，沈清瀾悄悄退到門口，給林小滿留下最后的告別空間。

走廊窗外，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沈清瀾的手機突然震動——溫蒂的短信：“快看新聞！你的女孩成名人了！“

鏈接跳轉到早間新聞網站，頭條赫然是：《“破碎的鏡子“引發社會關注，輿論呼吁重新審視青少年司法制度》。配圖正是林小滿那幅獲獎作品，下方評論已過萬條。

沈清瀾抬頭看向病房。林小滿正彎腰為母親合上雙眼，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她的藍發上，形成一圈近乎圣潔的光暈。在這一刻，沈清瀾忽然明白了藝術真正的力量——它不僅能表達破碎，更能將碎片重組成新的光明。

護士走過來輕聲詢問死亡證明的事宜。沈清瀾再次看向手機，另一條消息彈出——是醫療委員會的最終決定：“經核查，未發現沈清瀾醫生存在職業違規行為...“

“沈醫生？“護士疑惑地喚她。

沈清瀾收起手機，走向病房。那里有個剛剛失去全世界卻又可能獲得新生的女孩在等她。晨光中，她想起母親日記里的那句話——黑夜總會過去，即使最長的夜。

而此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