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495年冬
第一節會場角落的雪
五年前,2495年的冬天,雪下得異常猛烈。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向大地,給這座名為“新啟”的半恢復區核心城市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透過城西醫學交流中心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灰白的天空與模糊的城市輪廓幾乎融為一體,只有遠處幾棟超高層建筑頂端的信號塔燈光,在風雪中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街道上幾乎看不到私人載具的蹤影,只有幾條懸浮在半空的封閉式軌道上,流線型的公共磁浮列車悄無聲息地高速穿梭,車窗透出暖黃色的燈光,與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鮮明對比。這是災后重建時代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高效、節能,且由中央系統統一調度。
十二歲的沐依依坐在候休區角落的硬質沙發上,即使隔著厚厚的玻璃和充足的暖氣,她似乎仍能感受到窗外那刺骨的寒意。她抱著一杯快涼掉的合成麥奶,小口啜飲。這里是新啟城,是媽媽口中“最安全、最先進的地方”,可她還是覺得陌生又有點害怕。
交流中心內部空間巨大,穹頂很高,模擬著柔和的日光效果,試圖驅散冬日的陰沉。地面鋪著厚厚的吸音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臭氧的金屬氣味,據說是大型空氣凈化系統和能量核心運轉時特有的味道。穿著統一制式、帶有不同顏色袖標(代表不同機構或區域)的大人們行色匆匆,他們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不時投射出淡藍色的光屏,上面滾動著復雜的圖表和文字。他們在低聲討論著“能量場諧振”、“神經元感應閾值”、“未知病株的非典型傳播途徑”……這些詞匯像一個個冰冷的符號,構建出一個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
媽媽林慧把她帶到這里,是為了躲避那個酒后會變得像惡魔一樣的“爸爸”。媽媽說:“依依乖,在這里等媽媽,這里守衛很嚴,壞人進不來的。”可她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緊繃的面孔和匆忙的腳步,感覺自己像一只掉進精密鐘表內部的小螞蟻,格格不入。
她偷偷觀察著不遠處一位正在和老教授說話的男人。他穿著熨帖的深灰色研究員制服,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側臉線條溫和,嘴角帶著淺笑,耐心傾聽著對方的話。真好啊……她低下頭,如果她的爸爸也能這樣……
這時,那個男人結束了談話,轉身朝她這邊走了幾步。他身邊跟著一個男孩,和她差不多大,穿著深藍色的連帽保溫夾克,里面是簡單的白色高領衫,黑色短發,皮膚很白。男孩微微低著頭,眼神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對周圍的熱鬧和嚴肅氣氛似乎都漠不關心。
男人彎腰對男孩說了句什么,語氣輕柔。男孩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依依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這個男孩……好安靜。
“時邦,在這里等爸爸一下,我去和你媽媽說句話。”男人——林景明的溫和聲音傳來。
男孩——林時邦,又點了點頭,依舊沒抬頭。
林景明笑了笑,走向了正在和人討論數據的林慧那邊。
角落里,只剩下兩個十二歲的孩子,隔著幾步遠,空氣安靜得能聽到暖氣管道里細微的嗡鳴聲。
第二節冰塊、火爐和悄悄話
林時邦能感覺到那道目光。
他不習慣成為焦點。父親林景明帶他乘坐了近兩個小時的城際磁浮快線來到這里,說是要讓他“開闊眼界”,看看頂尖研究員們是如何應對這個時代挑戰的。可他看到的,更多是寫在每個人臉上的疲憊和焦慮。終端新聞推送著最新的警報:GZ-7區域能量讀數異常飆升、沿海恢復區出現不明原因的通訊中斷、第三季度新生兒基因缺陷率略有上升……這個世界,遠比教科書上描繪的“災后復興”要復雜和脆弱得多。
所以他選擇低頭,盯著自己那雙略顯陳舊但很干凈的保溫靴,試圖在內心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安靜空間。
那道目光卻還在,怯生生的,帶著點好奇。他終于忍不住抬起頭,又對上了那雙清澈的眼睛。
是個女孩。穿著淺藍色的、看起來很暖和的連體保溫服,縮在沙發里,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
被他發現,女孩像被嚇到一樣,飛快地低下頭,臉頰好像紅了。
時邦也怔了一下,有點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他不擅長和同齡人說話,尤其是女孩。
就在這時,女孩手里的杯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毯上,滾到了他的腳邊,灑出一點淺褐色的麥奶,在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小塊濕痕。
女孩“啊”地低呼,手忙腳亂地想去撿。
時邦幾乎是本能地彎腰,比她更快地撿起杯子,遞還給她。動作迅速又平穩,手指沒有碰到她。
“……謝謝。”女孩的聲音細細的,像蚊子哼。
“不客氣。”他回了一句,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重新低下頭。
“喂!時邦!你在這兒裝蘑菇呢!”一個洪亮的聲音像平地驚雷,優達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他比時邦和依依大一歲,穿著亮橙色的運動外套,活力四射。(他現在比時邦高一個年級,不過按他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態度,以后留級跟時邦同班也不是沒可能。)
“我說你怎么不去聽你爸的報告!”優達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撞了時邦一下,“一個人在這兒干嘛呢?思考人生?”
時邦抬眼看了他一下,沒說話,但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優達這才注意到旁邊的依依,眼睛一亮,立刻換上他招牌的陽光笑容:“咦?這位是……你好啊!我叫優達,你叫什么名字?”
依依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時邦那邊靠了靠,小聲說:“我……我叫沐依依。”
“沐依依?好聽!”優達說著就要去搭她的肩膀,被時邦不動聲色地用胳膊肘頂開了。
“別鬧。”時邦語氣平淡,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
“我哪有鬧!”優達不服氣,“我這是友好!對吧,依依?”他沖依依擠擠眼。
依依看著他們倆一個像冰塊一個像火爐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緊張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她覺得這個叫優達的雖然咋咋呼呼,但好像沒什么壞心眼。
“對了,時邦,”優達忽然想起什么,壓低聲音,“剛才我爸媽好像在和你爸媽聊什么合作,聽我爸說你家那個什么生物材料特厲害,難怪我家最近零花錢都多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補充道,“我爸還說,林叔叔不僅研究厲害,人也好,不像有些大人板著臉。”
時邦點點頭:“嗯,優達叔叔的公司提供了一些實驗支持。”他簡單解釋了一下。
沐依依聽到優達夸獎林時邦的爸爸,又想到剛才看到的林景明溫和的樣子,還有優達爸爸(優正誠)那種看起來就很會賺錢、能給家里帶來好生活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陣羨慕。為什么別人的爸爸都這么好呢?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優達接下來的話吸引了。
有了優達這個“話癆”,角落里的氣氛終于活躍起來。優達開始滔滔不絕地講學校里的趣事,比如哪個老師的發際線又后退了,哪個球隊又贏了比賽。依依聽得津津有味,偶爾被逗得咯咯直笑,還會小聲反駁他幾句。
“才不是呢,我們班的體委跑得比你們班那個快多了!”她鼓著腮幫子,小聲爭辯,露出一絲符合她年齡的俏皮。
時邦大部分時間還是安靜地聽著,但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揚了一點。他看著依依因為爭辯而亮晶晶的眼睛,覺得這個剛才還像受驚小兔子的女孩,笑起來其實挺可愛的。
第三節天才的野望
分會場內,十七歲的沐哲宇正襟危坐,目光緊緊鎖定在全息投影上。林景明教授正在闡述一種新型病原體引發的能量衰竭癥的研究進展,復雜的能量場模型和基因交互圖譜在他眼中清晰無比。
“還是太保守了……”沐哲宇在心中低語。他承認林景明的理論深度和嚴謹,但那份嚴謹在他看來,更像是一種束縛。他年輕,才華橫溢,骨子里充滿了冒險精神和超越的渴望。他需要一個更快的賽道,一個能讓他一鳴驚人、將“林景明”這個名字甩在身后的機會。
他不動聲色地調出個人終端的加密界面,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滑動。屏幕上顯示著一個位于“灰地帶”邊緣的自治村落的代號——GZ-7。資料顯示,那里近期爆發了新型急性衰竭癥,發病迅猛,死亡率極高,且伴有群體性精神異常。聯合協調局已將其列為最高風險區域,禁止人員靠近,只進行遠程監測。
“遠程監測?”沐哲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隔靴搔癢。”
他相信,只有親身進入那個能量場極不穩定的環境,近距離接觸那些被“能量病變”侵蝕的樣本,才能真正理解其本質。風險?他當然知道。但風險背后是巨大的機遇!如果他能率先找到哪怕一絲線索,都足以讓整個醫學界為之震動。這,才是天才該走的路!
“哥哥……”依依不知何時找到了他,手里還捧著一小盒溫熱的合成麥奶——那是她剛才特意去休息區的自助機給他買的。
沐哲宇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被打斷后顯得有些不耐煩:“別吵,我在忙。”他揮了揮手,示意妹妹走開,目光迅速回到終端屏幕上,甚至沒看清妹妹臉上那瞬間失落和委屈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終端上那個標紅的高危坐標點,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他要去那里。他要親自去解開這個謎。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充滿野心的決定,將以何種慘烈的方式,將他自己和他最珍視的妹妹,一同拖入命運的深淵。
第四節表象之下的旅途
離開新啟城的繁華,通往GZ-7區域的路途遠比沐哲宇預想的要艱難。長途懸浮軌道網絡并未延伸至這片被標記為“灰地帶”邊緣的區域——或許是因為災后重建的資源傾斜,或許是出于安全隔離的考量,官方從未給出明確解釋。最終,協調局為他安排了一輛經過特殊改裝的重型地面越野車,配備了基礎的生命維持系統和能量場探測儀。
車廂內只有他一人,以及塞得滿滿當當的精密研究設備。旅途漫長而顛簸,窗外的景色從秩序井然的城市邊緣逐漸過渡到荒涼的、未經充分開發的曠野。高大的能量導向塔越來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不知名的植被和裸露的巖層。他帶來的個人通訊終端在離開新啟城百余公里后,信號便迅速衰減,最終屏幕上只剩下一個代表無連接的灰色叉號。他知道,這是這個時代遠距離通訊的常態——彌漫在空間中的、源頭不明的能量干擾,讓穩定的電磁波傳遞成為一種奢望。想要聯系家人報個平安,都必須找到協調局設立的、極其稀少的信號中繼站,這讓他心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孤獨感,如同車窗外單調的風景,悄然彌漫開來。
經過近十個小時的顛簸行駛,越野車終于抵達了GZ-7區域外圍設立的臨時檢查站。幾名穿著灰色制式防護服、神情疲憊但目光警惕的協調局人員仔細核驗了他的身份和任務指令,又對車輛進行了快速的能量場掃描和消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金屬燃燒后的焦糊味。
“沐研究員,歡迎來到GZ-7,”一名看起來像是負責人的中年男子聲音沙啞地說,“按照規定,您需要先前往指定的臨時宿舍區安頓,非必要不得離開安全路線。觀察站的具體位置和對接人員信息已經發送到您的備用內部通訊器。”
沐哲宇點了點頭,接過一張標有安全路線的簡易地圖。當車輛緩緩駛過檢查站,進入GZ-7的生活區邊緣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微微一怔。
沒有預想中的斷壁殘垣和一片死寂。相反,這里的街道出乎意料地整潔,兩旁的建筑雖然樣式略顯陳舊,但外墻維護得相當不錯,甚至還能看到一些商店的櫥窗亮著柔和的燈光,幾輛小型的、印著區域編號的自動駕駛巴士安靜地在專用道上滑行。偶爾有行人走過,穿著普通的衣物,表情平靜,甚至帶著幾分麻木。
這……就是高危區域?沐哲宇皺起了眉頭,這與他從加密資料里看到的那些觸目驚心的能量異常讀數和高死亡率報告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他按照地圖指示,駕駛著越野車(進入生活區后被限制了速度)前往指定的臨時研究人員宿舍——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公寓樓。就在他拐過一個街角,準備進入一條稍顯僻靜的輔路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不尋常的一幕。
街心的小花園里,長椅上似乎躺著一個人,身上隨意地蓋著一塊灰色的、看不出原色的毯子,一動不動。幾個孩童在不遠處追逐嬉鬧,對長椅上的人視若無睹。而在他對面一棟公寓樓的入口廊下,也堆放著一個用防水布包裹的、明顯是人形的長條物體,旁邊散落著一些生活垃圾。
沐哲宇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明白了。這里的“正常”只是表象。那些被遺棄在公共場所、無人問津的“物體”,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區域平靜表面下早已崩潰的秩序——協調局或者當地的管理機構,顯然已經人手匱乏到了連最基本的市政服務,比如及時處理逝者的遺體,都無力維持的地步。
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死亡的陰影,其實無處不在。
第五節:街角的初遇與不安的“常態”
沐哲宇在“灰地帶”邊緣城鎮的指定招待所簡單安頓后,即刻出門。他必須盡快熟悉環境,找到本地的醫療觀察站,并對接工作。招待所提供的紙質地圖有些簡陋——在這個無線信號傳輸不暢、信息交換依賴于有限的有線節點和“信使”的時代,精確實時地圖是種奢侈品。
走上街道,午后的陽光意外地不錯,溫度大約在零下五度左右,對于適應了中心城區恒溫環境的他來說,依舊寒冷,但還在可承受范圍內。他裹緊了配發的防寒外套,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在干燥的空氣中。街道寬闊,兩旁的建筑大多是災后統一規劃建造的模塊化結構,線條簡潔,外墻材質看起來很新,甚至有些地方還帶著剛竣工不久的光澤。幾輛磁懸浮公交在離地半米的軌道上無聲滑過,效率很高,但乘客寥寥。
一切看起來都太“正常”了。與報告中描述的“疫區”、“高危”、“資源緊張”似乎格格不入。這種強烈的反差感,讓沐哲宇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他一邊對照地圖辨認方向,一邊更加仔細地觀察四周。
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停下來確認方位。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街對面一個女孩。她穿著淺灰色的連帽外套,身形看起來和他差不多高,正微微低頭看著地面,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陽光照在她白皙的側臉上,顯得格外安靜。
他需要問路。觀察站的位置地圖上只標了個大概區域。他深吸一口氣,在信號燈轉綠時走了過去。
“你好,請問……”他走到女孩側前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你知道醫療觀察站往哪個方向走嗎?”
女孩被這突然的聲音驚了一下,抬起頭。沐哲宇這才看清她的臉,很干凈秀氣,眼睛很大,帶著一種清澈的、未被世故污染的探究意味。她看了看沐哲宇,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明顯不屬于本地風格、質地精良的防寒外套。
“醫療站?”她重復了一遍,聲音很輕柔,“你是……從中心區過來的?”她的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嗯。”沐哲宇點頭,“剛到。我是……”他亮了一下手腕上個人終端顯示的、經過加密的臨時身份標識,“……來進行醫學研究支援的。”
“醫學研究?!”女孩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幾乎是脫口而出,“你?!你多大啊?”
沐哲宇對這種反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微微皺了下眉:“十七。”
“十七?!”晴(沒錯,正是晴)倒吸了一口涼氣,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他一遍,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珍惜的史前生物,“天啊……十七歲的研究員?還是從中心區派來的?我以為……至少得是像王醫生他們那樣……頭發都快白了的呢!”
她的驚訝是全然真實的,不帶任何嘲諷,反而有著一種對“外面世界”和“天才”的好奇與敬畏。這種純粹的震驚,比之前王醫生的怒火更讓沐哲宇感到一種微妙的壓力。
“咳,”他清了清嗓子,“研究不看年齡。我叫沐哲宇。”
“哦……我叫晴,夏日天晴的晴。”晴連忙自我介紹,臉上還帶著未散去的驚訝,“抱歉啊,我就是……太意外了。畢竟這里……”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情況有點復雜。”
“我知道報告上說情況復雜。”沐哲宇順勢問道,“但具體是怎樣的?除了重癥病人,是不是還有些……奇怪的現象?”
“奇怪的現象?”晴想了想,“你說的是‘卡殼’嗎?”
“卡殼?”沐哲宇捕捉到這個詞。
“嗯,”晴點了點頭,表情變得有些凝重,“就是有些人,會突然像……斷線了一樣,停在那里不動,或者一直重復某個動作,眼神也空空的。過一會兒又好了,但自己什么都不記得。最近好像越來越多了。挺嚇人的。醫療站里也有不少這樣的人被看著。”
這描述印證了他的猜測,也讓他對情況的詭異性有了更深的認識。
“謝謝你告訴我。”沐哲宇認真地說,“醫療站具體是哪個方向?”
“哦,你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晴回過神來,指著前方,“大概十分鐘,會看到一個掛著臨時藍色牌子、門口有防護人員的地方就是。不過你真的要小心,那里氣氛不太好。”
“我會的。”
“嗯……那,祝你好運?沐……研究員?”晴對他笑了笑,帶著點鼓勵,又帶著點同情。
沐哲宇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他沿著晴指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覺得周圍的環境在悄然變化。行人變得稀少,街道兩側的店鋪不少都關著門。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開始壓過清冷的空氣。在一個不起眼的街角垃圾回收點旁邊,他甚至看到幾個被黑色密封袋隨意包裹的不明物體堆在那里,散發著若有若無的異味,并沒有人來清理——這與剛才看到的整潔街道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光鮮亮麗的“正常”,終究只是易碎的表象。
很快,他看到了那個掛著藍色臨時指示牌的建筑,門口站著幾個神情肅穆的防護人員。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氣,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
在防護人員同樣充滿驚訝(但訓練有素沒有多問)的注視下,他佩戴好遞過來的N97口罩和護目鏡,踏入了醫療觀察站。
壓抑、沉悶、混雜著藥味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大廳里光線不足,臨時隔斷里傳來低低的呻吟。一個穿著磨舊白大褂、眼窩深陷、看起來至少有五十多歲(雖然實際年齡可能并沒那么大,只是過度勞累)的醫生看到他,大步走了過來。
“新來的?中心派來的?”醫生聲音沙啞,眼神銳利如刀。
“是,我是沐哲宇。”
醫生接過他的終端,掃了一眼,當看到年齡時,臉色瞬間鐵青,積壓的怒火終于爆發:“十七歲?!開什么玩笑!他們派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來這里?!你以為這是哪里?!”
面對這意料之中卻依然刺耳的怒吼,沐哲宇的心沉了下去,但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他知道,真正的挑戰,現在才剛剛開始。
第六節:記錄中的沖擊與微光
面對王醫生近乎失控的怒吼和周圍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沐哲宇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瞬間變得冰冷。羞辱感像潮水般涌來,但他強迫自己挺直脊背,迎著王醫生那雙因絕望和疲憊而布滿血絲的眼睛。
“王醫生,”他的聲音因情緒激動而微微發顫,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我不是來添亂的。我帶來了中心最新的分析設備和一些……或許有用的實驗性試劑。我知道這里情況危急,我沒有時間去證明自己,但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看看那些記錄,讓我了解具體情況。也許……也許我能找到一點不同的思路。”
他的堅持,以及那句“不同的思路”,似乎讓暴怒中的王醫生稍微冷靜了一些。他粗重地喘了幾口氣,死死地盯著沐哲宇看了幾秒,眼神復雜,最終像是泄了氣一般,疲憊地揮了揮手:“記錄……在那邊的公共終端里,權限……我剛才應該給你開了。你自己看吧。”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看了你就知道,這里的問題,不是靠幾個新設備或者‘不同的思路’就能解決的。別抱太大希望,年輕人。”
說完,他不再理會沐哲宇,轉身又投入到處理一個剛剛被送進來的、呼吸急促的病人身上去了。
沐哲宇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走到角落里那臺孤零零的公共信息終端前。他用自己的身份卡激活了權限,開始調閱GZ-7醫療觀察站的電子記錄。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數據,比王醫生剛才的怒吼更具沖擊力。一頁頁翻過去,是觸目驚心的死亡記錄,每一個名字后面都跟著相似的描述:“高燒不退”、“多器官功能衰竭”、“能量場讀數持續下降”、“搶救無效”。治療方案嘗試記錄更是讓人絕望,從最高級別的廣譜抗生素到實驗性的免疫調節劑,再到物理降溫和能量場穩定儀(一種效果極其有限的設備),幾乎所有已知的手段都用上了,結果卻都是“效果不佳”或“無效”。
更讓他心驚的是關于那些“卡殼”人員的零星記錄。描述大多簡短而模糊,卻透著一種詭異:
“記錄編號734:患者張某,男,42歲,環衛工。今日下午14:03在清掃街道時突然靜止不動,持續約5分鐘,期間對外界刺激無反應,眼神空洞。14:08自行恢復,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無記憶。”(沐哲宇想起之前問路的那個環衛工,背脊一陣發涼。)
“記錄編號751:患者李某,女,35歲,配給點工作人員。在分發物資時突然開始無故大笑,持續約1分鐘,隨后情緒轉為暴怒,試圖攻擊排隊人員,被安保人員制服。10分鐘后恢復正常,稱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么。”
“記錄編號768:患者趙小童,男,8歲。夜間睡眠中突然坐起,反復用頭撞墻,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家屬強行阻止后陷入昏睡,次日醒來無異常。”
這些記錄就像一個個散落在黑暗中的碎片,拼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圖景。這種“卡殼”現象似乎毫無規律,無法預測,而且表現形式各異,從簡單的行為中斷到極端的情緒失控都有。沐哲宇注意到,有幾份記錄提到了在行為異常發生的同時,附近的便攜式能量場探測儀讀數出現了短暫的、無法解釋的峰值。
“能量場……精神狀態……”他喃喃自語,眉頭緊鎖。這似乎印證了他之前的一些模糊猜想,但手頭的資料和設備根本不足以進行深入分析。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就像面對一個巨大而黑暗的謎團,卻連一絲線索都抓不住。
他再次找到王醫生,后者剛處理完一個緊急情況,正靠在墻邊大口喘氣。
“王醫生,”沐哲宇指著終端上的記錄,“這些能量場讀數的瞬時峰值,和行為異常同時發生……您覺得有關聯嗎?”
王醫生瞥了一眼,苦笑了一下:“關聯?誰知道呢?我們這里的設備太簡陋,干擾又強,測個大概讀數都費勁。也許有關,也許只是巧合。上面派來的專家來了好幾批了,每次都說要深入研究,然后呢?還不是一樣沒結果。”他看著沐哲宇,眼神里帶著一種看透一切的疲憊,“年輕人,別想太多了。先想想怎么讓那些發燒的別燒死,讓那些器官衰竭的能多喘幾口氣吧。那些‘卡殼’的……我們現在只能當他們是定時炸彈,祈禱別炸在自己身邊。”
沐哲宇還想再問,王醫生卻擺了擺手:“行了,該告訴你的都在記錄里了。我要去隔離區看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了那扇透著不祥氣息的隔離門。
沐哲宇沉默地看著王醫生離開。他知道對方說的是殘酷的現實,但他無法接受這種徹底的絕望。他回到自己的臨時宿舍,將帶來的設備一一組裝起來,在一個角落里搭建起了一個簡易的工作站。
他帶來的設備比醫療站的要先進一些,至少能進行更精密的體液生化分析和細胞能量代謝監測。他決定,暫時將研究焦點放在那些病重者的生理指標上,嘗試從能量代謝或神經遞質紊亂的角度尋找突破口,哪怕只能找到一點點緩解癥狀的方法,也是好的。至于那些詭異的“卡殼”現象和能量場問題,只能先盡可能多地收集數據和觀察記錄,等待后續支援或者……奇跡。
接下來的幾天,沐哲宇幾乎都泡在了臨時工作站和醫療觀察點。他嚴格遵守防護規定,小心翼翼地采集重癥病人的血液和體液樣本,進行分析。結果并不樂觀,病人體內的能量代謝紊亂程度超乎想象,多種關鍵酶活性異常,神經遞質水平也呈現出混亂無序的狀態。他嘗試了幾種帶來的實驗性調節劑,效果微乎其微。
挫敗感像潮水一樣反復沖擊著他,但他沒有放棄。他開始更頻繁地走出宿舍,在相對安全的區域進行環境能量場監測,試圖找到一些規律。他也開始更多地觀察那些“正常”生活著的本地居民,試圖從他們的日常行為中捕捉到“卡殼”現象的蛛絲馬跡。
在這個過程中,他再次遇到了晴。有時是在物資配給點排隊時,有時是在他進行戶外采樣時,晴恰好路過。或許是因為之前的“不打不相識”,或許是晴對他這個“特殊”的研究員始終抱有一份好奇,他們之間的交流漸漸多了起來。
一次,沐哲宇看到晴正焦急地守在一個小診療室門口,里面傳來小女孩壓抑的哭聲。他走過去詢問,才知道是晴的妹妹,突然發起了高燒,而且出現了輕微的意識模糊——這正是急性衰竭癥的早期癥狀!里面的醫生束手無策,只能進行物理降溫。
沐哲宇立刻想到了自己帶來的一種實驗性神經系統穩定劑,雖然對重癥無效,但或許對早期癥狀能起到一點緩解作用。他征得晴和醫生的同意后,小心翼翼地為女孩注射了小劑量。奇跡沒有發生,但女孩的體溫確實略有下降,意識也稍微清晰了一些。
“謝謝你……”晴看著妹妹蒼白但略顯安穩的睡臉,眼圈紅紅的,第一次對沐哲宇露出了真誠的感激。“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謝謝你肯嘗試。”
沐哲宇觀察到晴照顧小雅
...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妹妹依依,那個同樣是十一二歲、活潑、有時又有點小任性的小丫頭。他有多久沒好好陪陪她了?他甚至記不清上次和她一起吃飯是什么時候。在他追逐目標的道路上,妹妹似乎被他遺忘在了身后。
又是一個寒冷的傍晚,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種鉛灰色的死寂。觀察站內只剩下幾盞應急燈提供著照明,光線昏暗。沐哲宇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盯著終端屏幕上一組令人沮喪的數據,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他抬起頭,看到晴端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簡易杯子走過來。杯子里似乎是某種用營養粉沖調的、帶著點谷物香味的替代熱飲。她剛剛安撫好因為藥物副作用而有些哭鬧的小雅睡下。
“喏,喝點熱的暖暖身子。”晴將其中一杯遞到他面前,杯壁的溫度透過他的指尖傳來一絲暖意。她看著他眼下的青黑和布滿血絲的眼睛,輕聲說:“你……好像從來沒見你放松過,一直都在忙這些。鐵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謝謝……”沐哲宇接過杯子,這份突如其來的關心讓他有些意外,聲音略帶沙啞,“習慣了。”
晴在他對面的一張空置的折疊椅上坐下,捧著自己的杯子,小口地啜飲著。空氣安靜了幾秒,只有儀器低微的嗡鳴聲。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可能還小一點點)、卻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重量的少年,眼神里帶著真切的好奇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解。
“說真的,沐哲宇,”她輕聲問道,語氣很認真,“我還是想不通。你這么年輕,又這么聰明——我聽王醫生私下里抱怨時都承認,你帶來的那些分析思路很厲害——待在像新啟城那樣的大城市不好嗎?為什么要來這種鬼地方?”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這里……除了絕望和麻煩,好像什么都沒有。”
沐哲宇握著杯子的手緊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的野心,想起了那個需要超越的身影,但此刻,這些理由在晴清澈的目光下,顯得有些空洞。他避開她的視線,低聲說:“總得有人來。有些問題,不能放著不管。”
晴輕輕搖了搖頭,她的眼神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問題是無窮無盡的啊。這里的解決了,別的地方可能還有新的。但你的人生只有一次,你的十七歲也只有一次。”
她微微前傾身體,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十七歲,本該是……最理直氣壯去快樂、去犯傻、去做夢的年紀吧?難道中心城的十七歲少年,都是像你這樣,整天對著數據和報告,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嗎?”
快樂?犯傻?做夢?
這些詞匯像羽毛一樣輕輕飄落,卻在沐哲宇的心湖里砸起了千層浪。他的世界里,只有目標、進度、效率、超越……他從沒有想過,十七歲“本該”是什么樣子。
晴看著他沉默的樣子,繼續說道,仿佛在描繪另一個平行宇宙的生活:“像你這樣又聰明、家境又好的人,在中心區,是不是可以……做很多我們這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玩最新款的全息游戲?去那個只在宣傳片里見過的、冰面像鏡子一樣的能量滑冰場?或者……只是簡簡單單地,和家人一起吃頓晚飯,聽媽媽嘮叨幾句,和妹妹……拌拌嘴?”
全息游戲……滑冰場……和家人吃飯……和妹妹拌嘴……
依依那張帶著點嬰兒肥、有時會氣鼓鼓地和他爭論的小臉,瞬間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他有多久沒見過她那樣鮮活的表情了?他總是忙,忙著學習,忙著研究,忙著追趕那個遙不可及的身影。他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家人的照顧,卻吝于付出哪怕一點點時間和耐心。
這樣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為了那個名為“超越”的野心,他把自己變成了一臺只知道計算和前進的機器,值得嗎?
野心越大,活得是不是也越累?
他忽然覺得無比疲憊,一種發自內心的、前所未有的疲憊感。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所追求的一切,意義何在?如果最終的結果只是無盡的焦慮和無法彌補的遺憾,那所謂的“成功”又有什么價值?也許……安安靜靜地陪著家人,看著依依健康長大,每天能聽到她的笑聲,過著平凡但至少是溫暖的生活,也未嘗不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質疑自己的人生。
看到沐哲宇臉上復雜難明、近乎痛苦的表情,晴有些慌了,連忙擺手:“哎呀,我、我不是在指責你什么……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里去啊!你來這里是做大事的,是救人的,很了不起!”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杯子里的倒影,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如果……如果這里能好起來,如果小雅能健健康康的,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
她很快又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一點微弱的光亮,像是寒夜里的星火,那是一種對“正常生活”最樸素的渴望:“我真想帶她去中心區看看。不用買多貴的東西,就帶她去逛街,挑一條她最喜歡的、暖和的新圍巾;帶她去那個大大的滑冰場,看她笨手笨腳地摔跤,然后我們一起笑;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在暖和的房間里,放點好聽的音樂,我教她跳舞……”
她描述著這些簡單到近乎奢侈的愿望,每一個畫面都充滿了生機和溫度,像一根根細小的針,輕輕刺痛了沐哲宇的心。
這次坦誠的對話,像是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融化了一層冰。晴不再僅僅將沐哲宇視為一個遙不可及的“中心區天才研究員”,而是一個同樣會迷茫、會痛苦的、年齡相仿的“人”。沐哲宇也從晴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實驗室和學術圈的、一種更質樸、更堅韌的生命力。
信任的種子,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萌芽。
晴依然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助他。有時是分享一點她好不容易弄到的本地特產(某種據說能提神的植物根莖干),有時是幫他核對那些字跡潦草的本地記錄,有時只是在他最疲憊的時候,默默遞上一杯熱飲。她還會把從其他居民或病患家屬那里聽來的、關于“卡殼”的各種零碎信息告訴他,雖然大多是些缺乏依據的猜測,但偶爾也會有某個細節讓沐哲宇若有所思。
對于沐哲宇而言,晴的存在,以及她所代表的那種對平凡生活和親情的珍視,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他過往人生的缺失,也像一盞微弱的燈塔,在他幾乎要被研究的壓力和內心的迷茫吞噬時,提供了一點方向和溫暖。他對這個女孩的好感和敬佩,以及因她而勾起的對妹妹依依的思念與愧疚,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成為支撐他在這片絕境中繼續前行的、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