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入未央宮時已到了申時,柔止攜原潛邸的侍婢緩緩入殿,發(fā)現(xiàn)殿中早已候著十名宮人,見她進(jìn)來,忙齊刷刷跪下行禮。
柔止隨即明白,自己為正四品貴人,按著宮規(guī),是該有宮婢十人,于是立于殿中,簡單訓(xùn)話后就讓眾人各自散去。
待眾人散去后,柔止細(xì)細(xì)端詳了這院子,到底入了宮,比原來在潛邸時要寬敞不少。
院中兩側(cè)的櫻花樹絢爛奪目,樹下一方小池塘,水面漂浮著粉色蓮花,隨波輕漾,詩意盎然。池塘邊,嶙峋的石頭與蔥郁的綠植相映成趣,幾盞小燈籠點綴其間,微光閃爍,增添了幾分朦朧之美。
殿閣下,飾有精致花紋的燈籠懸掛著,因新小主入殿,天空中紫色與白色的煙花絢爛綻放,流光溢彩,將整個未央宮烘托得更加喜慶熱鬧。
往里走,就進(jìn)到了東配殿,雖不如正殿,但也華美別致。
一進(jìn)殿中央,一座精美的金色香爐尤為奪目,爐身雕刻著繁復(fù)細(xì)膩的花紋,底座穩(wěn)固,置于帶有綠色與黃色花紋的紅色地毯上。房間左側(cè),一座木質(zhì)書架上陳列著花瓶與裝飾品,旁邊矗立著一只金色仙鶴雕塑,右側(cè)亦有一只,形成對稱之美,莊重而典雅。背景的格子門窗設(shè)計古樸,窗外櫻花樹隱約可見,陽光透過窗戶傾灑而入,使整個房間明亮而溫暖。
房間后方,一張長椅上擺放著兩個鵝羽軟墊。長椅旁的小幾上,放置著精美瓷器,長椅后方,一道精美屏風(fēng)若隱若現(xiàn)。
越過屏風(fēng)來到寢殿,柔止贊道:“他們收拾的很好,有心了。”接著道:“這兒離御花園近,我想去轉(zhuǎn)轉(zhuǎn),青熒陪著,沉螢便留在宮內(nèi)安置宮務(wù)。”
“是。”沉螢青熒道。
御花園滇山茶開得正艷。鳳柔止靜靜穿過回廊,青熒跟在身后嘰嘰喳喳:“小主您看,那邊的滇山茶開得最好...”
鳳柔止贊道:“山茶凌寒不凋,有松柏之骨。”
青熒突然道:“小主,那仿佛是貞貴嬪娘娘。”
沈韞玉獨自立在花下,連有人走近都未察覺。
“貞貴嬪娘娘。“鳳柔止輕聲喚道。
沈韞玉慌忙拭了拭眼角,轉(zhuǎn)身時已換上溫婉笑容:“鳳貴人。”
鳳柔止行了一禮隨即遞上錦盒:“嬪妾新得了些安神香,想著娘娘近日勞神...”
青熒插嘴:“是我們小主親手調(diào)的方子呢!”
柔止打斷道:“多嘴。”
“多謝你。”沈韞玉接過錦盒,指尖在纏枝蓮紋上摩挲,自嘲道:“這宮里,也就你還記得我這個貴嬪娘娘。”
鳳柔止福了一身,莞爾一笑道:“娘娘這話,便是妄自菲薄了。聽聞當(dāng)年東宮選秀,皇上力排眾議,在一眾貴女中獨選姐姐做東宮側(cè)妃,即便蕭姐姐后來進(jìn)了府,您東宮位序第一的側(cè)妃榮光也是讓人望塵莫及的。”
說著拉過沈韞玉的手,“何況姐姐賢良溫婉,入潛邸之后就協(xié)助如今的皇后娘娘打理宮務(wù),得皇后娘娘多番贊譽,連妹妹我,也在閨中聽過姐姐賢名。”
沈韞玉不禁臉紅柔聲道:“陳年舊事了…”似是因鳳柔止的話憶起了當(dāng)年往事,她眼眸亮了一瞬,開口道:“當(dāng)年我雖出身沈氏一族,卻是個旁支,家道中落,即便與皇上自幼相識,也無把握在一眾世家大族的貴女中脫穎而出。卻不曾想我能真被選中。”
講至此處,沈韞玉聲調(diào)不禁高了兩分,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又感激的感情道:“是皇上給了我當(dāng)今的榮光。自嫁入東宮的那一日起,我便暗自立誓盡我所能幫助表哥,博一個賢妃之名。不過…”
沈韞玉話鋒一轉(zhuǎn),欽佩道:“若說賢名,怕是無人比得過皇后娘娘。即使當(dāng)年身懷六甲,也能操持后宅事物,與皇上一同鼓舞士兵士氣,為皇上奔走六部。”
鳳柔止聽到此處也贊同道:“是了,世間并無幾個女子可與皇后娘娘比肩。就是可惜了皇后娘娘那一胎,還是個皇子…”
沈韞玉嘆了口氣,拍了拍鳳柔止的肩膀道:“所幸皇后娘娘吉人天相,不僅后面誕下了嘉妧公主,如今又再度身懷有孕。你看皇上多重視皇后娘娘這一胎,飲食細(xì)致,無不周全。”
鳳柔止點點頭:“這是皇上與皇后娘娘的希望。”
二人并肩走在花徑上。沈韞玉忽然道:“青熒這丫頭,倒讓我想起從前在東宮時...”
“她呀,整日沒個正形。”鳳柔止笑道,“倒是沉螢,活像個老學(xué)究。”
沈韞玉被逗笑了:“青字輩的丫頭各有各的性子。青諼太較真,青黛太張揚...”她望著遠(yuǎn)處宮墻,“有時候我在想,若是人能像花木這般簡單該多好。《金剛經(jīng)》說"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我卻總是...”
“娘娘…”看著沈韞玉眼底流露出的傷感之色,柔止不禁出言寬慰。
沈韞玉望向滿園的滇山茶:“今晨那番話,實非我所愿。《論語》有云:"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可在這深宮...”
鳳柔止輕聲道:“明哲保身,娘娘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沈韞玉站至原地,只輕嘆一聲,并未多言。
“嬪妾愚鈍。”柔止思慮片刻真誠地說,“但嬪妾覺得,娘娘就像這山茶,不爭春色,自有清香。”
沈韞玉怔了怔,忽然展顏一笑。那一刻,她眼角微微露出的幾條細(xì)紋里盛著的不是哀愁,而是釋然。
紫宸殿的更漏滴到三更時,李泓擱下朱筆。鎏金燭臺上積著厚厚的紅蠟,將御案前那方“夙夜惟寅”的玉匾映得流光溢彩。
太監(jiān)呂輔全躡手躡腳的恭敬進(jìn)殿,揣摩著李泓神色,小心開口道:“皇上,更深露重,您顧念著龍體。”
李泓抬眼一望,發(fā)覺天色已晚,皺眉道:“案牘勞形啊。”
呂輔全俯身繼續(xù)道:“午后皇后娘娘來給皇上請安,聽聞皇上政務(wù)繁忙,便沒讓奴才通傳。只說等皇上閑暇時,讓奴才將這《冬至賜宴制》奉給皇上,并勸您保重龍體。”
他伸手撫過尚帶墨香的《冬至賜宴制》,指腹頓了頓。“擺駕鳳儀宮。”
御輦碾過永巷的積雪,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李泓望著宮燈在朱墻上投下的斑駁光影,想起登基大典上,韋昭珩捧著玉璽時端莊持重的模樣,玄色袆衣下隆起的小腹像揣著團云錦,在百官山呼中顯得格外沉重。
鳳儀宮的琉璃瓦覆著薄雪,檐下十六盞絳紗宮燈照得殿前亮如白晝。見御駕至,掌事姑姑慶云慌忙要通傳,卻被李泓抬手止住,只淡淡道:“莫驚擾了皇后。”說罷解了玄狐大氅遞給內(nèi)侍,便進(jìn)了殿。
“皇上。”韋昭珩正倚在填漆榻上核對彤史,見狀便要起身。
李泓快走兩步按住她肩膀:“說了多少次,這些讓女史來做便是。”掌心觸及的骨骼又單薄了兩分。他不由蹙眉,“你身子弱,現(xiàn)下后宮之事有榮妃和貞貴嬪協(xié)理,你好好養(yǎng)著。太醫(yī)今日請脈如何?”
“左不過是那些話。”韋昭珩將彤史合攏,燭火在她眉間跳躍,映得眼下淡青愈發(fā)明顯,“榮妃妹妹和貞妹妹得力,讓臣妾省去了不少心力。只是臣妾身為皇后,有些事,不可不盡責(zé)。”
窗欞外忽有雪粒子簌簌落下,李泓接過青綰奉上的參茶,親自試了溫度才遞過去:“這些年來你辛苦了。朕看著,難免心疼。”
“皇上…”韋昭珩有些意外,這是皇上少流露出的溫情之色。她起身向皇上徐徐行了一禮道:“您言重了。您是臣妾的夫君,也是臣妾和整個韋家的倚仗。”她著一身月白色家常襖裙,發(fā)間簪一支白玉鳳釵,在宮燈映照下宛如一幅淡墨仕女圖。“北疆蠢蠢欲動,北狄可汗在先帝晚年就時常犯上作亂,皇上不可不提防。”
韋昭珩講至北疆二字時語氣重了幾分,接著道:“如今國庫吃緊,寧國公府在隴西有三千頃軍田,這些年產(chǎn)出頗豐。父親前日家書中說,愿獻(xiàn)出半數(shù)充作軍資。”
李泓眸光一閃。寧國公府那些軍田是先帝賜予韋家的命脈,如今竟肯割舍...
“昭珩,”他握住她微涼的手,“韋家忠心,朕記下了。”
韋昭珩溫婉一笑,“能為皇上分憂,乃臣妾之福。”接著慢慢道:“還有一事需稟報皇上。”她從纏枝蓮紋匣中取出本冊子,“榮妃擬的冬至宴章程臣妾看了,沈妹妹又添了幾處節(jié)流的法子,倒比往年還儉省三分。”
李泓目光掃過那娟秀批注,唇角微揚:“韞玉還是這般心細(xì)。”
站一側(cè)侍奉的青綰聞聽此言悄然抬眸看了看皇后娘娘,卻見皇后笑著接話:“可不是?昨兒她還查出尚服局短了二十匹云錦,倒免了內(nèi)廷一場官司。”
青綰復(fù)又低下了頭,收拾了桌上的茶具行了一禮道:“皇上,娘娘,茶涼了,奴婢去換一盞罷。”
韋昭珩點點頭,吩咐道:“殿中艾草熏的本宮頭疼,今日熏了大半晌了,去熄了吧。”
更漏聲里,帝后二人又說了些前朝舊事。青綰出殿后端著茶具默默走著,一個不留神,險些與慶云撞個滿懷。
“哎呀”院中本就靜悄悄的,慶云也被青綰嚇了一愣神,隨即反應(yīng)過來沉著道:“怎么不仔細(xì)著點?若是不留神撞到貴人如何是好?”
“貴人正在殿中說話呢,院中只有我等灑掃侍奉之人。”青綰嘟囔著。
慶云眉頭不禁皺了兩分,“再敢口出妄言,我就回了主子罰你了,自己做錯了事還頂嘴,成何體統(tǒng)?”
青綰小心道:“慶云姑姑,是我疏忽了。”
慶云看她年紀(jì)小,眉目間也緩和了幾分:“怎么了?看你那丟了魂兒的樣子,主子方才對你說什么了?”
青綰解釋道:“沒有。只是我瞧著,皇上方才夸贊貞貴嬪,皇后娘娘竟一絲醋意也沒有。”
慶云不禁笑出聲來:“你小小年紀(jì),懂得什么?”
青綰認(rèn)真道:“我雖不懂,卻見過家中兄長嫂嫂相處,我哥哥平日多看了別家姑娘兩眼,嫂嫂回去都要鬧個沒完。哥哥若是埋怨起來,嫂嫂說這才是夫妻呢,若沒了在意,如何是夫妻。”
慶云正色道:“皇后娘娘垂范六宮,母儀天下,氣度可是尋常小女兒家可能比的?你只管伺候好主子就是,旁的輪不到你我來操心。”
青綰若有所思道:“是。”
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進(jìn)回廊,青綰看著月下窗紙上映出的皇后身影,她端坐在榻上,鬢邊鳳釵紋絲不動。
儀鸞宮內(nèi)焚著千金月令熏衣香,濃郁甜膩的香氣縈繞著,為本就金碧輝煌的殿宇更添幾分嬌柔韻味。
裴驕鳶斜倚在妃榻上,閉著眼懶懶道:“給各宮的賞賜都發(fā)下去了么?”
青黛順從道:“回娘娘,一切均已安排妥當(dāng)。”
“嗯。”裴驕鳶打了個哈欠,“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后省事。冬至日朝廷不僅要舉行賀冬儀式,皇上還要賜宴招待文武百官和萬國使臣,接受群臣和各國使節(jié)敬酒祝壽,我朝歷來重視冬至日,這宴務(wù)必辦得漂漂亮亮。”
“娘娘寵冠后宮,皇上登基后就賜皇后娘娘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又將冬至宴一事交予娘娘操辦,足以見皇上對娘娘的重視。”青黛揚眉道。
裴驕鳶不屑道:“你忘了沈氏了?”
“貞貴嬪位分在娘娘之下,凡大事還不是娘娘做主?她不過從旁協(xié)助罷了。”
另一旁的蘇覓開口道:“有她跟娘娘分權(quán),終究礙眼。”
“是了,本宮不喜權(quán)柄下移。憑什么事,本宮說行就是行。有她在一旁啰嗦,本宮看著就煩。”裴驕鳶神色倦怠道,“看她整日張口閉口表哥的那副矯情樣子,能成什么事?治理后宮憑她那股棉花勁,底下的奴才早反了天了。”
殿中的燭火長明,映得裴驕鳶雍容華貴,她冷哼道:“冰戲裁去十二人,還搬出皇后例行節(jié)儉嚇唬我,小家子氣。若一味的節(jié)儉失了皇家氣度,豈不叫人笑話?干脆后宮嬪妃頭上只簪上兩朵不知名的野花,做個瘋婆子罷了。”
青黛本正為榮妃捏肩,聞聽此言笑道:“娘娘好會說笑。”
裴驕鳶眼波流轉(zhuǎn),陰狠道“本宮遲早要除了她,凡是本宮的東西,旁人一概不許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