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文物盛,仙仗武貌雄。率舞皆群辟,稱觴即上公。
殿外雪落無聲,殿內暖香浮動。
十二扇鎏金屏風上繪著《九九消寒圖》,朱砂點染的梅花已綻開大半。殿中央的青銅熏爐里,沉水香混著蘇合香裊裊升起,將滿殿錦繡人影籠在一片氤氳暖意之中。
承明殿中金燈璀璨,朱帷繡幕垂落如云。
李泓攜韋昭珩入席,冕旒垂珠下,帝王眸光深沉,唇角卻噙著一絲溫和笑意。皇后因有孕在身,只著一襲絳紅蹙金翟衣,發間鳳釵銜珠,雖未施濃妝,卻自有一番雍容氣度。
太后沈含章倚在紫檀鸞紋榻上,手中佛珠轉得緩慢:“皇后身子重,快坐。”待韋昭珩謝恩坐下,又補了句,“哀家命尚食局備了血燕羹,待會兒多用些。”
韋昭珩端莊一笑,一旁的沈韞玉低頭為太后調整完靠枕后,又喚來一旁的青諼囑咐道:“將炭盆挪遠些,皇后娘娘孕中聞不得煙味。”
青諼領命,正欲去時又聽沈韞玉吩咐道:“再焚些沉水香,掩掩殿中的炭火氣。”
青諼會意道:“是,娘娘。”
“開宴——”
內侍一聲長喝,絲竹聲起,眾妃嬪依次入席。
裴驕鳶一襲正紅織金鳳尾裙,金絲披帛垂落臂彎,步履生風,颯颯如刀。她立于殿中,揚聲道:“今日冬至大宴,皇上與娘娘親臨,諸位姐妹務必盡興。”
話音剛落,忽有宮娥失手打翻酒盞,瓊漿潑灑,濺濕錦毯。裴驕鳶眸光一冷,尚儀局女官立刻跪地請罪。
裴驕鳶向皇上皇后福了一身,隨即對著方才犯事的宮娥威嚴道:“拖出去,杖二十。”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冬至宴上,容不得半點差錯。”
滿殿寂靜,無人敢言。
韋昭熠朝鳳柔止努努嘴:“好不長眼的奴才,頂了顆腦袋上趕著往外送。白白給榮妃立威鋪路。”
鳳柔止無奈一笑:“她瞧著年歲也不大,想是入宮沒多久,無心之失罷了。我當年第一次參加宮宴時也是仔仔細細,生怕出一絲差錯。”
韋昭熠漫不經心道:“也是,你這小門小戶出身的,害怕也合乎情理。”
鳳柔止不急不惱,只白眼一翻道:“嗯,知道您身份高貴,要不皇上封您為婕妤呢。”說罷朝韋昭熠做了個鬼臉。
韋昭熠氣的哼了一聲,鳳柔止沒再搭理她,目光轉向殿中時卻瞥見沈韞玉的貼身侍女青諼悄悄退出了殿外。
殿中裴驕鳶唇角微揚,轉身擊掌,殿外忽聞鼓聲震天。她今日特意在眉心貼了金箔花鈿,在燭火映照下格外奪目。
“臣妾為皇上獻上《破陣樂》!”
她抽出腰間軟劍,寒光一閃,劍鋒如雪,竟在殿中舞出一片凜冽鋒芒。劍影翻飛間,她身形矯若游龍,金線繡鳳隨劍光流轉,似真似幻。最后一式收劍,她單膝點地,劍尖直指殿外飄雪,朗聲道:
“愿我大周,如這劍鋒——所向披靡!”
滿座嘩然,李泓撫掌而笑,朗然道:“驚鴻照影,不錯。”身側的皇后溫婉道:“氣蕩山河勢,光寒星斗懸。收招明月里,秋水映嬋娟。榮妃妹妹出身將門,《破陣樂》盡顯妹妹颯爽英姿。”
裴驕鳶紅唇勾起,行了個全禮道:“皇上皇后謬贊了,臣妾不過雕蟲小技。”
李泓贊賞地微笑,抬手:“賜座。”
裴驕鳶粲然一笑,眼底秋波流轉到上首,朱紅色的指甲扶了扶鬢邊因舞劍散亂些許的青絲,正了正衣襟,英氣道:“謝皇上。”
沈韞玉離席上前,規矩行禮道:“臣妾也有一物呈上。”她立在丹墀下,指尖輕抬,尚食女官立即擊掌三聲,殿門轟然洞開——
八名內監抬著三尺長的琉璃冰盤緩步而來,盤中竟是一座微縮的雪山。山巔以糖霜堆作玉京模樣,山腰綴著蜜餞雕成的車馬儀仗,山腳則流淌著杏酪做的“銀河“。最妙的是山間錯落安置的冰燈,燭火透過冰層,將整座雪山映得晶瑩剔透。
“皇上少時最愛《雪賦》,臣妾特命人做了這'玉京獻瑞'。”沈韞玉纖纖玉指輕叩冰盤,山間忽有機關轉動,竟飄出細雪般的糖粉,“取'瑞雪兆豐年'之意。”
李泓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沈韞玉抬眸正對上李泓的目光,隨即柔和一笑,似春風拂面。
皇后贊道:“妹妹巧思,叫本宮開眼了。”
太后出言打斷道:“冰盤雖妙,到底寒涼。”
韞玉垂下頭行禮,耳畔明月珰紋絲不動,正欲解釋,只見柔止不知何時已悄然上前,素手執壺為帝后斟了一杯暖胃的“雪里春”——此茶以梅花蕊雪水烹煮,佐以當歸、枸杞,最宜冬日飲用。
柔止行了一禮道:“太后,皇上,娘娘,此茶可驅寒暖身。”
李泓接過茶盞,眸色微深。
韋昭珩忽而開口:“鳳貴人這茶里,可是添了安息香?”
柔止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添了些許。此乃沈姐姐教給嬪妾的法子。嬪妾不似諸位姐姐各有所長,平日也就對飲食一事上心些。沈姐姐為皇上喜好別出心裁,又怕冰盤寒涼傷身。特意囑咐嬪妾煮茶為皇上娘娘先暖身子。”
韋昭珩望向柔止和韞玉,目光平靜如水,欣然道:“此香安神靜氣,與鳳貴人的茶相得益彰。二位妹妹有心了。”
太后點點頭,默默地打量了一番鳳柔止,開口道:“貞貴嬪思慮周全。鳳貴人年齡雖小,卻也行事妥帖,恭敬有禮。”
柔止有些訝異,太后竟還記得自己。匆忙行禮道:“謝太后,皇后娘娘夸贊。”
沈韞玉不疾不徐,只溫聲道:“臣妾不過是些微末伎倆,為宴飲助興罷了。”
二人歸席時對視一瞬,柔止眉眼彎彎,韞玉也沖她眨了眨眼,以微笑回應。
韋昭熠忽然起身:“嬪妾愿獻舞助興。“她解了茜色斗篷,露出銀紅舞衣,臂間金鈴隨樂聲叮咚作響。
樂師急轉調式,忽聞裂帛之聲。韋昭熠廣袖翻飛間,竟有十數只絹帛所制的朱鳥從袖中飛出。這些機關鳥翼下藏著細線,隨她旋轉的身姿在殿梁間盤旋,恰似群鳥朝鳳。最絕的是鳥喙中銜著的琉璃珠,落地便化作縷縷青煙,散作滿殿梅香。
“好一個'雪魄冰姿'。”李泓夸獎道:“昭熠此舞當真是鸞回鳳翥。”
韋昭熠俏皮一笑,向皇上施了一禮道:“能博皇上皇后娘娘一笑便好。”
韋昭珩寵溺地看向幼妹,投來肯定的目光。韋昭熠歡喜地轉了轉裙擺,悠然地退至一旁。
宴至三更,太后賜下賞賜。給裴驕鳶的是鑲紅寶石匕首,予沈韞玉的卻是《女誡》孤本。李泓在眾人謝恩時忽然道:“今日宴席辦得好,傳朕旨意,榮妃、貞貴嬪各賞明珠一斛。”他起身時意味深長地補了句,“皇后孕中辛苦,六宮事務還要多勞二位愛妃分擔。”
殿外風雪又起,承明殿的琉璃瓦上,積雪漸漸覆住了白日的熱鬧痕跡。
永巷通道內,沈韞玉攙扶著太后緩步而行。
太后忽然開口道:“前頭就是寧壽宮了,今日你為冬至宴操勞了一日想必也累了,早點回去歇息吧。”
沈韞玉小心道:“臣妾多謝太后體恤,這會子也該到您喝藥的時候了,讓臣妾伺候您吧。”
太后慈和道:“好孩子,你的懂事哀家都看在眼里。今日在宴席上哀家并非有意針對你,只是怕你將心意表露的太過明顯,引來六宮怨妒。更何況,皇后還在旁邊坐著呢。”
“太后教訓的是,今日是臣妾一時疏忽了。”韞玉察覺到自己今日的失言,臉頰頓時有些緋紅。
太后端詳起眼前人,沈韞玉眉如新月,秀麗纖細,雙眸明亮有神,鼻梁小巧挺秀,唇色自然,面容柔和,淡雅的臉上添了緋紅之色,更惹人憐愛。
太后不禁耐心道:“哀家知道你與皇帝自幼相識,你對皇帝情深意重。可身在后宮,應當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讓人知。”
韞玉目光平和溫婉,柔情萬千。規矩答道:“臣妾謹記太后教誨。”
太后滿意道:“哀家平日對你比對旁人嚴厲了些,一是不想落人話柄,二是…”說至此處語氣轉柔道,“歸根到底你是沈氏的女兒,你我身上都留著沈氏一族的血,哀家希望你好。”
“姑母…”韞玉神色動容地抬眸。
太后已扶過薈蔚姑姑的手,吩咐道:“回去吧。”
冬至宴后的深夜,紫宸宮的龍涎香裊裊升起,燭火映著金絲帳幔,光影搖曳。
裴驕鳶跪坐在龍榻邊,指尖輕輕撥弄著鎏金香爐里的銀骨炭,火光映在她明艷的面容上,眼尾一抹緋紅如霞。
李泓斜倚在軟枕上,手中把玩著她冬至宴上獻舞時用的那把軟劍,劍鋒寒光凜冽,映出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這劍,還是當年馬球會上你贏的那把?”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裴驕鳶眼波微轉,眸中細膩深邃:“皇上竟還記得。”
“如何不記得?”李泓指尖輕撫劍刃,淡淡道,“那年春獵,你一襲紅衣策馬入場,三箭連中靶心,滿座嘩然。”
裴驕鳶低眉一笑,眸中閃過一絲追憶:“臣妾那時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還當眾說——”
“說這滿京城的貴女,沒一個能與你比肩。”李泓接過她的話,眼中難得浮現一絲笑意,“先帝聽了,當場賜你這把西域進貢的軟劍。”
裴驕鳶笑意更深,緋色口脂愈加嬌艷動人,她指尖輕輕劃過劍鞘上的纏枝紋:“可惜后來……”
后來,她嫁入東宮,這把劍便再未出鞘。
李泓忽而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道:“怎么,如今覺得委屈?”
裴驕鳶不動聲色地將臉龐從李泓的手中移開,隨即展顏笑道:“臣妾不敢。”
李泓低沉道:“驕鳶,你何時學會對朕藏話了?”
殿外風雪簌簌,帳內燭火輕晃,映出二人交疊的身影。
翌日清晨,裴驕鳶剛回到自己的儀鸞宮。便見青黛匆匆進來稟報:“娘娘,鳳儀宮出事了。”
她眉頭一蹙,疑惑地看向青黛。
青黛低聲道:“皇后娘娘胎動不安,太醫診脈后說有早產之兆。”
不多時,只見李泓的貼身太監呂輔全神色匆匆入殿,裴驕鳶淺笑問道:“呂公公怎么來了?”
呂輔全恭順道:“娘娘,傳皇上口諭,皇后鳳體違和,待皇后生產前,六宮事務全權交予榮妃與貞貴嬪共理。”
裴驕鳶行禮道:“臣妾定不負皇上皇后所托。”說罷又擔憂道:“皇后娘娘須得仔細鳳體,本宮待會就去鳳儀宮侍疾。”
呂輔全趕忙道:“娘娘仁心,貞貴嬪已在鳳儀宮候著了。”
裴驕鳶婉轉道:“貞貴嬪心思細膩,又與皇后交好。”
呂輔全附和道:“娘娘說的是,貴嬪娘娘得皇后娘娘多年教導,與皇后娘娘情同姐妹。若無別事,奴才先告退了。”
裴驕鳶點頭應允道:“公公慢走。蘇覓,去送送公公。”
呂輔全和氣告謝,恭敬地退出了殿外。
裴驕鳶緩緩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積雪未消,一枝紅梅探進廊下,艷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