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宮
- 宮墻誄
- 小小頭上將
- 4290字
- 2025-04-11 16:30:30
喪期第二十六日,暮色如墨般浸染著宮殿的飛檐。韋昭珩獨坐案前,鎏金燭臺上的紅燭已燃去大半,燭淚層層堆積如珊瑚礁石。她手中紫毫懸在名冊上方,一滴墨汁將落未落,在“良娣裴氏”四字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娘娘,戌時三刻了。”青綰輕手輕腳地添了盞新茶,茶湯里浮著兩朵杭菊,“太醫說您不宜久坐。”
韋昭珩恍若未聞。這幾日她奉李泓命,忙于給東宮舊人冊封位分之事。本朝的位分為皇貴妃一,貴妃二,妃四,貴嬪六,嬪九,婕妤十二,貴人、美人、才人、寶林、御女、采女、選侍、官女子則無定數。
此刻她正盯著冊封名冊,名冊上朱筆圈畫之處墨跡猶新:沈韞玉蕭菀柳同擬封妃位,謝望舒擬封嬪,韋昭熠擬封婕妤,鳳柔止擬封貴人。唯獨裴驕鳶與陶渝安的名諱旁,仍留著幾道猶豫的劃痕。
韋昭珩輕嘆:“內宰掌書版圖之法,以治王內之政令。這位置,實在難定。”
紫宸殿的青銅更漏滴到亥時,李泓仍在批閱奏章。鎏金狻猊爐吐著龍涎香,卻掩不住殿內彌漫的墨香。當黃門侍郎通傳皇后求見時,他正用朱筆在一封奏折上畫了個圈。
“皇上。”韋昭珩行禮時,十二樹花釵在額前搖曳如簾,“臣妾擬定了冊封名冊。”
李泓接過名冊,燭光在他眉間投下深深陰影。當看到"沈氏擬封妃位“時,他忽然開口:“貴嬪足矣。”
“皇上?”韋昭珩有些意外,執冊的手微微一顫,“沈妹妹是東宮位序第一的側妃,位分僅在臣妾之下,且沈妹妹育有皇次子,又是太后族人。僅得貴嬪之位,是否不妥?”
李泓未接話,思慮片刻道:“裴氏如何安排?”
“擬封榮妃。”韋昭珩端莊道:“裴大將軍掌北衙六軍。”
“準。”李泓又補充道,“再加協理六宮之權。”
韋昭珩頷首,應了聲:“是。”
李泓接著合上冊子,話鋒一轉道:“沈氏雖冊貴嬪,但與榮妃共同協理六宮。”
韋昭珩福身默默退出殿中,她心里明白今夜這場對話,早在前朝就已定下基調。權勢不可以借人,沈家已有太后,這冊封位分,是帝王的權衡之術。
只是她不禁為沈韞玉的位分惋惜,她想起那年東宮,沈韞玉生產時染血的被褥換了三遭。出了殿后她嘆了嘆氣,扶著青綰的手道:“走吧。”
坐落于角落的一處小苑,青磚地被夜露浸得發亮。陶渝安握著景曜的小手,在宣紙上寫下“克己復禮”四字。孩子的手腕還軟,最后一筆拖出歪斜的尾巴。
“母妃,父皇會來看兒臣寫字嗎?”景曜仰起小臉看著陶渝安。
陶渝安正要回答,忽聽宮門處傳來清脆的鞭響。她慌忙用帕子擦凈孩子指尖墨跡,銅鏡中瞥見自己素銀簪子已經歪了,忙用手正了正。
“皇上。”她跪迎時,嗅到李泓衣襟上淡淡的沉水香——這是沈韞玉親手調的香。
李泓虛扶一把,目光落在案上宣紙:“《弟子規》教到哪了?”
“回皇上的話,剛學到"首孝悌,次謹信“。”陶渝安奉上云霧茶,茶湯映出她微微顫抖的眼睫,“景曜今日還背了《千字文》前八句。”
李泓點點頭道:“愛妃教導皇子辛苦了。”
“這應是妾身分內之事,何談辛苦。”陶渝安低眉奉上清茶,“陛下深夜前來...”
“朕在想你的位分。”李泓摩挲著茶盞邊緣——這是韋昭珩前年壽辰賜下的官窯瓷器,突然道,“你入府最早,又誕育長子。”
陶渝安手中茶盞泛起細微漣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妾身但求嬪位,足矣。”
李泓目光微動。十年前那個雪夜,正是這個從六品侍御史之女,用凍得通紅的手為他熬了第一碗姜湯
李泓輕拍了拍她的手,嘆道:“你從朕還是南陽郡王時就跟著,這么多年一向知進退,識大體。”
陶渝安莞爾一笑,福了一身,“妾身只愿安穩度日,懂節制,知榮辱,方能長久。”
李泓投來贊賞的目光,開口道:“朕還有些事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們母子。”說罷捏了捏景曜的小臉,面容中流露出些許慈和。
陶渝安立刻起身:“恭送皇上。”行禮時她的目光在觸及妝臺底層露出的香囊一角時,忽然變得幽深。
圣駕離去后,陶渝安從妝奩底層取出那個褪色的香囊。并蒂蓮的繡線已經發暗,卻仍能看出當初繡娘笨拙卻用心的針腳。
記憶如潮水漫涌。那年春宴,宋知意穿著一襲薔薇襦裙,在回廊下沖她招手:“陶姐姐快來看,這海棠開得多好!”她腕上的銀鐲叮當作響,像極了少女清脆的笑聲。
陶渝安出身從六品侍御史之女,是李泓所納的第一個侍妾,當年李泓還是南陽郡王時,自己就為李泓誕下了長子景曜。宋知意是李泓納的第二個侍妾,父親是正五品的光祿寺少卿。她性子單純,入府半年就有了身孕,誕下李泓的長女嘉婳。陶渝安記得他抱著那個粉團似的小郡主時,眉梢眼角的笑意。
李泓勤奮好學,聰慧過人,加之沈氏一族的運作,很快李泓就被先帝封為雍王,并迎娶寧國公的女兒韋昭珩為雍王妃。
變故發生在李泓被立為太子那年,沈韞玉、蕭菀柳、裴驕鳶陸續入了東宮。那日宋知意與貼身婢女在花園閑聊,說起裴驕鳶承寵多時卻未有孕,怕是身子有問題。這話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的成為東宮下人們之間的談資,更可怕的是,這言論不知怎的傳到了裴驕鳶耳中。
“陶主子不知道,裴良娣當時就變了臉色,對著傳話的宮人抬手便是重重一掌。”宋知意的婢女杏兒后來哭著對陶渝安說,“沒過幾日,我們姑娘就染了時疫...”
陶渝安至今記得那個雨夜。她被雷聲驚醒,看見杏兒渾身濕透地跪在榻前:“陶主子救命!我們姑娘要生了,可太醫署的人說時疫會傳染,都不肯來!”
陶渝安當即前往宋知意的住所,這陣子李泓遠在邊關,太子妃身懷有孕,沈側妃早產后一直靜休調養,她咬牙切齒道:“眼下無人做主,這幫人都要翻了天了。”
等她趕到時,宋知意已經奄奄一息。床榻上的血水不斷往下淌,接生嬤嬤顫抖著說:“胎位不正,孩子...孩子已經沒了...”
“知意!“陶渝安握住她冰涼的手,當下向青禾呼道:“快請太子妃過來!”
青禾正要離開,杏兒邊流淚邊攔道,“奴婢在來找陶主子之前就已經去過了太子妃宮里,青綰姑姑告訴奴婢,太子妃今日為太子一事去拜見皇后娘娘了,眼下還未回來。”
宋知意渙散的目光突然聚焦:“是裴...”話未說完,一口鮮血噴在陶渝安素白的衣襟上,像極了她最愛的那株海棠。
三日后,杏兒被逐出府前,將這個染血的香囊塞給陶渝安:“小主臨終前一直攥著這個...說是要給未出世的孩子...”
香囊里的丁香籽簌簌落下,陶渝安猛然回神,發現景曜正揉著眼睛站在門口:“母妃,您怎么哭了?”
陶渝安慌忙用袖子按住眼角。香囊里干枯的丁香籽漏出來,在青磚地上滾出細碎的聲響。
夜深。
蕭菀柳靜坐殿中,手中捧著《詩經》,“夜如何其?夜未央。”
青硯進來行禮道:“娘娘,嘉姝公主要您哄著睡呢。”
菀柳無奈一笑,隨即轉入內室。
嘉姝正抱著錦被坐在榻上,眉眼像極了她父親。蕭菀柳輕拍女兒后背,目光卻落在妝臺暗格里的白瓷瓶上——那里裝著特制的避子湯。
蕭菀柳出身書香門第的蕭氏一族,父親蕭正官至正三品吏部尚書,她自小受父親哥哥熏陶熟讀史書,為人聰穎又容貌出眾。不多時便得到了先帝與太子青睞,嫁入東宮。
初入東宮時蕭菀柳也曾懷揣著每個少女的真摯情愫,盡心侍奉太子李泓,與他品茶下棋,共論詩賦。很快,她便有了身孕。
嘉姝滿月那日,李泓抱著女兒說的那句話:“裴將軍又立了軍功,在府中宴請賓客慶賀。孤聽聞,蕭尚書也去了。”蕭菀柳悄悄抬眼望向李泓,他那語氣溫柔,眼神卻晦澀不明。
僅一語,她便明白,自己要侍奉的是東宮太子,而非自己的心上人。
次日她就讓青硯遞了密信出宮。三個月后,兄長蕭敬之與朝中鳳御史的長女鳳柔荑訂下婚約。李泓得知消息后,并未多言什么,只眉宇間舒展了一瞬,看向蕭菀柳的眼神中帶了一絲不明意味。
從那之后,蕭菀柳一如往常侍奉著太子,二人還是會共賞古籍,探討史學。只是兩人的眼神中,都少了些曾經的真摯。蕭菀柳每逢承寵后也一直暗服避子湯,她明白,在權力之尊的猜忌面前,那點真心與家族的生死榮辱相比,算不得什么。所幸,她還有嘉姝。
她溫柔地看向懷中漸漸熟睡的嘉姝。
“蕭姐姐。”鳳柔止突然出現,在蕭菀柳身后輕聲喚道。
蕭菀柳立馬用手勢噤聲,向她招招手,柔止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看著嘉姝小聲道:“這小家伙,我睡不著便想來鬧鬧她,結果她居然睡了。”
蕭菀柳笑道:“她要是知道柔止姨母來,怕是又生龍活虎的上躥下跳,攪的我殿中又要不得安生了。”說罷便將嘉姝輕輕放到床塌上,柔止會意,挽著蕭菀柳坐到了寢殿的另一旁。
“姐姐雅好琴音,為人嫻靜,生的孩子卻是整日龍馬精神,小小的年紀就愛舞刀耍槍,可不知是隨了誰。”柔止掩唇輕笑。
蕭菀柳被逗樂,關切地問道:“這么晚還不休息,什么事擾了你?”
柔止原明艷的笑意暗下了幾分,臉上的憂色如同一片陰郁的烏云,“明日便要冊封后宮了,自入了東宮起我就隨姐姐同住,我不想和姐姐分開。”
菀柳郁然道:“姐姐也不想與你分開。嘉姝今早還說,想吃柔止姨母做的透花糍了。”又朗然安慰道:“小柔兒別傷心,若想見,總能見的。鳳儀宮日日的晨昏定省,你我還要碰面呢。”
柔止眸中一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怎么忘了這個,不過皇后娘娘那的一會會兒怎么夠?我還要拉著姐姐說體己話呢,妹妹閑人一個,等入了宮,我逮著機會便來煩姐姐。”
菀柳用指尖點了點她的頭,“你個鬼丫頭,紫微城那么大,怕是你一來一回,回自己宮中早累的四腳朝天了。”說著,她溫然道:“你入東宮時年紀小,等你年歲再長些,皇上就要召見你了,等你一朝得寵,日日伴駕,哪還能像現在這樣清閑。”
柔止聞言臉不禁一紅,羞怯道:“姐姐打趣我做什么!我倒寧愿一直坐著冷板凳,皇上整日板著臉看不出喜怒,我遠遠瞧著就害怕。也不知沈姐姐那一聲聲表哥怎么叫的出口。”
菀柳溫然道:“韞玉是真的喜歡皇上。”隨即話鋒一轉,“今夜不止你,東宮眾人各懷心思,怕是都睡不好。”
柔止點點頭,拉了拉菀柳的手,把頭湊近菀柳的耳邊悄然道:“剛剛路過韋姐姐的住處,正聽她問貼身侍女青蓉,"你說皇上會封裴氏那個賤人什么位分“,姐姐猜青蓉怎么說?”
菀柳看了看她,柔止接著小聲道:“青蓉上一刻還恭敬說著"奴婢不敢揣測圣意“,接著就喃喃道"許是嬪位或是貴嬪吧”
蕭菀柳一笑:“人家主仆兩句閑話,恰好被你這丫頭聽見了,你可就在我殿中說說,不可外傳了去。”
“這妹妹當然知道。”柔止玩著帕子答道:“說來主子娘娘和韋承徽雖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兩人脾性倒相差很大。”
蕭菀柳點點頭,“寧國公夫人難產而亡,主子娘娘自幼就悉心照料家中弟妹,跟韋承徽感情深厚。韋承徽是寧國公幺女,手心里捧著長大的明珠,脾氣難免驕縱些。主子娘娘倒不應讓她與我同住,韞玉妹妹溫潤如玉,跟著她說不定能好些。”
柔止贊同道:“沈姐姐是潛邸中脾氣最好的。裴良娣屢屢在她面前挑釁生事,她每次也都一笑置之,只有觸及到主子娘娘時她才出言駁斥。”
菀柳微微動容,“是了,若論規矩,恭謹,東宮諸人沒人比得上韞玉。”
她看著窗外,有些憂心道:“裴家勢力坐大,裴驕鳶又得皇上寵眷,怕是不會僅得個嬪位。”
窗外,一隊提著絹燈的太監魚貫而過——明日冊封的圣旨,正在送往司禮監的路上。宮燈上的白紗漸退,喪期已過,這深宮終于要迎來新的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