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今日太后身子好些了,宣眾小主往寧壽宮用早膳。”沉螢低聲說著,將一支玉蘭簪子插入她發間,“各小主都早早去了,姑娘也快些吧。”
鳳柔止指尖一頓。太后沈含章——先帝的皇后,皇上的養母。她想起父親曾說過,當年先帝寵妃云氏一族何等煊赫,最后卻敗在沈含章手中,連皇長子之死都能被她化作利刃,生生斬斷了云氏滿門的前程。
天色雖才剛剛亮,寧壽宮外已候著不少嬪妃。韋昭珩一襲素服站在最前。沈韞玉立在她身側半步之后,正低聲說著什么,眉眼間盡是恭謹,向后依次是側妃蕭菀柳、良媛謝望舒、良媛陶渝安、承徽韋昭熠和承徽鳳柔止。連一向傲慢的裴驕鳶,此時也恭敬地立于殿下,一片肅靜。
宮門內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眾人立刻垂首行禮,只見一隊宮女魚貫而出,分列兩側,半曲腰身。最后出來的是一位年約五十的婦人,身著深青翟衣,發髻高挽,只簪一支點翠銀鳳青玉步搖,再無多余綴飾。太后扶著薈蔚姑姑的手緩步前行,通身氣度不怒自威。
太后沈含章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威嚴道:“都起來吧。”
宮內,筵席已備。韋昭珩和沈韞玉一左一右扶著太后入座主位,嬪妃們隨行其后,因眾人尚未冊封,仍按東宮品階依次入座。
寧壽宮整體布局規整大氣,木質架構盡顯古樸質感,陽光透過窗欞,灑下縷縷金芒,為室內披上一層柔和光暈。
中央處,精美絕倫的香爐置于絢麗地毯之上,爐身雕刻繁復紋路,裊裊青煙似能攜著思緒飄向云端。后方臥榻華美莊重,靠背雕花細膩精巧,彰顯匠心獨運。
氛圍寧靜雅致,古韻與閑適交織,令人心馳神往,沉醉于這一方天地。
“先帝在時,最重規矩。”太后執起玉箸,忽然開口,“記得云貴妃當年就是恃寵而驕,壞了祖制,最后...”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你們都是聰明人,應當明白哀家的意思。”
滿座寂靜。鳳柔止年紀尚小,眼見此景,捏著筷子的手微微發顫,殿中侍女服侍有禮,靜靜布菜,各忙其事,一絲規矩都無差錯。
一個宮女邁著碎步規矩上前,將手中的菜肴端至桌上便默默退下。
鳳柔止瞧見桌上放置的那道渾羊歿忽,有些詫異,她原對飲食頗有興趣,明白這渾羊歿忽是選肥鴨去毛臟,腹中填入肉末、糯米飯及香料。再將整鴨塞入羔羊腹腔縫合,上火烤制。烤熟后棄羊,獨取鴨肉食用,鴨肉吸盡羊脂香氣。可如今先帝喪儀,太后又身子不爽利,這菜肴未免奢靡過了頭。
她悄然抬眼望向居于主位的太后,太后的眉頭微微皺起,并未多做言語。
“這道菜?”坐席上的沈韞玉開口,聲音如清晨時的露水,她起身向太后行了一禮,“回太后,這菜似乎不大合時宜。”接著輕柔道,“臣妾雖對飲食研究不深,卻記得《本草綱目》記載鴨肉有"補虛除熱,和臟腑,利水道“之效。可如今正是冬日,況且太后身子尚未痊愈,鴨肉寒涼,這菜錯了時候。”
太后欣然道:“你心細。”
沈韞玉忙道:“多謝太后,臣妾賣弄了。”
薈蔚姑姑在一旁道:“沈娘娘此言分明是關心太后。自太后病起,您便日日請安,貼身侍奉,忙完喪儀便趕腳來太后宮中,奴婢瞧您這眼下烏青,便知辛勞之苦。”
沈韞玉溫婉一笑,“臣妾這等微末功夫,能為太后略盡綿力別添了亂子就好。”
薈蔚姑姑又向太后謙卑道:“剛入了宮的小宮女,想著今日膳食讓她們歷練歷練。奴婢一個不留神沒盯住,叫這幫糊涂人錯了主意,是奴婢的不是。”
太后道:“你跟著哀家幾十年了,平日里無不周全,不干你的事。新人到底是年輕,許多事還得歷練,僅憑著一顆真心侍奉主子,哪成啊?”
沈韞玉聽聞,不覺垂首一瞬,復又恢復了方才如常的神色。
韋昭珩居于太后次位,太后忽然開口道:“你身子重,這些日子操持喪儀辛苦了。”
韋昭珩立刻起身,“兒臣不敢當,都是分內之事。”說罷便親自為太后舀了一碗五加皮烏雞羹,低眉奉至太后手邊,“太后這些日子因先帝大喪憂思成疾,今日身子才好些,飲碗烏雞羹暖暖胃吧。”
太后接過,神色稍霽道:“難為你這孩子一片孝心,懂得體諒哀家。你處事妥帖,有你侍奉皇帝身側,哀家放心。你如今月份大了,這些日子更得仔細著。”
“是。”韋昭珩端莊道,緩緩坐下。
“皇嗣是國本。”太后凝神片刻道,“裴良娣,你入侍時間也不短了,哀家一向欣賞你的脾性,就盼著你有喜。若你為皇帝誕下一子,哀家必然接來身邊照料。”
裴驕鳶本就生的容顏昳麗,眉若遠黛,雙眸明澈含情,恰似一汪幽泉藏著萬種風情。此刻嬌笑道:“得太后青眼,是臣妾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您雖在病中,卻儀容典雅,這通身的氣魄不改分毫呢,臣妾只恨自己不能日日灑掃侍奉,若得得您的點撥,臣妾也不會如此愚鈍了。”
太后溫然一笑:“凈撿些好聽的話來哄哀家,裴氏一族在前朝為皇帝效忠,你在后宮也盡心侍奉皇帝,除蕭側妃外,屬你恩寵最盛,何來愚笨之說?”
裴驕鳶乖順行禮道:“太后莫要再折煞臣妾了,臣妾哪能受得住太后如此夸贊。”
韋昭熠在宴席末位與鳳柔止同坐,聞聽此言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做作。”鳳柔止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噤聲。
太后頷首,笑著示意裴驕鳶坐下,看向蕭菀柳:“蕭側妃,你父親前日遞了折子,說要重修《隆安大典》?”
蕭菀柳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家父確有此意。先帝在世時曾言,文治武功當并重...”
“先帝...”太后忽然打斷,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是啊,先帝最看重這些。“她環視眾人,“你們記住,新朝當有新氣象。但有些規矩,是永遠不能變的。”
最后一句話說得極輕,卻讓滿座嬪妃都繃緊了脊背。
用膳完畢后各嬪妃于靈前哭喪,先帝嬪妃與東宮眾人分列兩側,一片哀戚之色。
鳳柔止幽幽地哭著,眼角的淚早已麻木,哭靈多日,眾人早已倦乏,她的眼睛飄向遠處,見著良媛陶渝安領著皇長子景曜靜靜哀思。
方才筵席陶氏也在末位不做言語,東宮中除蕭菀柳一向低調不愛過問多余雜事外,就是她了。自景曜誕下后避世多年,寵辱不驚,與世無爭。若非必要,除了眾人皆在的大場合,平日甚少見她走動。
龍紋玉佩系在腰間發出叮咚響聲,聽得太監呂輔全高喊:“皇上駕到!—”
眾人行禮問安,李泓越眾,向太后屈膝行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后將皇帝扶起,李泓關切道:“母后可好些了?父皇驟然崩逝,母后要愛惜身子,兒臣近日政務繁忙,少了禮數,望母后見諒。”
太后一片慈和之色,“皇帝禮數絲毫不差,孝心可嘉。你雖忙于政務,每日的請安從未遲過片刻。政事為要,哀家這里你大可放心,后妃輪流侍疾,昭珩安排的很好。”
韋昭珩扶著太后,她生得膚色白皙細膩,仿若羊脂玉般潤澤。眉如遠山含黛,纖細而秀麗,雙眸明亮有神,目若秋水,流轉間盡是溫婉與端莊。不卑不亢行禮間流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端莊大氣,仿佛從畫中走出的古典美人,令人矚目。
她行禮起身時,正對上皇上溫情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
太后眼見這一幕,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夜,寧壽宮內。
太后卸下步搖,銅鏡中映出的容顏仍可見當年風華,只是眼角已爬上細紋。
“太后,藥熬好了。”貼身嬤嬤薈蔚捧來一碗黑濃湯汁。
太后接過,忽然問道:“阿沅若在,該有三十歲了吧?”
薈蔚手一抖:“太后…”
“當年云氏那個賤人,以為毒死阿沅就能讓她兒子上位。”太后冷笑,“可她忘了,深宮里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她望向窗外月色,“泓兒那會兒才五歲,生母只是個不得寵的才人,卻聰明得很...只三日,就學會了《千字文》。”
薈蔚低聲附和:“皇上自幼聰慧,對太后也是百般孝順。您不喜奢華靡費,寧壽宮所有皆是按照您的心意。”寧壽宮得皇上旨意,修葺的古樸雅致。雖并不金磚堆砌百般奢華,但陳設講究,古韻悠悠。
青銅鶴燈吐著幽幽火光。太后出神道:“看著吾兒一步步長成,也不知是怎的,近日總想起皇帝幼時哀家教他執筆寫字,小小的人兒從初來鳳儀宮時就少言寡語,一言一行恪守著規矩。哀家當日看著皇帝,難免有些心疼。”說罷揉著太陽穴,懶懶道:“他也是沒辜負哀家的一片良苦用心。”
沈含章突然道:“薈蔚,聽說皇上擬追封先帝陳才人為貴太妃。”
薈蔚為沈含章捶腿的手頓了頓,恭敬道:“皇上是仁孝之人。如此,顧了您的面子又全了生母的哀榮。”
沈含章淡淡笑道,“是了。當年陳氏不過是個五品才人,連給先帝奉茶的資格都沒有。“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將湯藥擱置一旁,指尖摩挲著案上一封奏折,赫然是鳳清和的《治河策》。
忽聽一陣腳步聲,太后抬了抬眼,只輕道句:“來了?”
“拜見太后。”沈韞玉著一身家常素色紗衣恭敬行禮
“知道傳你來所為何事?”太后的聲音回蕩在殿宇內,不禁更添威嚴。
沈韞玉柔聲道:“妾身愚鈍。”
“韋氏出身寧國公府,百年望族;裴氏父親掌著北衙六軍,權傾朝野;就連鳳柔止那個小丫頭,兄長也是新科狀元。”太后發問道,“你呢?一個沈氏沒落旁支的女兒,今后可知如何立足?”
沈韞玉額頭觸地:“臣妾不敢妄想。”
“不敢?”太后冷笑,“當年哀家也只是沈氏的庶出女兒,若不是...”她忽然住口,轉身盯著沈韞玉,“你可知在這深宮里,不爭就是死路一條。哀家走過的錯路,不想再讓你走第二遍。”
沈韞玉眼中泛起水光,卻依然輕聲道:“臣妾只愿...本本分分侍奉皇上。”
太后目光銳利:“沈家女兒,怎可就這么點心性?”
沈韞玉不答,只是將本就叩首彎著的腰更低了些許。
太后長嘆一聲:“罷了。你跪安吧。”
望著沈韞玉漸漸遠去的背影,薈蔚出言道:“沈主子慧心靈性,您今日在宴席上說的話,她是懂得的。”
見太后不再言語,薈蔚也默默退到一旁。
沈含章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踏入這座宮城時的模樣,先帝對自己說:“這宮里的每一分權力,都是用鮮血養成的。”
沈韞玉從太后宮中出來后,前往韋昭珩殿中匯報喪儀事宜。只見韋昭珩斜倚在榻上,腹部陣陣發緊。
“...明日起靈柩移至奉先殿,各府命婦的祭品都已安排妥當。”沈韞玉跪在韋昭珩身側,遞上一本冊子,“這是明細,請主子娘娘過目。”
韋昭珩略略翻看,滿意地點頭:“你做事越發周到了。“
“都是娘娘教導得好。“沈韞玉眼中泛起感激,“當年妾身初入東宮,連賬本都看不明白,若不是娘娘手把手...”
“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韋昭珩溫和地打斷,忽然輕咳幾聲。
沈韞玉連忙奉上參茶:“娘娘千萬保重鳳體,這些瑣事交給妾身便是。”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李泓不知何時立在珠簾外,手中握著一卷奏折。
二人慌忙行禮。李泓虛扶一把,目光落在韋昭珩腹部:“太醫說臨近產期,你該好好將養。”
“臣妾惶恐。”韋昭珩正要起身,卻被李泓按回榻上。
“朕今日看了鳳清和的《治河策》。”李泓忽然道,“此人年紀輕輕,卻見解獨到。昭珩覺得呢?”
韋昭珩心領神會:“鳳大人確是棟梁之才。其妹在宮中也是知書達理。”
李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是啊,鳳家…不錯。”
沈韞玉悄悄退至一旁,看著帝后二人燈下對談的身影,忽然想起太后今日那句“新朝當有新氣象”,心頭莫名一緊。
窗外,一彎新月如鉤,靜靜懸在紫微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