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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雪

診斷書上的墨跡很新,醫生的話卻很舊。

“慢性腎衰竭,GFR值已經低于15,屬于終末期...“白大褂后面的嘴一張一合,吐出我早已在搜索引擎上預習過的術語。

窗外的陽光太亮,照得診斷書上“建議盡快安排透析治療“幾個字刺眼得可怕。

我機械地點著頭,手指在診斷書邊緣折出一個小角。二十七歲,我的腎臟正在以不可逆的速度衰竭。

醫生說可能是長期服用止痛藥的結果——那些被爺爺責罵后、被堂叔騷擾后、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時吞下的小藥片,現在來討債了。

十一月十一日零點整,我的手機在病房里震動起來。

透析后的虛弱感還纏繞著我的四肢,但我還是勉強伸手夠到了床頭柜上的手機。

屏幕上閃爍的通知來自一個陌生號碼:「生日快樂,樂樂。紅包請查收。」

我盯著那條消息,喉嚨發緊。

這個日子對我來說從來不是購物節,而是被命運蓋章認定的“孤獨日“——我的生日,四個孤零零的“1“排列組合,像在嘲笑我永遠單數的生命。現在,又多了一個嘲笑我的理由:一個正在衰竭的身體。

消息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發的。

自從三個月前我拉黑李淇煜的所有聯系方式,這是他第一次找到新的途徑聯系我。

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足足五分鐘,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方,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一個紅包自動彈出來。我皺眉點擊——不是普通的微信紅包,而是一個自行運行的小程序。屏幕上跳出一個小小的動畫:一枝梅花在雪中緩緩綻放,花瓣飄落組成“27“這個數字。動畫結束后,紅包自動拆開,521元。

我的眼眶突然發熱。

這不是普通的轉賬,而是一個精心編寫的程序,通過電話號碼直接發送,無法拒收。

就像李淇煜這個人一樣,總是能找到各種方法鉆進我的防御工事。

動畫最后出現一行小字:「《詩經·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是我們剛認識時討論過的第一首詩,他說他的名字就取自這條淇河。那年我十六歲,還相信文字能拯救靈魂。現在二十歲的我,連身體都拯救不了。

病房的窗戶映出我蒼白的臉和手上插著的留置針。

透析機的嗡鳴成了背景音,我蜷縮在病床上,把臉埋進膝蓋。那521元在賬戶里閃著微光,像一個小小的、頑固的燈塔。

手機又亮起來,還是那個號碼:「不用回復。只是想讓你知道,有人記得。」

我攥緊手機,指節發白。

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又來了——每次李淇煜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體貼時,這種感覺就會出現。但現在,這刺痛里還混雜著另一種情緒:愧疚。

我騙他自己得了腎衰竭來結束關系,卻沒想到命運開了個惡劣的玩笑,讓謊言成了預言。

護士進來換藥時,我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水光。“今天感覺怎么樣?“她一邊調整輸液速度一邊問。

“還好。“我輕聲回答,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這是我在醫院學會的第一個謊言。

第二個謊言是對朋友說“只是小毛病”

但最重的謊言,是三個月前我對李淇煜說的那句“我查出腎衰竭,就到此為止吧“。

當時我只是想找一個他無法反駁的理由結束這段關系。

那個雨夜之后,我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即使是陪伴我四年的李淇煜。

我需要一個徹底斷絕他念想的借口,一個讓他不得不放手的原因。

命運以它慣有的諷刺方式,讓這個謊言在兩個月后成真。

十二月初的透析結束后,我在等候區刷到了共同好友的朋友圈。

李淇煜站在領獎臺上,手里拿著編程大賽的獎杯,笑容明亮得刺眼。

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直到護士叫我的名字。

原來那個紅包程序是他比賽作品的衍生品。

平安夜那天,我的手機在病房里響起。屏幕上顯示的名字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醫院的心電監護儀立刻發出輕微的警報聲。

“樂樂...“李淇煜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比記憶中沙啞許多,“我...我今天生日。“

我握緊手機,指節發白。12月24日,我怎么會忘記這個日子?大學四年,每到這一天我都會準時送上祝福,附上一首自己寫的蹩腳詩。

而現在,我們之間隔著三個月的沉默和一個已成事實的診斷書。

“哦。“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刻意壓低以免被病房里的醫護聽見,“生日快樂。“

電話那頭傳來輕輕的呼吸聲,背景音里有模糊的音樂聲,像是圣誕頌歌。我想象他一個人坐在宿舍里,窗外是南方濕冷的冬夜。

他向來討厭過節,說歡慶的氣氛讓他的情緒起伏更劇烈。

“就這些嗎?“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卻讓我心臟揪緊,“以前你會寫首詩給我的。“

我咬住下唇。

床頭柜抽屜里確實躺著一首寫了一半的詩,是上個月看到那張獲獎照片后寫的。

但那些矯情的句子怎么可能說出口?「你站在領獎臺的光里/而我蜷縮在透析機的陰影中」——這樣的文字只會讓已經復雜的情況變得更糟。

“我很忙。“最終我這樣回答,看著護士拿著明天的透析單走向我的病床,“沒什么事的話...“

“等等!“他急促地打斷我,“下個月我要去美國交換,一年。“停頓片刻,“走之前...能見一面嗎?“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撲打在病房玻璃上的聲音像某種催促。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四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在北京南站的星巴克,他緊張得打翻了咖啡,卻還強裝鎮定地和我討論李商隱的用典。

現在,我手臂上埋著透析用的瘺管,口袋里裝著病危通知書,怎么可能見他?

“沒必要吧。“我的聲音比想象中冷靜,“一路順風。“

電話掛斷后,我坐在病床上很久很久。手機屏幕自動熄滅,又亮起,是他發來的最后一條短信:「《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樂樂,不管你怎么推開我,我始終在這里。」

我沒有回復,只是把手機塞到枕頭下。

但深夜里,當病房的燈光熄滅,只有監護儀的熒光閃爍時,我鬼使神差地打開備忘錄,開始寫一封永遠不會寄出的信。

「淇煜: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

我刪掉這行字,重新開始。

「親愛的淇煜:

原諒我用這種方式告別。那個關于腎衰竭的謊言,現在成了我最殘酷的玩笑...」

再次刪除。淚水模糊了屏幕,我擦了好幾次才繼續。

「李淇煜:

我騙了你,又沒完全騙你。我的腎臟確實在衰竭,但不是在我說要結束的時候...」

凌晨三點,護士查房時發現我還在打字。“這么晚還不休息?“她輕聲責備。

“馬上就好。“我勉強笑笑,關掉屏幕。

第二天透析前,醫生帶來了一個消息:“宋小姐,我們正在全國腎源匹配系統中為您尋找合適的供體,但親屬間的匹配成功率更高。您考慮過請家人做配型檢查嗎?“

我盯著天花板,想起父親還在服刑,母親早已組建新家庭,爺爺去年中風臥床。

那些與我血脈相連的人,要么無法,要么不愿伸出援手。

而那個愿意跨越千山萬水來幫我的人,卻被我親手推開。

“我沒有合適的家人。“最終我這樣回答。

醫生走后,我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去年冬天和李淇煜的合影。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在BJ初雪后的頤和園。

照片里,他正把圍巾解下來圍在我脖子上,而我假裝嫌棄地皺眉,眼角卻帶著笑。

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我身體還健康的最后一個冬天。

枕頭下的手機突然震動,是醫院通知明天透析時間調整的短信。

我該感到慶幸的——至少在這個城市,還有一臺機器愿意按時過濾我的血液。但為什么我的心卻像被挖空了一塊?

窗外,雪終于停了。

月光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我想起李淇煜紅包里那枝雪中綻放的梅,想起他說“有人記得“時的篤定。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又來了,這次它停留得更久,像要在我心上刻下什么印記。

凌晨三點,我拿起手機,給那個沒有保存卻爛熟于心的號碼發了條短信:「《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發送成功后,我立刻關機,把臉埋進枕頭。監護儀上的心率線劇烈波動著,但我假裝沒看見。

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就像雪后的清晨,即使最堅硬的冰面也會出現細微的裂痕。

而我現在最害怕的是,當春天來臨,這些裂痕會不會讓我整個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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