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春天,我在一個名為“古韻新聲“的詩友群里遇見了李淇煜。
那時我剛上高一,正處在對古體詩癡迷到近乎偏執的階段。
每天放學后,我就躲在爺爺家那個朝北的小房間里,把作業本反過來,在背面寫滿各種平仄不通的七言絕句。
“這句'孤燈不明思欲絕'用得妙,但'卷帷望月空長嘆'的平仄似乎有問題。“李淇煜第一次給我發私信時,我正咬著鉛筆頭為李白的《長相思》仿寫發愁。
我盯著電腦屏幕,心跳突然加快。在這個三百多人的群里,竟然有人認真讀了我隨手發上去的習作。
我反復讀著他的點評,指尖在鍵盤上懸停了許久才回復:“謝謝指正!我確實沒注意到'卷帷'的'卷'是上聲。“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長達四年的詩書往來。從李商隱的朦朧到杜甫的沉郁,從詞牌格律到現代詩的突破,我們像兩個在文字迷宮中互相引路的探險者。
漸漸地,對話從詩詞擴展到生活的每個角落。
“樂樂,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某個深夜,李淇煜的消息突然跳出來。
我蜷縮在床角,盯著手機屏幕,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那天下午,爺爺當著全家人的面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而姑姑只是沉默地往堂弟碗里夾菜。我抹了把眼淚,第一次向人傾訴那個壓在我心底多年的秘密。
“我爸在我十歲時因為經濟犯罪進去了,我媽第二年就改嫁了,再也沒來看過我。“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顫抖,“現在我和爺爺住,但他們覺得我是累贅。“
消息發出去的瞬間我就后悔了,急忙補了一句:“不過沒關系,我習慣了。“
李淇煜的回復來得很快:“我也在吃藥,雙向情感障礙。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坐在過山車上,控制不了情緒。“
那晚,我們隔著屏幕,像兩個傷痕累累的小獸互相舔舐傷口。凌晨三點,他發來一首剛寫的小詩:“南北相隔遠,心事一線牽。不知春去后,花落誰人憐。“
我盯著最后一句,胸口泛起一陣酸澀的溫暖。
大學我們考到了不同城市,他在濕漉漉的南方,我在干燥的北方。距離沒有沖淡我們的聯系,反而讓每次交流都變得珍貴。
他給我寄來桂花糕和龍井茶,我給他郵去凍梨和山楂糕。我學會織圍巾后,第一個成品就寄給了他——針腳歪歪扭扭,一頭寬一頭窄,他卻說那是他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樂樂,我比賽得獎了!“大二那年冬天,他興奮地打來視頻電話,鏡頭里的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一周后,我收到了他寄來的藍牙音箱,里面存著他朗誦的三十首我最愛的古詩。
我開始在語音直播平臺兼職后,李淇煜成了我最忠實的聽眾。每次開播,他都會準時出現,ID“淇水湯湯“永遠排在貴賓席第一位。
有次廳戰,他為了幫我贏,花掉了半個月生活費。
“你瘋了嗎?“事后我氣得發抖,立刻把錢轉回給他,“我不需要你這樣!“
“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我熟悉的執拗。
那晚我們第一次不歡而散。我討厭欠人情,對我來說,兩清才是最好的狀態。可李淇煜總想給我更多,多得讓我害怕。
為了“補償“他,我開始陪他連麥睡覺。他情緒低落時,我會在電話這頭輕聲念詩,直到聽見他平穩的呼吸聲。有時半夜醒來,發現通話還在繼續,耳機里傳來他不安的夢囈,我的心就會揪成一團。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那個雨夜。
那天晚上十點,我從便利店打工回來,抄了近路走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雨水順著我的劉海滴進眼睛,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加快腳步,那腳步也加快;我慢下來,對方也跟著慢下來。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我的喉嚨——十三歲那個夏夜,堂叔醉醺醺摸進我房間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
我顫抖著掏出手機,本能地撥通了李淇煜的電話。
“喂?“他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淇煜,我好像被人跟蹤了,你能不能...“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等等,我在團戰!“他急促地打斷我,“一會兒回你!“
電話掛斷的嘟嘟聲比雨水更冷。
我僵在原地,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在極度的恐懼中,我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那個追了我三個月,但我一直禮貌拒絕的學長。
二十分鐘后,學長的車停在了巷口。當我渾身濕透地鉆進溫暖的車廂時,某種比身體更冷的東西在我心里結了冰。
李淇煜凌晨三點才回電話。我盯著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名字,第一次按下了拒接鍵。
“那天我狀態不好,醫生剛調了藥。“第二天他發來長長的道歉消息,“我真的很后悔,原諒我好不好?“
我沒有回復。
不是冷漠,而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四年的情誼,在那個雨夜被判處了死刑。
后來我們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每次我都選擇冷處理——沒有人教過我該如何修復一段出現裂痕的關系。
直到我在云盤里發現那封他寫的自白信。五千多字,詳細記錄了他如何從欣賞變成喜歡,又從喜歡變成愛。
他說我的堅強讓他心疼,我的笑容讓他想保護,我的獨立反而讓他更想靠近。
“我知道你抗拒親密關系,但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信的結尾這樣寫道。
我盯著屏幕,胃部絞痛起來。他說得對,我排斥一切過于親密的關系。
父親入獄前的暴力,母親改嫁時的決絕,爺爺家的冷漠,堂叔的侵犯未遂——這些記憶像一堵墻,把所有人擋在外面。
李淇煜是唯一翻過墻頭的人,可現在他想要更多。
我花了三天時間寫回信。
告訴他我查出了腎衰竭,告訴他謝謝這四年的陪伴,告訴他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點擊發送后,我拉黑了他所有聯系方式。
窗外春雨綿綿,我想起他寫給我的第一首詩:“不知春去后,花落誰人憐。“現在春天真的要過去了,而我已經決定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憐惜。
書桌上擺著他送我的藍牙音箱,我按下播放鍵,他溫潤的聲音在房間里流淌:“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我關掉音箱,把臉埋進手掌。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但我知道,這不過又是一場終將痊愈的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