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長安城，青石板路上積了一層薄薄的水，倒映著兩旁店鋪零星的燈火。陳明遠裹緊了身上單薄的青布長衫，將油紙傘又往前傾了傾。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
“這雨怕是要下到天明了。“陳明遠低聲自語，抬頭看了眼黑沉沉的天。他懷里揣著剛完成的字畫，原本想去城南的書畫鋪子碰碰運氣，誰知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大雨。
腹中空空如也，已經兩日未曾正經吃過一頓飯了。陳明遠摸了摸腰間癟癟的錢袋，嘆了口氣。自從父親去世后，家中境況一日不如一日。母親體弱多病，他又只是個屢試不第的窮書生，靠賣些字畫勉強度日。
轉過一個街角，陳明遠忽然停住了腳步。這條小巷他走過無數次，卻從未注意到這里有一家當鋪。黑漆招牌上“永利押“三個燙金大字在雨中若隱若現，門楣上掛著一盞紅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搖曳不定的光影。
“奇怪...“陳明遠皺眉思索，“這當鋪是何時開的？“
一陣冷風吹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懷里的字畫怕是已經淋濕了大半，今日是賣不出去了。他猶豫片刻，摸了摸頸間掛著的祖傳玉佩——那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值錢物件。
“罷了，先當些銀錢應急，待日后寬裕了再贖回來。“陳明遠一咬牙，推開了當鋪的木門。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響，仿佛多年未曾開啟。鋪內光線昏暗，只有柜臺上一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霉味，混合著某種說不清的奇異香氣。
“有人嗎？“陳明遠輕聲問道，聲音在空蕩的鋪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客官要當什么？“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嚇得陳明遠后退了半步。
柜臺后緩緩站起一個佝僂的身影。那是個約莫六旬的老者，面容枯瘦，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他穿著一件深褐色的長衫，袖口磨得發亮，手指細長如枯枝，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
陳明遠定了定神，上前幾步，從頸間取下玉佩放在柜臺上：“老丈，我想當這個。“
老者沒有立即去拿玉佩，而是用那雙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陳明遠，目光如有實質，讓陳明遠感到一陣不自在。
“好玉。“老者終于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精細，應是祖傳之物。“
陳明遠驚訝于老者的眼力：“老丈好眼力，這確是家父留給我的。“
老者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玉佩表面，突然抬頭直視陳明遠的眼睛：“客官真要當此物？當鋪規矩，活當三月，死當一年，過期不贖，物歸當鋪所有。“
陳明遠被老者盯得心里發毛，硬著頭皮道：“活當吧，待我手頭寬裕了就來贖回。“
“活當...“老者低聲重復，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十兩銀子。“
“十兩？“陳明遠驚呼，“這玉佩至少值三十兩！“
老者不慌不忙地將玉佩推回陳明遠面前：“那客官不妨去別家問問。“
陳明遠咬了咬嘴唇。這深更半夜，又下著大雨，哪里還有當鋪開門？況且明日就是母親的藥錢到期日...
“十五兩，不能再少了。“陳明遠堅持道。
老者忽然湊近，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油燈下顯得格外詭異：“客官，其實...你可以當些別的。“
“別的？“陳明遠困惑地看著老者，“我身上別無長物。“
老者緩緩搖頭，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誘惑：“人人都有些...無形之物可當。比如...福分。“
“福分？“陳明遠從未聽過這種說法，“福分如何當得？“
老者從柜臺下取出一桿小巧的銅秤，秤盤不過銅錢大小，秤桿上刻滿了古怪的符文。“福分可稱，可量，可當。“他神秘地笑著，“三日福分，可當十兩銀子。“
陳明遠覺得這老者怕是瘋了，轉身就要離開。就在他手碰到門閂的那一刻，腹中傳來一陣絞痛，提醒著他已經許久未進食的現實。
“等等！“陳明遠轉回身，“你說的...當真？“
老者笑而不答，只是將那桿小秤放在柜臺上，秤盤微微晃動。
“若我當三日福分...會怎樣？“陳明遠小心翼翼地問。
“三日之內，客官將無福消受任何好運。“老者平靜地說，“三日期滿，一切如常。“
陳明遠思索片刻，心想這不過是江湖術士的騙人把戲，不如先拿了銀子再說。“好，我就當三日福分。“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他舉起那桿小秤，口中念念有詞。突然，陳明遠感到胸口一緊，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抽離出去。他驚恐地低頭，看到一縷金色的氣息從自己心口處飄出，緩緩落入秤盤之中。
秤桿微微下沉，老者滿意地點點頭：“正好三日。“他從柜臺下取出十兩銀子，推給陳明遠，“三日后子時，福分自當歸還。“
陳明遠呆立原地，不敢相信剛才所見。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空了一塊，卻又說不出具體少了什么。
“拿著吧。“老者將銀子又往前推了推，“記住，三日內莫要強求好運。“
陳明遠機械地接過銀子，轉身離開當鋪。推門而出時，他聽到身后老者幽幽的聲音：“客官慢走...永利押隨時恭候...“
雨已經小了許多，陳明遠站在巷口，看著手中的銀子，仍覺得剛才的一切如同夢境。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幻覺。
“荒唐！“陳明遠自嘲地搖搖頭，“定是那老兒使了什么障眼法。“
他剛走出幾步，突然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低頭一看，竟是一個鼓鼓的錢袋！陳明遠連忙拾起，打開一看，里面足有二十兩銀子。
“這...“陳明遠震驚不已，隨即想起老者的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回頭望向當鋪方向，那盞紅燈籠依然在雨中搖曳，如同一個無聲的嘲笑。
陳明遠將錢袋揣入懷中，快步離開。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巧合，但當鋪中那詭異的一幕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三日后，陳明遠正在家中讀書，忽然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陳公子！陳公子！“鄰居王大娘慌張地拍打著門板，“快開門！你娘出事了！“
陳明遠扔下書卷，沖出門去。只見母親倒在院中，面色慘白，已經不省人事。
“娘！“陳明遠跪倒在地，顫抖著抱起母親。就在這一刻，他感到胸口一陣溫熱，仿佛有什么東西重新回到了體內。
“福分...回來了...“陳明遠喃喃自語，突然明白了當鋪掌柜話中的真正含義。
三日期滿，福分歸還，災禍降臨。
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節奏。陳明遠跪在醫館的硬木地板上，耳邊回蕩著老郎中的嘆息聲。
“令堂氣血兩虧，邪風入體，需用百年人參吊命，再以靈芝、雪蓮等名貴藥材調理...“老郎中捋著花白胡須，搖了搖頭，“只是這藥引難尋，花費不菲...“
“需要多少銀兩？“陳明遠聲音嘶啞。母親躺在里間的病榻上，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至少...二百兩。“
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砸在陳明遠心上。他掏出懷中剩余的錢袋——那夜撿到的二十兩加上當鋪所得的十兩，三日來已花去大半。窗外雨勢漸急，天色陰沉如墨，仿佛映照著他此刻的心境。
“我去籌錢。“陳明遠猛地起身，眼前突然一黑。這三日來他幾乎未曾合眼，自福分歸位后，霉運接踵而至：先是煮糊了湯藥，后是打翻油燈燒毀半幅字畫，如今母親又...
醫館外雨簾如瀑，陳明遠卻顧不得取傘。他沖進雨幕中，冰涼的雨水瞬間浸透衣衫。轉過三條街巷，那盞熟悉的紅燈籠仍在風雨中搖晃，“永利押“三個金字被雨水洗得發亮。
木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出巨響。柜臺后的老者似乎早有所料，正用一塊絨布擦拭著那桿銅秤。油燈的光映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詭異的陰影。
“客官回來了。“老者聲音沙啞，眼中閃爍著陳明遠讀不懂的情緒，“令堂可還安好？“
陳明遠渾身濕透，水珠順著發梢滴落。他雙手撐在柜臺上，指節發白：“你早知道會這樣！典當福分...根本不只是失去好運那么簡單！“
老者不急不緩地將銅秤放回原處：“老朽說過，三日內莫要強求好運。“他忽然傾身向前，油燈的光在他眼中跳動，“客官撿了不該撿的錢袋，可是？“
陳明遠如遭雷擊。那夜的錢袋...他從未細想失主如何焦急...
“現在說這些無益。“老者從柜臺下取出一本泛黃的賬冊，枯瘦的手指劃過密密麻麻的字跡，“客官要救令堂，可是缺二百兩銀子？“
“你...你怎么知道？“
老者不答，翻到賬冊新的一頁，墨跡未干：“典當一年福分，可得紋銀百兩。“
陳明遠胸口劇烈起伏。上次三日福分就險些要了母親的命，若是一年...“不...這不可能...“
“或者...“老者聲音忽然變得輕柔，帶著蠱惑的意味，“典當他人福分。“
油燈的火焰猛地一跳。陳明遠瞪大眼睛：“他人福分？“
“至親之人，血脈相連，福分可互通。“老者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在指間翻轉，“令堂臥病在床，橫豎都是無福消受...不如典當她三年福分，可得三百兩。“
銅錢落在柜臺上的清脆聲響讓陳明遠渾身一顫。他想起母親枯瘦的手，想起她每次在他趕考時塞進行囊的平安符...雨聲忽然變得遙遠，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
“如何？“老者推來一張泛黃的契約紙，朱砂筆已經蘸好。
陳明遠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毛筆。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筆桿的剎那，醫館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那是報喪的信號。他猛地縮回手，轉身沖向門口。
“客官！“老者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穿透雨幕，“子時之前，永利押恭候大駕！“
陳明遠跌跌撞撞地跑回醫館，遠遠就看到門口掛起了白燈籠。王大娘抹著眼淚攔住他：“陳公子...令堂走得很安詳...臨走前一直念著你的名字...“
病榻上的母親面色灰白，嘴角卻帶著一絲微笑，仿佛只是睡著了。陳明遠跪在床前，顫抖著握住那雙再也不會為他掖被角的手。突然，他在母親交疊的掌心里摸到一塊硬物——是半枚斷裂的銅錢，邊緣已經被摩挲得發亮。
“這是...“王大娘湊過來看了一眼，“哎呀，這不是二十年前那家當鋪的信物嗎？“
陳明遠如墜冰窟。二十年前...那時他才三歲，只記得家里突然闊綽起來，父親買了新宅院，卻又在半年后變賣家產，整日借酒澆愁...
“您知道這銅錢的來歷？“他急切地追問。
王大娘壓低聲音：“那時你爹染上賭癮，聽說在永利押當了什么貴重東西...后來你娘抱著你去當鋪鬧過，回來后就大病一場...“她突然噤聲，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那當鋪邪性得很，據說掌柜的...從來不會變老...“
子時的更鼓遙遙傳來。陳明遠輕輕放下母親的手，將那半枚銅錢緊緊攥在掌心。雨水混合著淚水流過臉頰，他轉身沖進夜色中，卻不是往當鋪的方向。
城南破廟的斷墻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士正在避雨。陳明遠撲通一聲跪在泥水里：“道長救命！“
老道士瞇起渾濁的眼睛，目光落在陳明遠手中的半枚銅錢上，突然臉色大變：“你...你去過永利押？“
“求道長指點！我娘她...“陳明遠聲音哽咽。
老道士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面銅鏡：“看看你的眉心！“
銅鏡中，陳明遠額間赫然有一道細細的黑線，如同被墨筆劃過。老道士倒吸一口涼氣：“福分被奪，命不久矣...那當鋪掌柜根本不是人！是專吸人福壽的倀鬼！“
“可有解法？“陳明遠急問。
老道士猶豫片刻，從破包袱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符紙：“此乃五雷符，可破邪祟。但需用至親之血為引...“他看了眼陳明遠懷中露出的喪服一角，長嘆一聲，“罷了，老道隨你走一遭。“
子時三刻，永利押的紅燈籠依然亮著。陳明遠推門而入，老道士緊隨其后，手中暗扣符紙。柜臺后的老者似乎早有所料，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客官來贖當？“
“我來取回我娘的福分！“陳明遠將半枚銅錢拍在柜臺上。
老者笑容不變，從柜臺下取出那桿銅秤。秤盤上竟纏繞著一縷淡金色的氣息，與陳明遠之前見過的不同，這氣息中夾雜著絲絲血色。
“令堂的三年福分在此。“老者輕撫秤盤，“連本帶利，需用客官十年陽壽來換。“
老道士突然暴起，沾了陳明遠指尖血的五雷符直拍老者面門！符紙觸及皮膚的瞬間，老者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尖嘯，面容扭曲變形，露出青面獠牙的真容。油燈驟然熄滅，黑暗中只聽得銅秤落地的錚鳴。
“快！撿起銅秤！“老道士厲喝。陳明遠撲向聲音來處，手掌觸到冰涼的金屬。剎那間，無數畫面涌入腦海——父親當掉全家氣運換賭資，母親典當健康贖回兒子前程...二十年的輪回，原來他不過是步了父母的后塵。
“砸了它！“老道士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陳明遠用盡全身力氣將銅秤砸向青石地面。一聲脆響過后，纏繞在秤盤上的金色氣息如煙消散，柜臺上那本賬冊無風自動，紙頁嘩啦啦翻動，無數名字浮現又消失。
晨光微熹時，巡邏的差役在長街盡頭發現一座荒廢多年的老宅。門楣上“永利押“的招牌半懸著，積了厚厚的灰塵。宅內空無一人，只有柜臺上一盞銹蝕的油燈，和地板上幾片泛黃的紙灰。
三個月后，陳明遠在整理母親遺物時，從箱底找出一本泛黃的日記。最后一頁寫著：“明遠周歲時，有游方道人言其命中帶煞。妾身以自身福壽為押，換我兒平安長大。若兒成年后再入永利押，則契約終止...“
窗外春雨淅瀝，一滴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那個鮮紅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