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像刀子一樣割著崔明遠的臉。他裹緊狐裘大氅，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路上跋涉。暮色四合，遠處的山巒已經隱沒在鉛灰色的天幕中。商隊早在一個時辰前就與他走散了——都怪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
“該死。“崔明遠啐了一口，吐出的熱氣立刻在胡須上結成了冰碴。他摸了摸腰間的錢袋，那里裝著今年販茶的全部收益。若是今夜找不到落腳處，恐怕明天山溝里就會多一具凍僵的尸體。
就在他幾乎絕望時，風雪中忽然亮起一點昏黃的燈光。崔明遠瞇起眼睛，看見一座二層木樓矗立在路旁，檐下掛著一盞褪色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晃如鬼火。燈籠上墨跡淋漓地寫著“歸途“二字。
“歸途客棧？“崔明遠皺眉。他走這條商道十年，從不記得這里有家客棧。但刺骨的寒意讓他無暇多想，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門前，用力拍打門板。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張慘白的女人臉從黑暗中浮現。那是個約莫三十歲的婦人，梳著簡單的發髻，一襲素色衣裙，手里端著一盞油燈。燈光從下往上照著她的臉，在眼窩處投下深深的陰影。
“客官要住店？“女人的聲音出奇地年輕，像少女般清脆，與她滄桑的面容極不相稱。
崔明遠不自覺后退半步：“正、正是。可有空房？“
女人無聲地笑了，側身讓開：“風雪夜歸人，請進吧。“
踏入客棧的瞬間，崔明遠后頸的汗毛突然豎起。大堂里點著幾盞油燈，照出幾張陳舊卻考究的桌椅。墻上掛著幾幅山水畫，角落擺著個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一切都干凈整潔得過分，卻莫名讓他想起兒時見過的義莊。
“客官怎么稱呼？“女人關上門，風雪聲立刻被隔絕在外，室內安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的噼啪聲。
“敝姓崔。“崔明遠搓著凍僵的手，“老板娘如何稱呼？“
“我姓孟。“女人提起油燈，“崔老板隨我來吧，二樓還有間上房。“
樓梯在孟氏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崔明遠跟著她上樓時，注意到她走路幾乎沒有聲音，裙擺紋絲不動，像是飄在臺階上。二樓走廊兩側各有三間房，孟氏推開盡頭那間的門。
“就是這間。“她側身讓崔明遠進去，“崔老板先用著，我去準備些熱茶飯食。“
房間比崔明遠預想的精致許多。雕花木床掛著素色帳幔，窗邊擺著書案和圈椅，甚至還有個小小的炭盆，里面的銀骨炭燒得正旺。他脫下濕透的大氅掛在架子上，忽然注意到床頭墻上掛著一幅畫——一只站在枯枝上的烏鴉，眼睛處鑲著兩顆黑曜石，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崔明遠盯著那幅畫，莫名感到一陣眩暈。他確信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幅畫，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叩聲。
“崔老板，茶點來了。“孟氏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請進。“崔明遠轉身，話一出口卻愣住了。他為什么會說“請進“？明明可以自己去開門...
門開了，孟氏端著托盤進來，上面放著一壺茶和幾樣點心。“山野小店，沒什么好東西，崔老板將就用些。“她放下托盤，動作輕得像一片落葉。
崔明遠盯著那碟桂花糕，喉嚨發緊。最上面那塊糕點上缺了一角，像是被人掰去嘗過。這個細節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見過這個場景，就在剛才的眩暈中。
“孟掌柜，“他聲音發顫，“我們...可曾見過？“
孟氏正在倒茶的手頓了頓，茶水在杯中打了個旋。“崔老板說笑了。“她放下茶壺，“茶要趁熱喝。“
崔明遠端起茶杯，茶湯澄澈，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就在他即將飲下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鴉啼。他手一抖，茶水潑在袖口上。
“我、我先換件衣服。“他放下茶杯，去解行囊。孟氏靜靜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幅烏鴉畫上。
“崔老板可知道，烏鴉是能穿越陰陽的使者？“她突然說。
崔明遠的手僵住了。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他記憶深處的某扇門。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雪夜，他帶著商隊在這附近扎營。當時有個年輕鏢師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崔老板？“孟氏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您臉色很差。“
“無妨。“崔明遠強自鎮定，“孟掌柜，這客棧開了多久了？“
孟氏嘴角微微上揚：“很久了。久到...足夠讓迷路的人找到歸途。“
崔明遠感到一陣惡寒。他借口疲憊送走了孟氏，立刻檢查門窗。窗欞外風雪依舊，樓下隱約傳來孟氏哼唱小調的聲音，曲調哀婉得讓人心頭發酸。
他坐回床邊，決定天亮就離開。就在這時，床頭那幅烏鴉畫突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崔明遠彎腰去撿，發現畫框背面刻著一行小字：“七人飲茶，一人獨活。“
“轟“的一聲，崔明遠腦中仿佛有什么炸開了。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十年前，他為了獨占新開辟的商路，在茶里下了藥...七個同伴痛苦掙扎的樣子，鮮血染紅了雪地...
“不！“他猛地站起來，沖向房門。走廊上空無一人，其他客房的門都大開著，里面擺著相同的家具，床頭都掛著烏鴉畫。崔明遠跌跌撞撞跑下樓，大堂里卻空無一人，只有那盞紅燈籠在門口搖晃。
他拉開門，風雪立刻灌了進來。崔明遠一頭扎進風雪中，沒跑幾步就摔倒了。當他掙扎著爬起來時，驚恐地發現自己又站在客棧門前，燈籠上的“歸途“二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崔老板怎么站在外面？“孟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崔明遠轉身，看見她站在門內，手里端著那個熟悉的托盤，“茶要涼了。“
崔明遠如墜冰窟。他終于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客棧，而是他罪孽的囚籠。孟氏就是當年那個僥幸逃脫的小女孩，如今成了索命的鬼差。
“求求你...“他跪在雪地里，“我知道錯了...“
孟氏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她蹲下身，用冰冷的手指抬起崔明遠的下巴：“崔老板，歸途客棧只接待一種客人——永遠找不到歸途的迷路者。您說...您配得上'歸途'二字嗎？“
風雪中，客棧的紅燈籠突然熄滅。崔明遠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沖向黑暗。但他知道，無論跑多遠，天亮時他又會站在那扇門前，聽見那句溫柔的：“客官要住店？“
而這一次，他記得所有的事了。
崔明遠在雪地里狂奔，耳邊風聲呼嘯如冤魂哭嚎。他的靴子早已被雪水浸透，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無論他跑得多快，回頭總能看見那盞紅燈籠在不遠處幽幽亮著，燈籠下孟氏的身影若隱若現。
“這不是真的...“他喘著粗氣跪倒在雪中，指甲深深摳進凍土。指尖突然觸到個硬物，扒開積雪一看，竟是半塊埋在土里的青玉扳指——正是十年前他送給那個愛唱歌少女的定情信物。玉面上還留著暗褐色的血跡，像干涸的淚痕。
身后傳來積雪被踩踏的咯吱聲。崔明遠顫抖著回頭，看見孟氏赤足站在雪地里，素白的裙擺竟不沾半點雪漬。她手里捧著個黑漆木盒，盒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
“崔老板落下了這個。“孟氏的聲音忽然變成少女般清脆，正是當年那個總在篝火邊唱《子夜歌》的嗓音。她掀開盒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七根手指，指甲縫里還殘留著茶末。
崔明遠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記憶如利刃劈開他的頭顱——那夜他如何在茶里摻入斷腸散，如何看著同伴們抓撓喉嚨倒下，又是如何用匕首一根根切下他們的手指...最后那個少女掙脫束縛撞開門，消失在風雪中時，后心還插著他的匕首。
“你本可以給我們留條活路。“孟氏的臉開始剝落，露出下面潰爛的皮肉，“就像現在，我也給你留了活路。“她指向客棧，“進去喝夠七夜的茶，毒性自解。“
客棧門廊下不知何時多了六個人影，個個脖頸呈現不自然的青紫色。崔明遠認出他們正是當年慘死的同伴，其中高個子鏢師的嘴角還掛著黑色血沫。他們齊聲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井底傳來：“崔兄，茶要涼了。“
崔明遠突然發瘋似的笑起來。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從懷里掏出錢袋，將里面的金錠嘩啦啦倒在雪地上：“都給你們！我這些年賺的全在這兒！“金錠在雪地里閃著詭異的光，其中一枚滾到孟氏腳邊，竟變成了一截森森指骨。
“崔老板還是不明白。“孟氏輕輕踩住指骨，“有些債，錢是還不清的。“她抬手打了個響指，客棧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呈現出妖異的青藍色，卻沒有一絲熱度。六個黑影蹣跚著走入火中，每進去一個，火里就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崔明遠突然沖向火場，卻在門檻處被無形屏障彈回。他趴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火焰中浮現出七張茶案，每張案上都擺著相同的青瓷茶盞。其中六個盞中盛滿鮮血，唯獨第七個空空如也。
“輪到你了。“孟氏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崔明遠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地伸向腰間——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個油紙包，正是當年裝斷腸散的藥包。他的手指自動拆開紙包，將粉末倒進嘴里。
劇痛從五臟六腑炸開的瞬間，崔明遠終于看清了客棧門楣上被風雪遮掩的匾額——“七苦客棧“。火焰中走出七個身影，最前面的少女心口還插著那把熟悉的匕首。他們圍成一圈，看著崔明遠在地上翻滾哀嚎。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雪幕時，雪地上只剩下凌亂的腳印。山路上走來一隊客商，為首的突然指著前方驚呼：“快看！這里有家客棧！“眾人順著望去，只見一座掛著紅燈籠的二層木樓矗立在雪中，門廊下站著個素衣婦人，正對來客含笑頷首。
客棧門前的雪地上，七枚金錠排成完美的半圓，像在等待什么人彎腰拾取。檐下燈籠輕輕搖晃，“歸途“二字在朝陽下泛著血色的光。
崔明遠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間客房。窗外風雪依舊，床頭烏鴉畫上的黑曜石眼睛閃爍著妖異的光。喉嚨里還殘留著毒藥灼燒的劇痛，可身體卻完好無損。他發瘋似的掐著自己的手臂，皮肉被指甲劃出血痕——這不是夢。
“第七夜了。“孟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木門無聲滑開。她今天換了一身紅衣，發間簪著朵白紙花，手里托著的卻不是茶盤，而是一盞青銅油燈。燈焰綠瑩瑩的，照得她半邊臉透明如蟬翼。
崔明遠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像提線木偶般跟著孟氏往樓下走。大堂里擺著七張矮幾，其中六張后面坐著面目模糊的黑影，唯有最末一張空著。每張幾案上都擺著青瓷茶盞，盞底殘余的茶渣已經干涸發黑。
“坐。“孟氏指向空位。崔明遠的膝蓋自動彎曲，重重跪在蒲團上。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正緩緩伸向茶盞——那根本不是他的手，而是一只布滿尸斑的枯手！茶盞在他指尖碰到瞬間龜裂，裂縫中滲出腥臭的黑血。
六道黑影同時轉頭，腐爛的面皮下露出森森白骨。高個子鏢師的頜骨一張一合：“崔兄，這盞茶你欠了十年。“聲音像是從腐朽的棺材里傳出來的。
孟氏將油燈放在崔明遠面前。燈焰突然躥高，火中浮現出十年前那個雪夜的場景：年輕的崔明遠偷偷往茶壺倒藥粉，少女躲在門后驚恐地捂住嘴，鏢師臨死前用血在雪地上畫了七道線...
“時辰到了。“孟氏從袖中取出把銹跡斑斑的匕首——正是當年插在少女后心那把。她將匕首輕輕放在崔明遠顫抖的手心里，“七苦輪回，今夜圓滿。“
崔明遠突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可喉嚨里擠出的卻是少女的嗓音：“你當年說...商道如棋局...棄子才能求生...“話音未落，他的左手突然抓起匕首，狠狠扎向右手！鮮血噴濺在矮幾上，竟自動流成七個扭曲的字：以眼還眼以命償命。
劇痛中，崔明遠看見六個黑影圍攏過來，每人都從懷里掏出一包藥粉倒進他的傷口。血肉腐蝕的滋滋聲里，孟氏俯身在他耳邊輕語：“這才是第一夜。往后還有挖眼之痛、割舌之苦、穿心之殤...“她的聲音漸漸與少女重合，“...我們會陪你慢慢熬完這七夜。“
當匕首第三次捅進腹部時，崔明遠在劇痛中瞥見窗外有光。他拼命向門口爬去，身后拖出長長的血痕。指尖碰到門框的剎那，整個世界突然翻轉——他又站在了客棧門前，風雪撲面而來，紅燈籠在頭頂搖晃，孟氏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客官要住店？“
這次他沒有逃跑，反而大笑起來，笑聲驚起枯樹上棲息的烏鴉。崔明遠抹了把臉，摸到滿手溫熱的血——可當他低頭看時，掌心里只有融化了的雪水。
“住店。“他平靜地說，抬腳踏過門檻的瞬間，隱約聽見身后雪地里傳來七聲嘆息。大堂角落里，六個黑影正在玩葉子戲，見他進來齊齊舉杯示意。孟氏端著茶盤從后廚轉出，盤中的桂花糕散發著詭異的甜香。
烏鴉畫從墻上靜靜注視著這一切，黑曜石眼睛里映出無窮無盡的輪回。客棧門楣上的匾額在風雪中若隱若現，這次能看清上面斑駁的朱漆小字：“七夜之后，還有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