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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井影(一)

暮春的雨帶著腐葉氣息滲入窗欞,杜若蘅數著檐角滴落的雨水,第三十七滴時終于聽見丫鬟遠去的腳步聲。她赤足踏過冰涼的地磚,從妝奩夾層取出那柄偷配的鑰匙——黃銅表面還沾著管家指甲里的茶垢。

西廂院墻根的野薔薇開得邪性,白日里粉白的花朵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尸衣般的青灰。杜若蘅蹲下身時,腐壞的裙裾撕拉一聲裂開道口子,露出小腿上淡青色的胎記,形狀像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古井的鐵鎖比她想象中更輕,鎖眼轉動時發出垂死之人的喉音。

“窺淵者溺“四個陰文在井蓋上泛著水光。杜若蘅的指尖剛觸到潮濕的銘文,井底突然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內壁脫落。她攥緊井繩往下探身,發髻間的銀簪突然墜入黑暗,竟連半點水花聲都沒激起。

井水靜得像塊墨玉,倒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水面下浮動著雕花窗欞與青銅燈樹,檐角風鈴無風自搖,有個穿杏紅衫子的背影正在廊下煮茶。當那人轉身時,杜若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分明是她自己的眉眼,只是嘴角咧開的弧度像是被人用鉤子吊著。

“小姐看夠了嗎?“井下的杜若蘅仰起頭,脖頸折出蟲足般的皺褶。她沾著茶沫的手指穿透水面,冰涼觸感順著杜若蘅的腳踝纏繞而上。青石井臺突然化作爛泥,無數蒼白手臂從井壁裂隙中伸出,杜若蘅最后看見的是水面倒影里,自己正在對另一個世界的井口拼命伸手。

腐甜的空氣灌入鼻腔,杜若蘅在墜落中抓住一段浮動的帳幔。當她咳出喉嚨里的水藻時,發現整個世界都是倒置的——床榻懸在房梁位置,燭臺火焰向下流淌著幽綠蠟淚,而那個穿杏紅衫子的“自己“正用腳尖勾著倒掛的繡墩,手里把玩著她的銀簪。

“這里是杜家女兒的歸處。“拄著人骨拐杖的老嫗從屏風后轉出,臉上蒙著杜若蘅昨日燒掉的破繡帕,“每代小姐及笄那年,都要選是留下當守井人,還是...“她突然用拐杖挑開地板,底下露出無數個井口,每個井水里都浮著張相似的臉。

老嫗枯枝般的手指劃過杜若蘅的胎記:“你祖母選了用貼身丫鬟替死,你姑姑情愿自己跳井,至于你娘...“笑聲突然被一陣銅鈴響切斷,杏紅衫子的影子猛地撲來,杜若蘅這才發現對方沒有影子——自己的影子正像瀝青般被抽離身體,在地面扭曲成掙扎的人形。

妝臺菱花鏡里,三十年前的舊事如走馬燈流轉:穿杏紅衫子的真正杜小姐被按在井邊,族老將她的生辰八字刻在鎖骨位置...“找個替死鬼就能回去“影子在她耳邊嘶語,冰冷手指已探入她胸腔。杜若蘅突然想起守井老嫗蒙臉的繡帕,那上面的纏枝紋和她今早撕破的裙裾一模一樣。

銀簪貫穿咽喉時,影子小姐喉間涌出的不是血,而是發黑的井水。整個倒影世界開始崩塌,杜若蘅在無數尖叫的井口間墜落,最后抓住的是一段真實的井繩。當她渾身濕透地爬出井口,晨曦正照在西廂新換的茜紗窗上,而她的左手不知何時攥著塊褪色的杏紅布料。

三日后杜府張燈結彩,慶賀大小姐怪病痊愈。沒人注意到新來的燒火丫頭頸后有淡青色胎記,更沒人在意她總對著井口自言自語。杜若蘅站在回廊暗處摩挲著銀簪,檐角銅鈴響時,她看見每個路過井臺的人,腳下都多了一道不屬于自己的影子。

杜若蘅病愈后,府中上下都說她變了。

從前她愛在廊下賞花,如今卻總盯著花影發呆;從前她怕黑,如今卻常常在夜里獨自游蕩,指尖撫過府中每一口井臺的邊緣,像是在尋找什么。貼身丫鬟青杏發現,小姐的妝奩里多了一把銅鑰匙,鑰匙齒痕古怪,像是能打開某種古老的鎖。

某個雨夜,杜若蘅又一次站在西廂的古井旁。井水幽深,倒映著慘白的月光。她緩緩從袖中取出那把鑰匙,指尖微顫。鑰匙插入鎖孔時,井底傳來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輕輕叩擊井壁。

“小姐……“身后突然傳來青杏的聲音。

杜若蘅猛地回頭,卻見青杏站在幾步之外,臉色慘白,嘴唇微微發抖。她順著青杏的目光低頭,發現自己的影子竟沒有映在地上——不,不是沒有影子,而是影子正緩緩從地面剝離,像一層薄紗般向上浮動,最終懸在半空,與她四目相對。

影子的嘴角一點點咧開,露出不屬于活人的森然笑意。

“你回來了啊。“影子輕聲說,聲音像是從井底深處傳來。

杜若蘅的喉嚨發緊,她忽然明白——那日她從井中爬出時,真正的她或許根本沒有回來。而現在,影子要拿回屬于它的身體了。

青杏尖叫一聲,轉身就跑,可她的腳步驟然停住——不知何時,井臺周圍已站滿了人。府中的丫鬟、婆子、小廝,全都靜默地立在那里,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他們的影子,全都懸在空中,像一層薄薄的黑色綢緞,輕輕搖曳。

杜若蘅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井沿。她終于明白,這口井從來不是什么詛咒的源頭,而是杜家世代豢養影子的囚籠。每一個杜家女兒,最終都會成為影子的容器。

影子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該換我了。“它說。

杜若蘅閉上眼,向后仰去。井水吞沒她的瞬間,她聽見無數細碎的笑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是終于等到了這場遲來的交替。

翌日清晨,青杏戰戰兢兢地推開小姐的房門,卻見杜若蘅正對鏡梳妝,神色如常。她轉過頭,沖青杏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婉端莊,和從前的小姐一模一樣。

只是她的影子,比往常深了許多,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

杜若蘅的病徹底好了。

府里的人都這么說。

她不再夜游,不再盯著井口發呆,甚至不再畏懼陽光。她變得溫婉端莊,舉止得體,連說話的語氣都柔和了幾分。老爺和夫人欣慰極了,覺得女兒終于長大了。只有青杏知道,小姐的某些習慣變得古怪——比如她開始討厭鏡子,比如她總在黃昏時分站在廊下,靜靜看著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長,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一個月后,杜府開始籌備杜若蘅的婚事。對方是城東李家的公子,門當戶對,一表人才。訂婚那日,李公子來府上做客,杜若蘅隔著屏風與他說話,聲音輕柔似水。可當李公子告辭時,青杏分明看見,小姐的影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緩緩抬起手,對著李公子的背影,做了一個扼頸的動作。

青杏嚇得渾身發冷,可當她再看時,影子已經恢復了原狀,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婚期定在三月后。這段時間里,杜若蘅變得越發安靜。她常常獨自坐在窗前,指尖輕輕敲擊桌面,像是在等待什么。青杏偶爾會聽見她在夜里低聲哼唱一首古怪的童謠,調子陰冷,歌詞模糊不清,只隱約能聽出“井““影““換“幾個字眼。

大婚前夕,李公子突然暴斃。

消息傳來時,杜若蘅正在梳妝。她手中的玉簪頓了頓,隨后輕輕插進發髻,對著銅鏡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鏡中,她的影子卻沒有跟著動作,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她,嘴角緩緩咧開。

“還不夠。“影子說。

杜若蘅輕輕“嗯“了一聲,指尖撫過妝臺上的婚書,眼神幽深。

李家的喪事辦得倉促。七日后,杜府又收到了新的提親帖——這次是城南王家的少爺。老爺和夫人猶豫不決,杜若蘅卻溫順地表示,全憑父母做主。

王公子來府上相看那日,陽光正好。杜若蘅站在花園里,裙擺被微風輕輕拂動。王公子看得癡了,忍不住上前幾步,想要牽她的手。

就在兩人的影子交疊的瞬間,王公子突然僵住了。他的臉色瞬間灰敗,瞳孔擴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府中頓時大亂,郎中趕來時,只說王公子是突發惡疾,回天乏術。

杜若蘅站在人群之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影子在陽光下格外清晰,邊緣微微扭曲,像是有什么東西正試圖掙脫出來。

當夜,杜若蘅獨自來到西廂的古井旁。井水漆黑如墨,倒映著慘白的月光。她緩緩跪下,對著井口輕聲說道:“還不夠嗎?“

井水微微蕩漾,水面上浮現出無數張人臉——那些都是曾經與杜家定親又莫名暴斃的男子。他們的面容扭曲,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影子的手從井中伸出,蒼白冰冷,輕輕撫上杜若蘅的臉頰。

“再等等,“影子低語,“很快,我們就能離開這口井了。“

杜若蘅閉上眼,點了點頭。

翌日清晨,府中傳來消息——老爺和夫人決定,將杜若蘅許配給城北的張家公子。

杜若蘅站在回廊下,看著滿府的紅綢在風中輕輕飄蕩。張家送來的聘禮堆滿了前廳,金玉器皿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她伸手撫過自己的嫁衣,指尖觸到刺繡上細密的紋路——那是用金線繡出的并蒂蓮,花蕊處卻隱隱透著一絲暗紅,像是被血浸染過。

青杏跪在一旁整理裙擺,忽然發現嫁衣內襯縫著一塊杏紅色的舊布,布料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倉促撕下。她剛要開口,卻見小姐的影子在燭光下猛地扭曲了一瞬,嚇得她趕緊低頭,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大婚前三日,按照習俗,新郎新娘不得相見。可張家公子卻在深夜獨自來到杜府后院,說是夢中有佳人相邀。守門的婆子睡得昏沉,竟無人攔他。月光下,他癡癡地望著西廂的方向,一步步走向那口古井。

井水無風自動,泛起細密的漣漪。張家公子俯身看去,水中倒映的卻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慘白浮腫的女人面孔,長發如水草般在井水中飄散。他驚駭欲退,卻見水中突然伸出無數蒼白手臂,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井沿的青苔上,只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

翌日,張家公子被發現在自家書房暴斃,手中緊握著一縷濕漉漉的黑發。仵作驗不出死因,只得歸結為急癥。城中開始流傳杜家小姐克夫的傳言,可登門提親的人卻更多了——總有人不信邪,或是貪圖杜家的權勢財富。

杜若蘅坐在閨房中,將一縷黑發編入自己的發辮。銅鏡映出她蒼白的臉,身后的房門無聲開啟,一個接一個穿著嫁衣的女子緩步走入。她們都有著相似的面容,脖頸上帶著深淺不一的淤青,濕透的裙擺在地面拖出蜿蜒水痕。

“第三十七個。“最年長的那個新娘開口道,她的嫁衣已經褪成暗褐色,“還差最后一個。“

杜若蘅輕輕點頭,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把生銹的鑰匙。鑰匙插入銅鏡邊緣的鎖孔時,鏡面竟如水波般蕩漾起來。她伸手觸碰鏡面,指尖穿過冰冷的“水面“,抓住了鏡中那個穿著杏紅衫子的自己。

“該結束了。“杜若蘅說。

鏡中的女子卻突然詭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整個房間開始滲水,墻壁上浮現出無數張痛苦扭曲的人臉。那些暴斃的新郎、失蹤的丫鬟、歷代杜家女兒的亡魂,全都從潮濕的墻皮中掙扎而出。青杏尖叫著想要逃跑,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陷入地板,化作一灘漆黑粘稠的影。

子時的更鼓響起時,杜府上下突然陷入死寂。所有燭火同時熄滅,又在一瞬間重新燃起——只是那火光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家仆們整齊地站在庭院中,每個人都閉著眼睛,嘴角掛著如出一轍的微笑。

西廂的古井發出沉悶的轟鳴,井水漫過井沿,卻并不四下流淌,而是像活物般蠕動著爬向主屋。水中浮沉著三十七套嫁衣,每套嫁衣里都裹著一具森森白骨。

杜府大門在黎明時分自動開啟。早起的更夫看見杜家小姐獨自站在門口,穿著一身嶄新的嫁衣,懷中抱著一面蒙著紅布的銅鏡。她的影子在晨光中格外濃重,邊緣處不斷有細小的黑影蠕動,像是無數掙扎的手臂。

“姑娘這是要去哪兒?“更夫大著膽子問道。

杜若蘅緩緩抬頭,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笑臉:“出閣。“

她邁步走向城中最大的李府方向——那里剛剛為暴斃的公子辦完喪事,靈堂的白幡還未撤下。更夫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見杜小姐身后跟著一長串濕漉漉的腳印,每個腳印里都有一張模糊的人臉在無聲尖叫。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杜府門楣上時,整座宅院突然開始滲水。水流過處,梁柱腐朽,墻皮剝落,轉眼間化作一片廢墟。只有西廂那口古井依舊完好,井臺上靜靜放著一把生銹的鑰匙,鑰匙齒痕正好能打開李家祠堂最古老的那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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