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匯騎在馬上，望著前方隱沒在暮色中的城門，心中升起一絲不安。城門上“永安縣“三個斑駁的大字在夕陽下泛著暗紅，像是干涸的血跡。他掏出吏部文書又看了一遍，確認(rèn)自己沒走錯地方，可記憶中，這一帶從未有過什么“永安縣“。

“大人，天色已晚，我們還是快些進(jìn)城吧。“隨行的老仆徐福搓著手，呵出的白氣在初冬的寒風(fēng)中迅速消散。

徐匯點(diǎn)點(diǎn)頭，雙腿輕夾馬腹。馬蹄聲在空蕩的官道上格外清脆，城門處竟無一人把守。穿過城門洞時，徐匯莫名打了個寒戰(zhàn)，仿佛有冰冷的手指劃過他的后頸。

城內(nèi)景象更令人詫異。街道整齊，商鋪林立，卻不見一個人影。炊煙從幾戶人家的煙囪里裊裊升起，桌上還擺著未動過的飯菜，仿佛整座城的居民都在同一時刻消失無蹤。

“怪了，這永安縣怎的如此安靜？“徐福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徐匯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被縣衙門口的兩盞白燈籠吸引。燈籠在無風(fēng)的空氣中輕輕搖晃，投下飄忽不定的光影。衙門大門敞開著，像是專門在等候他的到來。

“大人，這地方邪性得很，咱們要不...“徐福的話沒說完，徐匯已經(jīng)翻身下馬。

“朝廷調(diào)令在此，豈有退縮之理？“徐匯整了整官服，大步走向衙門。他必須承認(rèn)，自己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幾分，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衙門內(nèi)出乎意料的整潔。案幾纖塵不染，筆墨紙硯擺放整齊，甚至茶壺里的水還是溫的。徐匯的手指撫過公案，指腹沾上一層薄灰——至少這里已經(jīng)幾天沒人使用了。

“徐福，你去找找看有沒有衙役或師爺。“

老仆應(yīng)聲而去，徐匯則走向后堂。穿過一道月亮門后，他愣住了。后院中央站著一名素衣女子，背對著他，正在給一株枯死的梅樹澆水。

“姑娘何人？為何在此？“徐匯問道。

女子緩緩轉(zhuǎn)身。她約莫二十出頭，面容姣好卻蒼白得不似活人，一雙眼睛黑得深不見底。見到徐匯，她微微欠身：“民女柳青娘，是前任縣令的侍女。大人可是新上任的徐縣令？“

徐匯驚訝于她竟知道自己的姓氏，更驚訝于她平靜的語氣。這個詭異的空城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自稱侍女的女子，怎么看都不正常。

“前任縣令何在？城中百姓又去了哪里？“

柳青娘放下水壺，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猙獰的疤痕。“前任大人三日前切腹自盡了。“她頓了頓，“至于百姓...大人很快就會明白。“

徐匯心頭一顫。切腹？那是東瀛武士的做法，我朝官員怎會...

“他的尸體呢？“

“埋在梅樹下。“柳青娘指向她剛才澆水的枯樹，“每一任縣令都埋在那里。“

徐匯這才注意到，院中不止一株梅樹，而是七株，排列成詭異的北斗七星形狀，全都枯死。他走近細(xì)看，每株樹下都有一塊無字石碑。

“七任縣令？縣志上可沒記載這么多。“

柳青娘忽然笑了，那笑容讓徐匯毛骨悚然：“因?yàn)闆]人記得他們，就像沒人會記得大人您一樣。“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徐匯打了個噴嚏，再抬頭時柳青娘已不見蹤影。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衙門里不知何時點(diǎn)起了燈。徐匯決定先安頓下來，明日再查個明白。

書房里堆滿了卷宗，徐匯隨手翻開一本縣志，卻發(fā)現(xiàn)記載只到十年前。之后的記錄全是空白。在書架最底層，他發(fā)現(xiàn)一本私人日記，封面上寫著“永安七年·李“。

日記中的內(nèi)容讓徐匯的手開始發(fā)抖。這位李縣令記載的經(jīng)歷與他今日所見如出一轍：空無一人的縣城，詭異的侍女柳青娘，七株枯死的梅樹...最后一頁的墨跡還很新：

“我終于明白了。柳青娘不是人，她是這座城的怨氣所化。每一任縣令都會經(jīng)歷同樣的過程，發(fā)現(xiàn)同樣的真相，然后...下一個就是你。“

徐匯猛地合上日記，門外傳來腳步聲。柳青娘端著茶盤站在門口，燭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不像人類的比例。

“大人，喝口熱茶吧。“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耳畔。

徐匯強(qiáng)自鎮(zhèn)定：“柳姑娘，能否告訴我，這永安縣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青娘放下茶盤，動作優(yōu)雅得近乎詭異：“永安縣百年前曾遭屠城，怨氣凝聚不散。朝廷為鎮(zhèn)壓怨氣，每隔三年派一位縣令來此...獻(xiàn)祭。“

“獻(xiàn)祭？“徐匯的聲音干澀。

“大人明日去城中心的鐘樓看看就明白了。“柳青娘說完又要離開。

徐匯攔住她：“等等！你說前任縣令切腹自盡，可有遺書？“

柳青娘回頭，眼中閃過一絲徐匯讀不懂的情緒：“有，和前面六封一樣，都寫著'我自愿以死謝罪'。“她頓了頓，“大人，您很快就會明白，有些命運(yùn)...逃不掉。“

那夜徐匯輾轉(zhuǎn)難眠。三更時分，他聽到后院傳來“沙沙“聲，像是有人在挖土。他提著燈籠出去查看，只見柳青娘跪在最新的一株梅樹下，正用一把短刀刨開泥土。月光下，徐匯清晰地看到土中露出一截人類的手骨。

“你在干什么！“徐匯喝道。

柳青娘緩緩轉(zhuǎn)身，手中短刀滴著血——那是她自己的血。她將手腕上的傷口展示給徐匯看：“我在幫李大人完成他未竟之事。他說...切腹太疼了。“

徐匯后退幾步，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熄滅了。黑暗中，他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柳青娘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大人別怕，很快就不疼了。所有來過永安縣的縣令，最終都會明白...這是唯一的解脫方式。“

徐匯轉(zhuǎn)身就跑，卻在走廊上絆了一跤。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絆倒自己的是一具穿著官服的尸體，腹部被利刃剖開，臉上凝固著詭異的笑容——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臉！

“啊！“徐匯從噩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書桌上。窗外天已微亮，那本李縣令的日記還攤開在面前。他長舒一口氣，原來是個夢...

“大人做噩夢了？“柳青娘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徐匯嚇得幾乎跳起來。她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

“我...我夢見自己死了。“徐匯喃喃道。

柳青娘端來洗臉?biāo)衅≈鴰灼坊ɑò辏骸叭沼兴迹褂兴鶋簟４笕私袢找ョ姌菃幔俊?

徐匯盯著水中的花瓣，它們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去，當(dāng)然要去。“

晨霧中的永安縣依然空無一人。徐匯帶著徐福前往鐘樓，街道兩旁的房屋門窗緊閉，但徐匯總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中窺視。

鐘樓位于城中心，高約十丈。推開斑駁的木門，灰塵簌簌落下。樓內(nèi)墻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個日期。徐匯湊近細(xì)看，呼吸幾乎停滯——這些都是歷任縣令的名字，而最后一個赫然是“李崇義，永安七年冬“。

“七任縣令...七株梅樹...“徐匯喃喃自語。

徐福突然驚叫一聲：“大人，看上面！“

徐匯抬頭，只見鐘樓頂部懸掛著七具尸體，全都穿著官服，隨風(fēng)輕輕搖晃。最下面那具還很新鮮，正是日記的主人李縣令。他們的官服前襟都被鮮血浸透——全都是切腹而亡。

“大人，我們快離開這鬼地方吧！“徐福拉著徐匯的袖子哀求道。

徐匯木然點(diǎn)頭，兩人跌跌撞撞跑出鐘樓，卻發(fā)現(xiàn)街道布局完全變了。無論他們怎么走，最終都會回到衙門門口。更可怕的是，衙門前的白燈籠不知何時換成了紅燈籠，像兩只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回到衙門后，徐福突然發(fā)了瘋似的跑向后院。徐匯追上去時，只見老仆跪在一株梅樹下拼命挖土。

“徐福！你干什么？“

老仆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徐匯從未見過的詭異笑容：“大人，我找到了！我找到出去的辦法了！“他舉起一個骷髏頭，“只要像他們一樣切腹，就能離開這里了！“

徐匯奪路而逃，卻在走廊上撞到了柳青娘。她手中捧著一套嶄新的官服和一把短刀。

“大人，時辰到了。“她微笑著說，“您看，連刀都為您準(zhǔn)備好了。“

徐匯這才注意到，短刀的刀柄上刻著“徐匯“二字。

“不！這不可能！“徐匯轉(zhuǎn)身想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不聽使喚，一步步走向后院。七株梅樹不知何時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樹下站著七個模糊的人影，他們都在向徐匯招手。

柳青娘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每一任縣令都會經(jīng)歷同樣的過程，發(fā)現(xiàn)同樣的真相...然后做出同樣的選擇...“

徐匯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低頭看去，自己的手正握著那把刻有名字的短刀，刀身已沒入腹中。鮮血滴落在枯死的梅樹根上，奇跡般地，那樹竟然抽出了新芽。

“為什么...“徐匯跪倒在地，視線開始模糊。

柳青娘跪在他面前，輕輕撫摸他的臉：“因?yàn)橹挥羞@樣，永安縣的怨氣才能平息...三年后，會有新的縣令來替代您。“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徐匯看到后院多出了第八株梅樹，樹下站著另一個自己，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徐匯的意識在黑暗中沉浮，他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撕扯成碎片，又重組，又撕裂。每一次重組，腹部的劇痛就會重新襲來，仿佛那把刻著他名字的短刀在不斷重復(fù)著刺入的動作。

“大人...大人...“

遙遠(yuǎn)的聲音漸漸清晰。徐匯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縣衙的書案上，窗外夕陽西下，將整個書房染成血色。桌上攤開的還是那本李縣令的日記，墨跡未干的最后一頁寫著“下一個就是你“。

“又是夢？“徐匯喃喃自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滿了冷汗。

“大人做噩夢了？“輕柔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徐匯渾身一顫，緩緩轉(zhuǎn)頭。柳青娘端著茶盤站在門口，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得不像人形。

“你...你到底是誰？“徐匯的聲音發(fā)抖，他注意到柳青娘的衣袖下，那道疤痕似乎比昨日更加猙獰。

柳青娘將茶盤放在桌上，動作優(yōu)雅得令人毛骨悚然：“民女說過，是前任縣令的侍女。“她俯身為徐匯斟茶，發(fā)絲垂落時，徐匯聞到了一股腐土的氣息。

茶湯呈現(xiàn)出詭異的暗紅色，水面上漂浮著幾片梅花瓣。徐匯盯著那茶杯，恍惚間看到杯底沉著一個小小的骷髏。

“我不喝！“他猛地?fù)]手打翻茶杯，液體灑在桌面上，竟像鮮血般緩緩流動，形成兩個扭曲的字：認(rèn)命。

柳青娘不惱不怒，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大人何必抗拒？歷任縣令最終都明白了，這是最好的解脫方式。“

“什么解脫？這是謀殺！“徐匯拍案而起，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扶住桌沿才沒跌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官袍下擺不知何時沾滿了血跡。

柳青娘忽然笑了，那笑聲像是從地底傳來：“大人已經(jīng)試過逃走了，不是又回來了嗎？“

徐匯如遭雷擊。他沖出書房，穿過空蕩的衙門，直奔馬廄。他的坐騎還在原處，可當(dāng)他翻身上馬準(zhǔn)備逃離時，馬匹卻像被無形的手拉住一般，只在原地踏步。

“沒用的，大人。“柳青娘不知何時站在馬廄門口，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進(jìn)了永安縣，就再也出不去了。“

徐匯跳下馬，抓住柳青娘的肩膀：“告訴我真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選中我？“

柳青娘的眼睛在月光下黑得深不見底：“因?yàn)榇笕耸堑诎藗€。百年前那場屠殺中，縣令帶著七個衙役逃走了，留下全城百姓被屠戮。怨靈需要八個靈魂來平息憤怒。“

“所以...之前的七任縣令...“

“都是祭品。“柳青娘輕聲道，“而大人您，是最后一個。“

徐匯松開手，踉蹌后退：“那你呢？你在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柳青娘緩緩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疤痕：“我是當(dāng)年沒能逃走的那個。我的血浸透了這片土地，我的怨氣化作了這座永安縣。“她的聲音忽然變了，變成了無數(shù)人重疊的哀嚎，“我們等了百年，才等到八個負(fù)心人！“

衙門突然劇烈震動，墻壁上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徐匯驚恐地看到，那些液體在地上匯聚，形成八條血線，分別指向后院的八株梅樹。

“時辰到了，大人。“柳青娘的聲音恢復(fù)了輕柔，卻更加可怕，“您看，樹都開花了。“

徐匯不由自主地走向后院。月光下，原本枯死的八株梅樹全都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樹下站著七個模糊的人影，他們?nèi)即┲俜共勘黄书_，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最讓徐匯毛骨悚然的是，第八株樹下站著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正微笑著向他伸出手，手中握著那把刻著“徐匯“二字的短刀。

“不...這不是真的...“徐匯轉(zhuǎn)身想逃，卻撞進(jìn)柳青娘的懷里。她的身體冰冷如尸體，雙手卻力大無窮，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大人，您逃不掉的。“柳青娘在他耳邊輕語，“每逃一次，痛苦就會加深一分。李縣令逃了七次，最后切腹七次才死透。“

徐匯掙扎著，卻看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接過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寒光，上面不知何時沾滿了鮮血——他的血。

“為什么是我...“徐匯絕望地問。

柳青娘的臉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因?yàn)榘倌昵澳莻€逃走的縣令，也姓徐。“

短刀刺入腹部的瞬間，徐匯聽到無數(shù)怨靈的尖笑。鮮血噴涌而出，澆灌在第八株梅樹下。那樹瘋狂生長，轉(zhuǎn)眼間花開滿枝，妖艷得刺目。

柳青娘腐爛的臉貼近徐匯逐漸失焦的眼睛：“謝謝大人...我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永安縣在晨光中漸漸消散，如同從未存在過。官道上，一隊(duì)衙役正護(hù)送著新任縣令前來赴任。

“大人，前面就是永安縣了。“領(lǐng)頭的衙役指著遠(yuǎn)處隱約可見的城墻。

新任縣令整理著官服領(lǐng)口，完全沒注意到衙役們嘴角詭異的微笑，以及他們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