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眾生面
- 荒齋異聞抄遺
- 夜貓散人
- 4754字
- 2025-06-26 22:35:24
雨下得很大,吳羽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在泥濘的小巷中穿行。雨水順著傘骨滴落,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剛從城東的畫坊出來,今日又沒能賣出幾幅畫。畫坊老板斜著眼睛看他,說他的畫“匠氣太重,缺少靈氣“。吳羽知道,那不過是壓價的借口。
轉過一個拐角,他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站在屋檐下避雨。那是個老嫗,穿著一件褪色的灰布衣裳,頭發稀疏地貼在頭皮上。她懷中抱著一個木盒,約莫一尺見方,表面光滑得像是被人撫摸過無數次。
“年輕人,“老嫗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枯葉摩擦,“買下這個盒子吧?!?
吳羽本想繞開,但老嫗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那雙眼白多于眼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讓他莫名感到一陣寒意。
“我不需要什么盒子。“吳羽加快腳步。
“它會給你想要的一切?!袄蠇灥穆曇糇分?,“只需三文錢?!?
雨聲漸大,吳羽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三文錢,不過是一碗素面的價錢。他轉身走回去,從錢袋里摸出三枚銅錢放在老嫗干枯的手掌上。老嫗的手指觸到他的掌心,冰涼得不似活人。
“記住,“老嫗將木盒遞給他時低語,“莫要直視自己的臉?!?
吳羽想問什么意思,但老嫗已經轉身走入雨中,眨眼間便消失在雨幕里,仿佛從未存在過。他低頭看手中的木盒,木質溫潤,沒有任何花紋或鎖扣,卻嚴絲合縫地閉合著。
回到租住的小院,吳羽點上油燈,仔細端詳這個奇怪的盒子。在燈光下,木盒呈現出一種暗紅色,像是浸透了某種液體。他摸索著盒子的邊緣,突然感到一陣刺痛——盒子不知何時打開了一條縫隙,他的手指被劃出了一道細小的傷口,血珠滲出來,滴在盒子上,瞬間被吸收得無影無蹤。
盒子無聲地打開了。
里面是一團暗影,即使在油燈的光線下也看不分明。吳羽伸手進去,觸感冰涼滑膩,像是摸到了某種活物。他猛地縮回手,卻帶出了一張薄如蟬翼的東西——那看起來像是一張人臉,五官模糊,卻能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吳羽驚駭地將那東西扔回盒中,盒子卻再次嚴絲合縫地關上了。他心跳如鼓,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但當他再次嘗試打開盒子時,卻怎么也打不開了。
第二天清晨,吳羽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門外站著賣花的阿箬,她半邊臉被火燒傷,平日里總是低著頭。今日她卻抬著臉,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吳畫師,求您件事?!鞍Ⅲ璧穆曇纛澏?,“我聽說您得了個寶貝,能...能改變人的臉。“
吳羽心頭一跳:“誰告訴你的?“
“巷口的劉婆婆說,您昨夜從一位仙姑那里得了寶物?!鞍Ⅲ杓鼻械卣f,“我愿意用所有積蓄換一張完好的臉!“
吳羽本想拒絕,但看著阿箬那半張扭曲的臉和充滿希望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拿出了那個木盒。這次盒子輕易就打開了,里面靜靜躺著那張薄如蟬翼的臉皮。
“閉上眼睛。“吳羽說。阿箬順從地閉上眼,吳羽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貼在她燒傷的半邊臉上。臉皮一接觸到皮膚就自動貼合,如同融化般滲入肌理。阿箬的臉開始蠕動變形,吳羽驚恐地看著燒傷的疤痕逐漸消失,皮膚變得光滑平整。
當變化停止時,阿箬睜開眼,摸著自己的臉,然后沖到水缸前照看。水中的倒影是一張陌生的美麗面孔——不是她原來的樣子,也不是常見的容貌,而是一種近乎完美的、令人移不開視線的美。
“我...我太美了!“阿箬癡迷地看著水中的自己,“謝謝您,吳畫師!“她丟下一袋銅錢,歡天喜地地跑了。
吳羽看著手中的木盒,發現里面又出現了一張新的臉皮。他隱約感到不安,但很快被一種奇異的興奮取代——這盒子確實是個寶物!
接下來的日子里,吳羽的名聲在小城中傳開。他能改變人的容貌,讓丑的變美,老的變年輕。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支付的報酬也越來越豐厚。但奇怪的是,那些被他改變過容貌的人,不久后都會變得性情古怪。賣花的阿箬開始嫌棄自己的丈夫,最終跟一個富商跑了;年邁的李員外變得年輕后,竟然強占了兒子的未婚妻;相貌平平的張裁縫變美后,用剪刀劃傷了曾經嘲笑過她的人...
吳羽開始做噩夢。夢中那些被他改變過容貌的人圍著他,他們的臉不斷變換,時而美麗,時而猙獰。最可怕的是,他們都在重復同一句話:“還我本來面目?!?
一晚,吳羽從噩夢中驚醒,發現木盒就放在枕邊,不知何時自己把它拿了出來。盒子敞開著,里面不再是別人的臉皮,而是一張酷似他自己的面孔。一種無法抗拒的沖動驅使著他拿起那張臉皮,貼在了自己臉上。
冰涼的感覺滲入皮膚,吳羽感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動、重組。他沖到銅鏡前,看到鏡中是一張陌生而英俊的面孔——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下頜。這張臉比他原本的容貌出色太多,但鏡中人的眼神卻讓他感到陌生。
第二天,吳羽以新面孔出現在畫坊。老板竟沒認出他,還對他的畫贊不絕口,給出了三倍的價錢。酒樓的老板娘對他暗送秋波,街上的行人紛紛側目。吳羽嘗到了甜頭,開始頻繁使用木盒改變自己的容貌。有時是英俊少年,有時是成熟男子,甚至有一次他變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體驗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每次改變后,他都感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他記不清母親的樣子,忘記了家鄉的方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名字是否真的叫吳羽。更可怕的是,他原本的面孔在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一個雨夜,吳羽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站在小巷中,懷中抱著那個木盒。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觸感陌生,不知是第幾次改變后的容貌。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已經記不起自己原本長什么樣子了。
他發瘋似的跑回家,翻出所有能映出影像的東西——銅鏡、水盆、甚至拋光的銅壺。但無論他怎么照,都只能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的臉開始不穩定,五官會輕微地移動、變化,仿佛有無數張臉在他皮膚下掙扎著要出來。
“還我本來面目!“吳羽對著木盒嘶吼,用力搖晃它。盒子打開了,里面是厚厚一疊臉皮,每一張都是他曾經使用過的面容。最底下,是一張皺巴巴的、蒼老的臉——正是當初賣給他盒子的老嫗的面容。
吳羽終于明白了那個警告的含義:“莫要直視自己的臉?!安皇且驗楹凶永锏臇|西可怕,而是因為使用它的人終將失去自我,成為沒有本來面目的怪物。
他顫抖著拿起最上面那張臉皮——那是他記憶中“原本“的樣子。但當他把臉皮貼上時,卻感到一陣劇痛。臉皮沒有像往常一樣融入肌膚,而是開始蠕動、扭曲,與他現有的面孔融為一體。吳羽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了無數張面孔的疊加,每一秒都在變化,美麗與丑陋交替閃現。
劇痛中,吳羽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恢復“本來面目“了——因為他早已在一次次改變中丟失了自我。木盒從他手中跌落,自動合上。吳羽想去撿,卻發現自己的手也開始變化,皮膚下仿佛有無數小蟲在蠕動。
雨越下越大。吳羽跌跌撞撞地走出門,消失在雨幕中。第二天,鄰居們發現他的住處空空如也,只有那個暗紅色的木盒放在桌上,盒蓋微微開啟,似乎在等待下一個有緣人。
而在城郊的小路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抱著木盒,攔住了一個失意的年輕人:“買下這個盒子吧,它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雨勢漸歇,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吳羽站在城郊的槐樹下,懷中緊抱著那個暗紅色的木盒。他的手指已經變得干枯如樹皮,指節突出,皮膚上布滿皺紋。每走一步,關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仿佛這具身體隨時會散架。
他低頭看向自己在水洼中的倒影——水面晃動,映出一張蒼老陌生的臉,皺紋間夾雜著幾塊光滑的皮膚,像是不同年齡的面孔被粗暴地拼湊在一起。更可怕的是,這張臉仍在緩慢變化,時而浮現出他曾經用過的那些面容的碎片。
“還差一個...“吳羽聽到自己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這聲音不屬于他記憶中的任何時刻。木盒在他懷中微微震動,似乎在催促他繼續前行。
城門口,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正被守衛推搡著趕出來。那人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憔悴卻掩不住原本的清秀,此刻正緊攥著一卷破舊的畫紙。
“再敢在城里招搖撞騙,打斷你的腿!“守衛惡狠狠地罵道。
年輕人踉蹌著跌倒在泥地里,畫紙散落,被泥水浸透。吳羽看清那是些拙劣的臨摹之作,畫的是些名家山水,但筆法生硬,形似而神不存。
“這位...公子。“吳羽聽見自己開口,聲音如同枯葉摩擦,“可愿買下這個盒子?只需三文錢?!?
年輕人抬起頭,警惕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古怪的老者。但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個暗紅色木盒上時,眼神突然變得恍惚。他鬼使神差地摸出三枚銅錢,遞了過來。
“它能給你想要的一切?!皡怯饘⒛竞羞f過去時,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從指尖蔓延至全身。他看見自己的手指正在變得透明,如同晨霧般漸漸消散。
年輕人接過木盒,突然驚醒似的后退一步:“這...這是什么?“
吳羽想回答,卻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他的身體如同沙粒般開始崩解,在最后一刻,他看見年輕人好奇地打開了木盒,一張薄如蟬翼的臉皮在暮色中微微發光。
當夜,城中最大的畫坊突然失火?;鸸鉀_天之際,有人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從火場中走出,懷中抱著幾幅畫作。那人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眼角卻帶著幾分詭異的熟悉感。更奇怪的是,守夜的更夫發誓說,那人經過時,臉上的五官似乎微微移動了一下,就像...就像畫上的顏料還未干透。
與此同時,在城東一間新租的宅院里,年輕人——現在該叫他柳公子了——正對著銅鏡撫摸自己完美的臉龐。鏡中人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模樣。案幾上擺著幾幅畫,筆法突然變得靈動非凡,仿佛有神相助。
“明日就去參加知府的賞畫會。“柳公子自言自語,聲音里帶著不自然的回響,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他小心地合上暗紅色木盒,卻沒注意到盒縫中滲出的一絲暗紅液體,正緩緩滲入他新買的宣紙。
三日后,知府千金突然得了怪病,整日對著銅鏡喃喃自語,說鏡中人有張陌生的臉。而柳公子的畫作一夜之間名動全城,連京城的收藏家都派人來求購。只是那些買畫的人都說,畫中人的眼睛會跟著人轉動,夜深人靜時,甚至能聽見畫中傳來細微的呼吸聲。
雨夜再次降臨。柳公子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站在小巷深處,懷中抱著不知何時取出的木盒。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觸感陌生而冰涼。遠處,一個佝僂的身影正緩緩走來,灰布衣裳在雨中緊貼在干枯的身軀上...
雨絲如針,刺透柳公子的錦緞長衫。他站在亂葬崗的歪脖子柳樹下,懷中木盒滾燙如火炭,燒灼著他的胸膛。月光在盒蓋縫隙間流淌,隱約可見里面堆疊的面皮像活物般蠕動。
“這不是我要的......“柳公子抓撓著自己的臉,指甲縫里帶下細碎的皮屑。他的聲音忽高忽低,時而清朗如少年,時而沙啞似老嫗。銅鏡里那張完美面容正在融化,鼻梁塌陷,嘴角開裂,露出皮下另一張青灰色的女人面孔。
木盒突然彈開,數十張面皮如飛蛾撲火般貼向他潰爛的臉。柳公子發出非人的慘叫——那些面皮在爭奪他的頭顱。阿箬的櫻桃小口長在他左頰,李員外的鷹鉤鼻聳立在眉心,吳羽的丹鳳眼在額頭上滴溜溜亂轉。
“滾開!全都滾開!“柳公子瘋狂撕扯著臉上的皮肉,卻拽下一把把烏黑長發。發絲纏繞間,他摸到后腦勺凸起一張完整的女人臉——正是三日前被他拋棄的知府千金。那張臉正對他耳語:“郎君畫眉深淺入時無?“
暗紅木盒突然發出嬰兒般的啼哭。盒底滲出粘稠黑血,裹著半張未消化完的孩童面孔。柳公子終于想起,這盒子最初是從一個被狼咬死的女尸懷里找到的。那具尸體沒有臉,空蕩蕩的頭顱里塞滿了濕漉漉的畫紙。
“原來我們都是顏料......“柳公子癡癡笑著,抓過隨身攜帶的狼毫筆,蘸著臉上流淌的黑血,在木盒內側畫下最后一幅自畫像。畫成剎那,所有面皮發出滿足的嘆息,層層包裹住他的身體,最終凝固成一尊彩塑人偶。
晨霧彌漫時,更夫發現亂葬崗多了個精致的彩俑。人偶左手持筆,右手捧盒,臉上帶著七分笑意三分愁。最奇的是,每當有人經過,彩俑的眼睛就會轉向來者,嘴唇微微開合,仿佛在說:“買下這個盒子吧......“
而城中新來的畫師正對弟子們展示一幅驚世之作。雪白宣紙上,上百張人臉密密麻麻堆疊成塔,每張臉都帶著似曾相識的神情。畫師用長指甲敲著畫卷笑道:“這《眾生相》還差最后一筆?!罢f著蘸了蘸硯臺里暗紅的墨,在塔尖添上一個正在融化的笑臉。
雨又下了起來。畫坊屋檐下,一個滿臉燙傷的賣花女正死死盯著窗內的《眾生相》。她挎著的竹籃里,幾朵白花下面,隱約露出暗紅色的盒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