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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眠師(二)

  • 荒齋異聞抄遺
  • 夜貓散人
  • 4353字
  • 2025-06-18 04:47:01

此后,卞莊的失眠癥再未復(fù)發(fā)。只是偶爾在深夜醒來時,他會聽到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銅鈴聲,仿佛某個未死的噩夢仍在徘徊,尋找下一個不眠人...

卞莊本以為眠師之事已了,可那若有若無的銅鈴聲卻如附骨之疽,始終縈繞在他耳邊。

起初,他以為只是耳鳴,或是那夜火場里留下的幻聽。可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那鈴聲并非憑空而來——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獨自走在街上,總能聽見它從巷子深處飄來,時遠時近,像是有人躲在暗處輕輕搖晃。

更詭異的是,城里開始出現(xiàn)新的失眠者。

先是城東米鋪的趙掌柜,某日突然在集市上發(fā)狂,大喊有人要偷他的夢;接著是衙門里的老文書,一夜之間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嘴里念叨著“灰霧里的那些人“。他們的癥狀,和卞莊當(dāng)初一模一樣。

卞莊知道,眠師沒有死。或者說,死去的只是他的軀殼,而某種更可怕的東西仍在作祟。

他決定主動出擊。

那夜,卞莊沒有回家,而是帶著銅牌和短刀,循著銅鈴聲在城里游蕩。月光慘白,照得青石板路泛著冷光。鈴聲漸漸清晰,最終將他引至城北一處廢棄的祠堂——那里曾是祭祀土地的小廟,后來因鬧鬼傳聞而荒廢。

祠堂大門半掩,里面漆黑一片。卞莊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腐朽的木頭氣味撲面而來,夾雜著一絲熟悉的草藥味——是眠師屋子里的那種氣息。卞莊握緊短刀,借著月光打量四周。祠堂內(nèi)空蕩蕩的,唯有正中的供桌上擺著一盞油燈,燈芯未燃,燈油卻詭異地晃動著,仿佛剛剛有人碰過。

“我知道你在這兒。“卞莊低聲道,聲音在空寂的祠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沒有回應(yīng)。只有一陣微風(fēng)拂過,油燈突然自燃,幽綠的火苗竄起,照亮了供桌后的陰影——那里站著一個人。

不,那不能算是一個人。

它披著眠師的破舊衣袍,可衣袍下的軀體卻像是由灰霧凝聚而成,輪廓模糊不定。它的臉是一團扭曲的黑影,唯有兩只眼睛亮得駭人,如同兩簇鬼火。

“你毀了我的屋子,“它的聲音像是無數(shù)人低語的合聲,“可你毀不掉夢。“

卞莊的銅牌突然發(fā)燙,他猛地將其舉起,金光乍現(xiàn)。那黑影發(fā)出一聲尖嘯,卻并未退卻,反而伸出霧狀的手臂,朝他抓來。

“你以為只有你會用辟邪之物?“黑影獰笑,它的手臂忽然分裂,化作數(shù)十條細長的黑煙,繞過金光直撲卞莊面門。

卞莊揮刀斬斷幾縷黑煙,可更多的纏上了他的四肢。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侵入體內(nèi),眼前開始浮現(xiàn)幻象——灰霧彌漫的荒野,沉睡的人群,以及那個在他面前消散的、滿臉驚恐的男人。

“你的噩夢,終究還是我的。“黑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就在卞莊意識即將沉淪的瞬間,祠堂外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雞鳴。

天快亮了。

黑影的動作一滯,霧氣般的身體開始不穩(wěn)。卞莊抓住機會,用盡全身力氣將銅牌按在黑影的“胸口“。

金光爆閃,黑影發(fā)出凄厲的嚎叫,身體如沸水般翻滾。它瘋狂掙扎,黑煙四散,可雞鳴聲越來越近,東方的天際已泛起魚肚白。

“不——!“黑影最后尖嘯一聲,化作一縷黑煙鉆入了供桌上的油燈。

油燈的火焰瞬間由綠轉(zhuǎn)黑,隨即熄滅。

卞莊癱坐在地,渾身冷汗。他盯著那盞油燈,知道事情還沒結(jié)束——眠師只是暫時被困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油燈包起,帶回衙門。縣令聽罷他的敘述,立刻請來了當(dāng)年制作銅牌的那位道士。

道士一見油燈便臉色大變:“這是'夢魘燈',以人噩夢為油,燃之可續(xù)命。若燈不滅,此物不死。“

“那該如何徹底消滅它?“卞莊問道。

道士沉默良久,緩緩道:“只有一個辦法——找一個從未做過噩夢的人,親手打碎這盞燈。“

卞莊苦笑。這世上,哪有人從未做過噩夢?

就在這時,衙門后堂傳來一陣孩童的笑聲。縣令的小兒子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天真爛漫地問:“爹,你們在玩什么呀?“

道士眼前一亮:“童真無邪,或許......“

當(dāng)夜,在道士的指導(dǎo)下,卞莊帶著油燈和縣令的小兒子來到祠堂。孩子懵懂無知,只覺得這盞舊燈好玩,在卞莊的鼓勵下,他高高舉起油燈——

“啪!“

油燈摔得粉碎,一縷黑煙竄出,卻在月光下發(fā)出最后的慘叫,徹底消散。

遠處的銅鈴聲,終于停了。

卞莊長舒一口氣,可當(dāng)他低頭看向地上的燈油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些黑色的液體正緩緩滲入地縫,消失得無影無蹤......

燈油滲入地縫那晚,卞莊做了三個月來第一個完整的夢。

夢里他站在縣衙門口,天空呈現(xiàn)詭異的暗紅色。街道空無一人,唯有青石板路面上殘留著黏膩的黑色液體,像是什么東西爬行留下的痕跡。他順著痕跡走到城隍廟前,發(fā)現(xiàn)廟門大開,里面?zhèn)鞒龃似鸨朔镊暋?

走進廟內(nèi),卞莊看見數(shù)十個百姓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沉睡。他們面色紅潤,嘴角帶笑,仿佛沉浸在美夢中。可當(dāng)卞莊靠近時,那些人的眼皮突然劇烈顫動,像是眼球在下面瘋狂轉(zhuǎn)動。更可怕的是,每個人的耳朵里都緩緩鉆出一縷黑煙,在空中交織成一張模糊的人臉——正是眠師的模樣。

卞莊驚醒了,發(fā)現(xiàn)窗外天色未明。他披衣起身,點亮油燈,發(fā)現(xiàn)桌面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灘水漬,湊近聞竟帶著那股熟悉的草藥味。水漬邊緣,幾根灰白色的毛發(fā)粘在桌面上,像是某種動物留下的。

次日清晨,衙役急匆匆來報:城西有戶人家五口全部昏睡不醒,怎么搖晃都沒反應(yīng)。卞莊心頭一緊,立刻帶人趕去。

那戶人家的情形與他夢中一模一樣。五口人躺在床上,面帶微笑,呼吸平穩(wěn),可無論如何都喚不醒。更詭異的是,他們枕頭上都沾著灰白色的毛發(fā),床底則有一小灘黑色黏液,正慢慢滲入地板縫隙。

“這是第七家了。“老郎中搖頭道,“脈象平穩(wěn)卻昏迷不醒,老朽行醫(yī)四十載從未見過這般病癥。“

卞莊蹲下身,用手指蘸了點黑色黏液。那東西立刻像活物般纏上他的指尖,他急忙甩手,黏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地后竟像有生命般蠕動著鉆進了墻縫。

當(dāng)天下午,縣令請來的道士到了。這位姓陳的道士比先前那位更年長,眉間一道豎紋深如刀刻。他用朱砂在昏迷者額頭畫符,符咒卻瞬間變黑脫落。

“不是尋常妖物作祟。“陳道士面色凝重,“這是'夢瘴',專食人美夢,留人噩夢。被食夢者看似安睡,實則魂魄已被困在夢界。“

“可有解法?“卞莊急問。

陳道士從袖中取出個銅制羅盤,指針卻瘋狂旋轉(zhuǎn)。“夢瘴本體不在此間,要除它需有人入夢。“他看向卞莊,“你曾與眠師交手,魂魄上留有印記,或可借這個聯(lián)系找到夢瘴根源。“

入夜后,法壇設(shè)在城隍廟。陳道士用紅線將卞莊與五個昏迷者相連,又在每人胸口貼一張符紙。“記住,夢中所見皆為虛幻,唯胸口符紙是歸路。若符紙被奪,你將永遠留在夢界。“

卞莊躺下,陳道士開始搖鈴誦咒。鈴聲漸遠,卞莊感到意識下沉,仿佛跌入深潭...

再睜眼時,他站在一片灰霧彌漫的荒野上。遠處隱約可見一座城池輪廓,正是他們縣城的樣子,卻扭曲得如同水中倒影。天空中漂浮著無數(shù)氣泡,每個氣泡里都映著不同夢境片段。

突然,遠處傳來鈴鐺聲。卞莊循聲走去,發(fā)現(xiàn)霧氣中站著數(shù)十個身影,正是那些昏迷的百姓。他們圍成一圈,中間是個由黑煙凝聚的人形,正在用長管從每人頭頂吸取一縷縷彩色的霧氣——那是他們的美夢。

“住手!“卞莊大喝。

黑煙人形轉(zhuǎn)身,露出一張由無數(shù)碎片拼湊的臉,依稀能看出眠師的特征。“你來了。“它的聲音像是千萬人夢囈的合聲,“這次,我要整個城的夢。“

黑煙突然暴漲,化作巨浪撲來。卞莊胸口的符紙發(fā)燙,形成金光護體。他趁機沖向被困的百姓,試圖扯斷連接他們的黑煙。每扯斷一根,就有一個氣泡破裂,里面的人隨之消失——應(yīng)該是回到了現(xiàn)實。

就在卞莊救到第五人時,黑煙中突然伸出利爪,撕向他的胸口。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金光從天而降,將黑煙劈開。陳道士的身影在金光中浮現(xiàn):“快走!夢瘴在現(xiàn)實也有動作!“

卞莊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法壇周圍已圍滿黑霧。陳道士臉色慘白地維持著法陣,而更可怕的是——那些昏迷者全都坐了起來,眼睛大睜卻沒有瞳仁,正機械地向他們爬來。

“他們的身體被夢瘴控制了!“陳道士咬牙道,“必須找到它的本體!“

卞莊突然想起什么,沖出廟門直奔縣衙。后院那盞被打碎的油燈殘片果然不見了,而地上有一道黑色痕跡,蜿蜒通向水井。

井口處,黑色黏液正不斷涌出。卞莊探頭下望,在井水倒影中看到了恐怖一幕——井底沒有水,而是個巨大的黑色繭狀物,表面浮現(xiàn)著無數(shù)人臉,正是那些昏迷者的面容。

“原來藏在這里...“卞莊正要回頭喊人,突然被一股大力推下井去。

墜落過程中,他看到井壁上沾滿了灰白色毛發(fā),而推他的人竟是縣令的小兒子——孩子雙眼漆黑,嘴角掛著不屬于孩童的詭異笑容。

井底的黑繭張開一道裂縫,將卞莊吞了進去...

繭內(nèi)是另一個夢境世界。卞莊站在縣衙大堂,外面電閃雷鳴。無數(shù)黑影從四面八方涌來,每個黑影都長著眠師的臉。它們齊聲低語:“歡迎來到永夢之城。“

卞莊胸口的符紙突然飄起,化作金色火焰燒向黑影。趁它們退散時,卞莊撞開衙門大門,發(fā)現(xiàn)整座城都籠罩在灰霧中。街上行人如常走動,卻都閉著眼睛,臉上帶著詭異的幸福笑容。

“沒用的。“身后傳來聲音。卞莊回頭,看見一個與眠師一模一樣的人站在公堂上,“在這里,所有人都在美夢中永生。“

“這是假象!“卞莊厲聲道,“你不過是在蠶食他們的魂魄!“

“蠶食?“眠師大笑,“我給他們想要的生活——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只有永恒的美夢。“他一揮手,灰霧散開,露出天上無數(shù)氣泡,每個氣泡里都是一個人最向往的生活場景。

卞莊突然明白為什么那些人昏迷不醒卻面帶微笑。但他也注意到,有些氣泡正在變黑,里面的人開始痛苦掙扎。

“看,這才是真相。“卞莊指著一個完全變黑的氣泡,“當(dāng)美夢被吸干,剩下的只有噩夢!“

眠師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身體開始膨脹變形,露出黑煙凝聚的真身:“那又如何?至少在他們醒來前,都是幸福的...“

黑煙如潮水般涌來,卞莊連連后退。就在這時,一道金光穿透灰霧,陳道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卞捕頭!毀掉縣衙的驚堂木!那是夢瘴的核心!“

卞莊望向公案,發(fā)現(xiàn)驚堂木上沾滿了黑色黏液。他撲過去抓起驚堂木,觸手冰涼滑膩,像握住了一條毒蛇。

“放下!“眠師尖叫著撲來。

卞莊用盡全力將驚堂木摔在地上。木塊碎裂的瞬間,整個夢境世界開始崩塌。眠師的身體像瓷器般出現(xiàn)裂紋,黑煙從裂縫中噴涌而出。

“不!我還可以——“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炸成無數(shù)碎片。

卞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再次醒來時,他躺在城隍廟的法壇上,周圍橫七豎八倒著那些昏迷者,此刻正陸續(xù)蘇醒。陳道士癱坐在一旁,道袍被汗水浸透。

“結(jié)...結(jié)束了?“卞莊啞聲問。

陳道士搖頭,指向水井方向:“只是暫時擊退。夢瘴無形無質(zhì),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自愿成為'夢守',永鎮(zhèn)夢界入口。“陳道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但這意味著永遠不能真正入睡,否則夢瘴就會趁機逃脫。“

卞莊望向那些蘇醒的百姓,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失眠之苦。沉默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告訴我該怎么做。“

三個月后,縣城恢復(fù)了平靜。百姓們只記得一場奇怪的昏睡癥,卻不知其中兇險。城隍廟后的水井被封死,井口壓著一塊刻滿符文的青石板。

卞莊依舊在衙門當(dāng)差,只是再沒人見過他睡覺。夜深人靜時,他總獨自坐在井邊,手里握著那塊發(fā)燙的銅牌。偶爾有路人聽見井底傳來鈴鐺聲,但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只是錯覺。

而在他偶爾打盹的短暫夢境里,總能看到一片灰霧彌漫的荒野,和荒野上那道孤獨的身影——那身影背對著他,雙臂張開,阻擋著霧中無數(shù)蠢蠢欲動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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