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越第三次落第的消息傳來時，正值清明。細雨如絲，打濕了他單薄的青衫。他站在榜前，目光從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上掠過，最終確認沒有自己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顏公子，又沒中？“身旁賣燒餅的老王頭遞來一塊熱騰騰的餅，眼中帶著憐憫。

顏越勉強一笑，接過燒餅，從袖中排出幾枚銅錢。“多謝王叔。“

回到城郊那座破舊的老宅，顏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昏暗潮濕，墻角堆著發霉的書卷。他將濕透的外衫掛在門后，走到供奉母親靈位的案前上了一炷香。

“娘，兒子又讓您失望了。“他低聲說道，聲音在空蕩的屋內顯得格外凄涼。

案旁擺著一個巴掌大的布偶，那是母親生前親手為他縫制的，取名“小顏“。顏越拿起布偶，輕輕撫摸著它粗糙的布料。“要是你真能說話該多好，至少有人陪我說說話。“

夜深人靜，顏越伏案疾書，為下一次科考做準備。燭火搖曳，映得他削瘦的臉龐忽明忽暗。忽然，一陣冷風從窗縫鉆入，燭火劇烈晃動，險些熄滅。

“奇怪，明明關好了窗。“顏越皺眉起身，卻聽見“啪“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從書架上掉了下來。

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木匣子，約莫手掌大小，通體漆黑，上面雕刻著繁復的花紋。顏越確信這不是他的東西，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撿了起來。

匣子沒有鎖，輕輕一掀就開了。里面躺著一個三寸高的木偶，做工精致得令人驚嘆——五官栩栩如生，關節靈活可動，穿著一件褪色的紅色小袍子。最詭異的是，木偶的眼睛竟像是活人的一般，在燭光下泛著微光。

顏越剛把木偶取出，就聽見一個細若蚊蠅的聲音：“主人。“

他手一抖，木偶差點掉落。“誰？“顏越環顧四周，屋內除了他空無一人。

“主人，是我。“聲音再次響起，這次顏越看清了——木偶的嘴唇在動。

“你...你會說話？“顏越驚得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書桌。

木偶在他掌心微微欠身：“奴名阿言，從今日起，聽憑主人差遣。“

顏越的第一反應是將這詭異的東西扔掉，但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他留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木偶放在桌上：“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阿言是傀儡，只會服從主人的命令。“木偶的聲音雖然細小，卻異常清晰，“主人想要什么，阿言都能做到。“

顏越將信將疑，隨口道：“那...把屋子打掃干凈。“

話音剛落，木偶突然從他掌心跳下，落地時已變成三尺高的人形。它動作迅捷如風，轉眼間就將凌亂的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連角落的蛛網都清掃得一干二凈。

顏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木偶恢復原狀回到他面前。“主人可還滿意？“

“太神奇了...“顏越喃喃道，恐懼逐漸被好奇取代，“你從哪來？“

“阿言在古董店的角落里等了很久，今日終于等到主人。“木偶答道，“主人命中注定是阿言的主人。“

顏越想起前幾日確實去過城東的古董店，為母親尋找合適的香爐。難道是在那時不小心帶回了這個木偶？

接下來的日子，顏越開始嘗試讓阿言做各種事情。木偶不僅能打掃房間、做飯洗衣，還能幫他整理書籍、查找資料。更令人驚訝的是，阿言能模仿任何人的筆跡，甚至能預測考官可能出的題目。

“主人這次定能高中。“一日夜里，阿言站在書桌上，看著顏越剛寫好的文章說道。

顏越苦笑：“前三次我也這么以為。“

“這次不同。“阿言的聲音帶著詭異的篤定，“阿言知道考官喜歡什么樣的文章。“

科考當日，顏越按照阿言的建議作答。放榜那天，他果然名列前茅。消息傳開，鄰里紛紛前來道賀，連一向看不起他的堂兄也登門拜訪。

“阿越啊，為兄一直看好你。“堂兄顏世昌拍著他的肩膀，眼中卻閃爍著嫉妒，“這次中了舉人，可別忘了提攜家人。“

顏越謙虛幾句，送走堂兄后，阿言突然開口：“主人不喜歡他。“

“他是我父親的侄子，雖然勢利了些，但終究是親人。“顏越嘆道。

阿言沉默片刻，忽然說：“阿言可以讓他永遠不來打擾主人。“

顏越一驚：“你想做什么？不要亂來！“

“阿言只聽主人的命令。“木偶答道，聲音平靜得可怕。

三日后，顏世昌在回家路上被一輛失控的馬車撞傷，雙腿盡斷。顏越聞訊前去探望，卻在堂兄眼中看到了極度的恐懼。

“是你...是你做的...“顏世昌顫抖著指向顏越身后。

顏越回頭，只見阿言不知何時站在他肩頭，木刻的臉上似乎帶著詭異的笑容。

“你對他做了什么？“回到家，顏越厲聲質問。

阿言歪著頭：“阿言只是讓馬車夫多喝了幾杯。主人不是希望他別來打擾嗎？“

顏越這才意識到，這個看似溫順的木偶有多么危險。他想將阿言丟掉，卻又舍不得它帶來的種種便利。況且，阿言似乎真的能幫助他實現抱負...

秋去冬來，顏越在阿言的幫助下，生活日漸好轉。他換了新宅，雇了仆人，甚至開始有媒人上門說親。然而，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會被噩夢驚醒——夢中阿言變得巨大無比，用絲線操縱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日，顏越路過那家古董店，決定進去問問阿言的來歷。

店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聽完顏越的描述后臉色大變。“公子說的可是一個穿紅袍的木偶？“

顏越點頭：“您知道它的來歷？“

老者顫抖著從柜臺下取出一本泛黃的冊子，翻到某一頁：“三百年前，有個叫言無咎的傀儡師，能用木偶施展妖法。他制作的傀儡不僅能動會說話，還能害人性命。后來官府將他處死，但他最得意的作品'阿言'卻不見了...“

顏越心頭一震：“您的意思是...“

“那木偶會逐漸控制主人，最后取而代之。“老者壓低聲音，“公子若得了此物，務必盡快...“

話音未落，老者突然瞪大眼睛，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臉色迅速變得青紫。顏越驚恐地看著老者倒地抽搐，很快沒了氣息。

“多嘴的人不該活著。“阿言的聲音在顏越耳邊響起。

顏越踉蹌著逃出古董店，心跳如鼓。回到家中，他鎖上房門，將阿言從袖中取出，狠狠摔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顏越聲音發抖。

阿言慢慢從地上爬起，紅色的袍子無風自動：“阿言只想永遠陪伴主人。“

“不！你不是在幫我，你是在控制我！“顏越抓起木偶，沖向火盆，“我要燒了你！“

阿言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刺耳得不像人聲：“主人舍得嗎？沒有阿言，主人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窮書生。“

顏越的手懸在火盆上方，顫抖不已。是啊，沒有阿言，他將失去現在的一切...

就在他猶豫的瞬間，阿言突然掙脫他的手，跳到桌上。木偶的身體開始扭曲變形，逐漸長高，最終變成一個與顏越等高的人形。它的臉仍然是木刻的，卻有了表情——那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其實，阿言才是真正的主人。“木偶的聲音不再細小，而是與顏越一模一樣，“三百年來，阿言換過無數身體。現在，該輪到你了。“

顏越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不聽使喚，而木偶的皮膚逐漸變得像真人一般...

顏越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脊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張開又合攏，仿佛在適應這具新的身體。而對面那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不，是阿言——正用他熟悉的面孔露出陌生的獰笑。

“不...這不可能！“顏越想大喊，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阿言活動著新獲得的軀體，低頭欣賞著修長的手指：“人類的肉身果然比木頭靈活多了。“它抬頭看向顏越，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別擔心，主人。阿言會好好使用這具身體的。至于你...“

顏越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視線突然變低了。他驚恐地看向自己的雙手——原本修長的手指變成了粗糙的木雕關節，身上穿著那件褪色的紅袍子。他想尖叫，卻只能發出木偶特有的細小聲音。

“放我出去！“顏越用盡全力掙扎，但木偶的身體根本無法反抗。

阿言——現在應該叫它“顏越“了——彎腰撿起地上的木偶，輕蔑地笑了笑：“從今以后，你就是阿言了。放心，我會替你活得很精彩。“它頓了頓，“不，應該說，我本來就是顏越。“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顏越的新婚妻子柳氏端著茶走了進來：“相公，你在和誰說話？“

“沒什么，只是在溫習文章。“阿言瞬間換上顏越溫和的表情，動作自然地將木偶塞進袖中。

柳氏不疑有他，將茶放在桌上：“夜深了，早點歇息吧。“

“娘子先睡，我稍后就來。“阿言柔聲道。

等柳氏離開，阿言立刻變了臉色。它從袖中取出木偶，冷笑道：“看到了嗎？連你最親近的人都認不出來。從今晚起，我會代替你享受功名利祿、嬌妻美眷...“它湊近木偶耳邊，壓低聲音，“還有你那即將出生的孩子。“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顏越這才注意到柳氏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懷孕了！而自己竟然一直沉浸在阿言帶來的虛幻成功中，連妻子有喜都沒察覺。

阿言似乎很享受顏越的痛苦，它故意用顏越的臉做出夸張的悲傷表情：“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認賊作父。不過沒關系，我會是個好父親的...就像你母親當年對你那樣。“

提到母親，顏越木偶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他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囑托，想起了那個一直陪伴他的布偶“小顏“。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席卷全身，木偶的眼睛竟泛起了紅光。

“不許...提我母親！“顏越嘶吼著，木偶的身體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掙脫了阿言的控制，跳到書桌上。

阿言顯然沒料到這種情況，臉色微變：“怎么可能？你...“

顏越感到一股暖流從木偶體內涌出，那是母親留給他最后的保護。他猛地撲向案上的油燈，用盡全力將燈推倒。火焰立刻竄上書卷，迅速蔓延開來。

“你瘋了！這具身體也會被燒毀的！“阿言驚慌失措地想要撲火。

“我寧愿死，也不會讓你得逞！“顏越借著火勢，又跳到窗邊，用小小的木偶身體撞開了窗戶。夜風卷入，火勢更旺了。

阿言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叫，它的皮膚開始出現裂紋，露出里面木質的紋理——靈魂轉移尚未完成，它還不能完全脫離木偶的束縛。

“救火啊！走水了！“外面傳來仆人們的驚呼。

阿言惡狠狠地瞪了顏越一眼，突然沖向火中，抓起燃燒的書卷朝顏越擲來。顏越躲避不及，木偶的左臂被點燃。劇痛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房間——是柳氏！

“相公！快出來！“柳氏不顧危險，想要拉走阿言。

阿言猶豫了一瞬，突然露出猙獰的表情，一把掐住柳氏的脖子：“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死吧！“

“住手！“顏越用盡最后的力氣，帶著燃燒的身體撲向阿言的臉。火焰立刻點燃了阿言的頭發和眉毛。

阿言吃痛松手，柳氏跌坐在地，驚恐地看著“丈夫“的臉在火中扭曲變形，逐漸顯露出木質的真容。

“妖怪...你是妖怪！“柳氏顫抖著后退。

趁著阿言分神，顏越用燃燒的木偶身體跳到它背上，死死抱住它的脖子。火焰迅速蔓延到阿言全身。

“放開我！你這蠢貨！“阿言瘋狂掙扎，但為時已晚。它的皮膚開始大片剝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質軀體。

“一起下地獄吧。“顏越在它耳邊輕聲道。

當仆人們提著水桶沖進來時，只看到熊熊烈火中，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形漸漸化為灰燼。奇怪的是，其中一個明顯是木偶的形狀...

三個月后，柳氏在整理廢墟時，發現了一個燒焦的布偶，依稀能辨認出是“小顏“的模樣。布偶下面壓著一封未被燒毀的信，上面寫著：

“吾兒顏越，若你見到此信，說明'阿言'已找上你。此物乃三百年前妖人言無咎所制，專附人身。唯母愛可破其術。娘已將魂魄附于'小顏'，危急時可護你一次...“

柳氏淚流滿面，輕撫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孩子，你父親是個英雄...“

遠處，一個穿紅袍的小販挑著擔子走過，擔子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木偶。其中一個酷似顏越的木偶突然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揚...

柳氏產下一子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縣城。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雙眼睛，明亮得不像初生的嬰孩。接生的穩婆私下里說，孩子落地時竟不哭不鬧，只是睜著眼睛四處張望，那眼神看得人心里發毛。

滿月酒那天，賓客盈門。新任縣令也來道賀，送上一對純銀的長命鎖。柳氏抱著孩子向眾人致謝時，那孩子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伸出小手準確地抓住了縣令腰間的玉佩。

“這孩子聰明得很吶！“縣令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可有取名？“

柳氏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孩，輕聲道：“顏回，字子淵。是他父親生前取好的名字。“

孩子聽到“父親“二字時，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松開玉佩，小手卻悄悄攥住了柳氏的一縷頭發，力道大得驚人。

夜深人靜時，柳氏被一陣奇怪的響動驚醒。她睜開眼，看見本該躺在搖籃里的顏回正站在床邊，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微光。

“回兒？“柳氏驚得坐起身來。

孩子咧嘴一笑，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森白牙齒：“娘親，我餓了。“

那聲音根本不是嬰兒的咿呀學語，而是一個成年男子沙啞的低語。柳氏渾身發抖，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音。

顏回緩緩爬上床，小手撫上柳氏的臉：“爹爹說過，會好好照顧娘親的...“

柳氏這才注意到，孩子的指甲不知何時變得又長又尖，正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她猛地想起那日大火中看到的可怖景象——丈夫的臉變成木質傀儡的模樣。

“你不是回兒！“柳氏鼓起勇氣推開孩子，“你是那個...那個東西！“

顏回被推倒在床上，卻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他的身體開始扭曲變形，骨骼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聰明。“孩子的聲音突然變成了阿言特有的陰冷語調，“可惜太晚了。“

柳氏想要逃跑，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像被無形的絲線纏住，動彈不得。她眼睜睜看著“孩子“的皮膚寸寸裂開，露出里面木質的身軀——正是當日那個紅衣木偶的模樣，只是縮小了許多。

“你以為燒掉木偶就能消滅我？“阿言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的魂魄早已寄生在這孩子體內。現在，我們終于真正融為一體了...“

柳氏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就在這時，她胸前的衣襟突然動了一下——那個燒焦的“小顏“布偶竟自己爬了出來！

布偶雖然殘缺不全，卻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它跳到阿言面前，用燒焦的手臂抱住了那個扭曲的“孩子“。

“不！“阿言發出凄厲的尖叫，“放開我！“

布偶的身體開始燃燒，但不是毀滅性的火焰，而是純凈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中隱約可見一個慈祥的老婦人身影，正是顏越的母親。

“越兒...“光芒中的身影輕喚道，“娘來帶你回家...“

阿言拼命掙扎，卻無法擺脫光芒的束縛。它的木質身體開始龜裂，一道道黑氣從裂縫中滲出，在空氣中扭曲著消散。

柳氏突然發現自己能動了。她撲上前去，不顧灼熱的光芒，緊緊抱住了那個正在崩潰的“孩子“。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她哭喊著，淚水滴在阿言裂開的軀體上，發出滋滋的響聲。

阿言發出最后一聲不甘的嚎叫，木質外殼徹底碎裂。黑氣散盡后，柳氏懷中只剩下一個熟睡的嬰兒——真正的顏回。

燒焦的布偶完成了使命，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只有一片焦黑的布料輕輕飄落在嬰兒的襁褓上，仿佛一個溫柔的吻。

多年后，顏回長大成人，成了遠近聞名的木匠。他做的木偶栩栩如生，卻有一個奇怪的規矩——從不給木偶畫上眼睛。有人問起，他只是笑笑說：“木偶有了眼睛，就會想要看這個世界。而有些東西，不該被看見。“

每當夜深人靜時，顏回的工作間里總會傳出輕微的敲打聲。次日清晨，人們總能看到一個新的木偶被擺在架子上，面容模糊，卻都穿著紅色的衣衫，手腳被細細的紅線牢牢捆住...

而在縣城最老的那家古董店里，掌柜的會在打烊后仔細檢查每一個角落。據說三十年前那場大火后，總有人聲稱在深夜看到一個穿紅袍的小販在街上游蕩，擔子上掛著的木偶個個面目猙獰，卻都長著同一張臉——一張酷似當年那個叫顏越的書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