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血翡翠(六)
- 不知今夕何年
- 橘子宸
- 3377字
- 2025-03-25 16:38:27
夜幕降臨,今天靳夕依然沒有下樓吃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親。
她開始后悔當(dāng)時對著幺雞放大話。即使有人要把這些事捅出來,也不該是她。她從小到大享受著父親為她帶來的一切特權(quán)和福利,最后跳出來大義凜然指責(zé)父親是吸血蝗蟲。那她算什么?蝗蟲仔?
靳夕有些自暴自棄地想干脆像父親說的那樣,全家一起移民出國,所有前塵往事都一了百了。
但如果她手里掌握著大量父親可能違法的罪證,卻當(dāng)做沒這回事。她又怎么對得起她入行時宣的誓和深調(diào)組一查到底,絕不后退的精神。
她多希望父親現(xiàn)在推開門進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只要她爸說是假的,她一定信!
像是感應(yīng)到她的心聲,靳紅星端著三菜一湯的托盤敲門進來:“阿姨說晚飯都熱了兩次,你還沒有出來吃。不管在煩惱什么,飯總是要吃的。”
“爸……”靳夕接過他手里的飯菜放在一邊,拉著父親坐到她的書桌旁。一桌子的資料和軟木板上釘?shù)恼掌紱]有遮擋,刻意暴露在靳紅星面前。
見靳紅星在打量照片,靳夕斟酌著說:“爸,這是我們節(jié)目組下一期想報道的選題。跟咱們家公司有關(guān)……”
她心里祈禱,說“不”吧。否認吧。只需要您一句話。
靳紅星面色沉穩(wěn),并沒有被揭穿的惱怒或是恐懼:“緬甸那事嗎?”
“您真的知道?”
“那個年代,防護措施不到位,礦區(qū)偶有傷亡,這擱到現(xiàn)在都不算新鮮事。”他的口氣好像這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那……虛假招工,虐待工人呢?”
“說虐待太嚴重,再說做生意哪里不踩一點灰色地帶的?你別想太多了。”靳紅星將攤滿一桌的資料收攏,想把飯菜端上來。
靳夕一把摁住他的手:“所以死去的工人和他們被毀的家庭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就算我說我心里待工人如親人又能怎么樣呢?死者不能復(fù)生。說這些話都是偽善。這事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你別插手。我會打電話給你們臺長讓他撤掉這個選題。”
“這就是你的處理方式?”靳夕不敢相信那個總是憨憨笑著說起自己年輕時與工人同吃同睡的爸爸,居然這么蔑視生命?
“小夕,你想我怎么樣?去以命抵命?還是自首認罪?”
“你明知道過了追訴期,加上國內(nèi)沒有管轄權(quán),根本不會追究你的罪。但是我作為第四公權(quán),有權(quán)利讓大眾知道真相!”大概是被父親無所謂的態(tài)度所激怒,靳夕之前的猶豫一掃而空。
“你真的要去報道這件事?哪怕讓我身敗名裂,讓靳家的產(chǎn)業(yè)付之一炬也要去做?”
“是。”在父親親口承認此事之前,她還抱有一絲幻想,也許父親是被人陷害,也許父親并不知情。但現(xiàn)在看來,再多的辯駁都是蒼白的,這個慈父對她所有的好都是建立在一堆白骨之上。
“我需要一些時間整理思路,麻煩您出去。”靳夕給父親下逐客令。
靳紅星反常地沒有與她爭吵也沒有勸說,只說:“記得先把飯吃了。”
就這一句話,差點又讓靳夕崩潰,“爸……”
靳紅星驚喜地回頭以為這個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會改變主意,卻只聽見她說:“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吧。我不會跟你們出國。如果有需要,我會搬出去住。”
靳紅星的手在褲口袋里無助地摩挲,最終只是默默將她的手機掏出來放在門口的五斗柜上。
靳辰一直站在門外,他們的對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見到父親走出來,正想開口說什么。靳紅星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輕輕關(guān)上房門,示意她下樓說。
“你放心。我一個字都沒提到你老公。你妹妹也不會猜到你們身上。”靳紅星板著臉,面色不悅。
若不是靳辰懷著身孕來懇求他,他斷不會替路易斯背下這個黑鍋。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為如果是您,小夕她至少會顧及父女情分。我去跟她說,我告訴她不是您的錯!”
“算了吧!你想你的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嗎?”靳紅星拉住她的手讓她坐下,“左右不過是背個罵名,又不是真的要坐牢。”
“可是……爸,就算小夕她一根筋。我們還有很多辦法阻止她報道的。”
“別。你別動歪腦筋。隨她去。”
“為什么!”靳辰覺得父親對妹妹的溺愛簡直是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是不是就算她今天要殺了你,你也會給她遞刀子?”
靳紅星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自己這個一向溫順可人的大女兒,他以為至少靳辰能理解他作為父親的苦心,“我可以為了你給你老公頂罪,怎么我就不能為我小女兒做點什么?我不希望她違背自己的初心做一些讓她心里一輩子過不去的事。”
靳辰不再做聲,為人父母者,思慮深遠,遠不是做子女的所能及。她這次為了路易斯連父親都出賣了,她是最沒有資格多說的人。
房內(nèi)的靳夕拿著自己的手機,上面有無數(shù)條短信和未接來電,其中三個電話是來自何年,最近的一次是三天前。她的手指停在回撥鍵上停頓數(shù)秒,最終還是合上了手機。
靳夕這么快回到臺里上班著實出乎幺雞的意料,從靳夕走進辦公室開始幺雞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
只有不知內(nèi)情的波仔還沒心沒肺地往上湊:“夕姐你這休個事假比我躺醫(yī)院還久,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組里這么多事,老曹走了,組長也不在,事都不用干?”
波仔抓抓后腦勺:“說實話,我真以為我們深調(diào)組得解散了。”
“誰說的?”靳夕一臉莫名地把牛皮文件袋拍在他胸前:“這期節(jié)目的選題。你去做信息檢索,找采訪嘉賓人選。”
“得令。”波仔立正敬了個禮,笑嘻嘻拆開文件袋,看清楚標題后,笑容漸漸凝固:“這……夕姐,別開玩笑了。靳氏珠寶不是你家的公司嗎?”
“是啊。怎么著?覺得我應(yīng)該避嫌?”
“不是。唉。我不知道怎么說,幺雞你幫我說句話。”波仔把文件袋拿給鄰座的幺雞看,期望得到她的聲援。
沒想到幺雞只是默默接過文件袋放到一邊,并不說話。
波仔察覺出兩人之間的異常:“幺雞你早知道了?這算怎么回事啊?就算靳氏真的有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也不該讓夕姐來報道啊!這也太冷血了吧?我做不到。”
靳夕勾著頭冷笑,連波仔這種同事關(guān)系都覺得插手她的家事很尷尬。卻總有人持著正義的令牌完全不顧她的感受,逼她必須做這個選擇。
“波仔,去做事。”一個低啞的聲音出現(xiàn)在辦公室門口。三人同時抬頭看向門口,還是熟悉的黑口罩和帽子。
靳夕雙腳不自覺挪了個方向朝向他,卻又生生止住,收斂起笑意。
“組長!”幺雞仿佛一下子找到主心骨,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這段時間她和何年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知道他在緬甸找到更確切的證據(jù)。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情沒有錯。
“靳夕和我進辦公室,你們倆把我在緬甸做的這些采訪資料整理一遍。”何年脫下背包甩給波仔,自己徑直往里間辦公室走。靳夕在工位上深吸一口氣才跟上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這是組長做的選題嗎?我本來以為他倆之間肯定有戲。”波仔在背后不解地與幺雞小聲嘀咕,幺雞只是有氣無力地拍了他一下:“去做事。”
靳夕想了許久該怎么開口,是該問他為什么要陷她于忠義兩難的境地還是問他們那一吻到底算什么?她有許多歇斯底里的為什么,幾乎要涌爆她的腦袋。
“坐。”何年冷靜的聲音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將她那些感性的情緒都澆滅。靳夕就像一個木偶,應(yīng)聲坐到位置上。
何年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跟她討論新選題,好像選題涉及的當(dāng)事人和她毫無關(guān)系似的。他一直在說流程和資料,但靳夕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到她耳里全部化成嗡嗡聲,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靳夕終于忍不住打斷他:“你沒什么要和我解釋的嗎?”
何年手里的筆頓了一下,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終于摘下口罩,抬頭直視靳夕的眼睛:“你如果反悔,現(xiàn)在還可以退出。”
“憑什么讓我做逃兵?你把我架上臺面到底是想看我大義滅親還是當(dāng)縮頭烏龜?無論哪一種,你無非是等著看我笑話罷了。怎么樣?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滿意嗎?”靳夕想像個正常的小女生鬧脾氣,還期待著何年能耐心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何年并不打算慣著她的脾氣:“專題還沒開始做,談不上滿意。”
“你……”靳夕突然有些惡毒地笑起來:“好啊。組長,那咱們慢慢談。只是你先把口罩戴上,我可不想被傳染什么說不清的病。”靳夕一生氣起來就口不擇言,尤其是對何年。
何年倒是沒說什么,順從地把口罩戴好。兩人維持著僵硬的氛圍討論新的一起節(jié)目內(nèi)容。
尤其是當(dāng)何年把這次到緬甸對瑪?shù)堑牟稍L筆記拿出來時,靳夕的臉色變得鐵青。那是一種羞恥感,對于父親摧毀了那么多家庭,自己卻安心享受著人命堆砌的財富所產(chǎn)生的羞恥感。
“如果沒意見,就按這個流程走,這期節(jié)目還是由你主播。我們會提前放出新聞稿造勢,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何年收拾著臺面上的資料,意味著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jié)束。
直到何年快走出辦公室,靳夕才小心翼翼問出一句:“何年,你到底把我當(dāng)做什么人?”
何年握緊辦公室的金屬把手,閉上眼睛腦中是中彈倒地的父母。喜姐和敏加固然偏執(zhí),但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才是一條戰(zhàn)線的。而靳夕是他的……何年說不出那兩個字,只能生硬地回答:“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