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何年在車上呆如木雞的樣子,靳夕心情大好,哼著小曲回到家中,全然忘記出門前父親的威脅。
大廳里沒有開燈,靳夕以為大家都睡了。躡手躡腳扶著餐廳的桌椅穿過客廳走向自己的臥室。
“小夕。”黑暗中傳出一個老態龍鐘的聲音,靳夕被嚇得一激靈。順手打開了壁燈的開關。一束昏暗的光線照亮沙發上靳紅星的臉。
靳夕有一種感覺,一向自詡保養得當的父親已藏不住老態。
“爸?還沒睡?”
“你沒回來,我睡不著。”
想到白天和父親的爭吵,靳夕有些愧疚。是她的任性讓老人家擔驚受怕大半夜睡不著覺。
靳夕坐到父親身旁攙住他的臂彎,像兒時那樣將頭靠在他肩上撒嬌:“對不起,爸。我職責在身,不得不違抗你的意愿。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靳紅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你姐懷孕了。”
“真的?什么時候的事?”靳夕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地從沙發上蹦起來,“姐姐今晚睡在家嗎?算了,我自己上去問她!”
靳紅星一把拉住她,一直緊繃的臉終于有一絲松動:“你還和小時候一樣沉不住氣,猴急,這都幾點了?別上去吵你姐休息,有什么問題明天再問她。”
“也是。我太激動了。”靳夕笑嘻嘻坐回沙發上,屁股還是不安分地扭來扭去。
“你姐姐姐夫他們準備移居美國去養胎。”
“這么突然?生完就回來嗎?”
“他們準備定居在那邊,不回來了……”
靳夕默了一會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也好。現在交通這么發達,我們隨時可以過去看他們。”
“我準備隨他們一起過去。這些年你姐姐一直怨我偏心,生孩子是鬼門關走一遭的事情,尤其是你姐身體一直不好,我放不下心。”
這么一來闔家搬遷,就剩她一個人。靳紅星借著微弱的光線觀察靳夕的神情。
她強顏歡笑道:“我這么大人,可以照顧自己。爸,你放心陪姐姐去吧。”
靳紅星終于裝不下去,板起了臉:“你倒是說說,到底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竅?讓你連家人都可以舍棄,寧愿一個人留在這里。”
“爸,我是真的喜歡這份工作…...”靳夕拉著靳紅星的手想故技重施,卻被爸爸甩開了手:“你到底是喜歡這份工作,還是喜歡某個人?”
“爸……”靳夕沒想到爸爸會這么直接問出口,“這兩者并不矛盾。”
“在我看來很矛盾!你的什么夢想啊追求啊都是借口,最終還是為了個男人。關鍵是這個男人并不是良配,別的我都不說,光有病這一條,我絕對不可能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爸!他的病不是你想的那樣……”
靳紅星粗暴地打斷她:“不用再說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的護照我已經交給你姐夫去辦簽證。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出去上班了。安心在家呆著,省得染病回來再過給你姐姐,那我可饒不了你!”
靳辰站在二樓轉角的樓梯口聽到了父親與妹妹的全部談話,她輕吁出一口氣。至少有一次,父親是把她放在妹妹前面。
有一雙長臂從身后抱住她,靳辰身體不自覺顫抖了一下,回頭發現是路易斯才放松下來:“還沒睡?”
“看你半夜起身不放心。”
“沒事,我聽到小夕回來的動靜出來看看。怕他們爺倆又吵起來。回去吧。”靳辰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以示安慰。
“為什么要拿懷孕騙爸爸?他以后知道一定很失落。”
靳辰在路易斯懷里轉過身來,環住他健碩的腰身:“好不容易美國實驗室那邊的研究有了新進展,我們需要一個足夠有力的借口離開。而且……這也是我的夙愿。”
“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路易斯低下頭親吻她的頭發。
外人皆道兩人婚后無子是因為靳辰身體羸弱,只有夫婦二人知道,真正原因是路易斯一直堅持婚后避孕。
靳辰生性驕傲,不愿與人訴苦。隱忍數年后,終于將一紙離婚狀放到路易斯面前。到這個地步路易斯才坦白自己有血液病,治愈之前不敢貿然要孩子,否則很有可能遺傳給孩子。
路易斯拿出自己在國外治療的診斷報告,并承諾自己隱瞞在先,如果靳辰介意他的病堅持離婚,他愿意凈身出戶。
天之驕女如靳辰哪里會在意財產,她真正介懷的只有“愛與不愛”。路易斯的病更加激發她充沛的感情,丈夫瞞著自己苦苦求醫治病,一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一邊苦心瞞住家人。思及此,她只覺得心疼。
靳辰暗自發誓,只要能治好丈夫的病,無論讓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上帝似乎聽到了她虔誠的許愿,如今希望就在眼前。
何年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略顯干燥的唇瓣,那柔軟的觸感依然清晰刻骨。明明那么真實,又像做夢一樣。
他側過頭去拿床頭柜上的照片,又翻出手機上靳夕的照片給媽媽“看”:“她叫靳夕,是我的同事。偶爾有點嬌小姐脾氣,但很可愛也很真誠。希望您也像我一樣喜歡她。”
經年過去,照片中母親的笑容依舊奪目,仿佛能親眼看到兒子的心上人。
這一晚,何年以為自己會做個美夢,但夢境又將他拉回到父母逝世的那一天。這些年來,這個永無止境的噩夢一直在循環,卻每每在他下臺階時突然墜落,夢境戛然而止。
醫生說是他大腦的自動保護機制選擇性遺忘了那段對他而言很痛苦的記憶。所以他到現在只從爺爺口中知道父母是戰地記者,死于一場恐襲。他是那場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當年報社多方聯系關系才把重傷的他接回國。其余旁的記憶他是半點都想不起來。
直到上次做手術他在夢中終于走下了階梯,夢見一個叫“敏加”的嬰兒起名儀式。后來他借用波仔強大的搜索引擎查過這個名字,一無所獲。緬甸人是沒有姓氏的,同音同名的人數不勝數,無從查起。
而今晚的夢境里,他以第三視角站在觀禮的人群之外。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小男孩從樓上急急跑下來想鉆進人群。
此時剛剛禮畢,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男孩聽得到掌聲卻看不清里面發生了什么,他想從人群中擠進去看看嬰兒的樣子,但旁邊的胖子叔叔身形沒有給他留下一點余地。他只有大聲喊出丹拓的名字,試圖讓丹拓從里面把他拉進去。
丹拓?何年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一張眉眼有些異域風情的小男孩的臉出現在腦海中。他什么時候認識這樣一個男孩的呢?
站在內圈的丹拓聽見男孩的聲音,頭左右搖擺尋找著他的身影。沒有看到小伙伴,卻看到一個橄欖球一樣形狀的東西不知從哪里飛出來滾到他的腳邊。他反應不過三秒,轟的一聲爆裂,巨大的沖力直接讓丹拓身首異處,連痛都來不及叫。
這炸彈的威力驚得何年心頭一跳,他下意識伸手去擋,卻看見所有的爆炸物連同奔走的人群都從他透明的身體穿過。沒人可以看見他。
他清醒的意識到自己是在夢境中,何年定定的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出人間慘劇。
丹拓到死都不知道這炸死他的到底是個什么鬼東西。而男孩看清了,身為戰地記者的孩子,他從小就認得各種武器,旗幟和手勢。這是枚IED--“路邊炸彈”,是制作簡單,裝藥量大的土制炸彈。一枚IED可以炸翻一輛重型坦克,威力極大。
真正的震驚是不摻雜傷心的,來不及產生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整個人就像清零的機器一片空白。所以當丹拓的頭滾到男孩的腳邊時,他只遲疑了一下,就抱起了血淋淋的人頭,沒有生離死別或是害怕猶疑這些多余的情緒,他只是怕別人踩著他的小伙伴。
男孩撥開面前紛亂的人群,嘴里喃喃的喊著爸爸,媽媽,沒有人回應。
炸彈是從院外擲進來的,站在中心的人都已經倒在血泊里。在一片尖叫和哭嚎中,他找不到他的父母。何年跟著小男孩的身后,試圖給他指明父母的位置,可惜小男孩聽不到他的聲音。
屋外似乎還有入侵者試圖從外往里清場,人群最外圍的人沒能逃走,而是直接死于入侵者的槍下。
此起彼伏的槍聲,讓包括男孩在內,處在最中間地帶的人都嚇破了膽。他們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往前一步,退后一步都是死。男孩被夾在中間擠得左搖右晃,猶如上了一條破船。除了懷中丹拓的人頭,他找不到別的依靠。
“年年,趴下!”在這嘈雜的煉獄中,男孩聽見了一句清晰的中文。繼而看清一抹孔雀藍趴在離他不遠的地上,女人的裹頭面紗早就被吹走,大卷的棕色長發在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細風中飄揚。她的腿被炸傷了,所以匍匐在原地不得動彈。身上趴著的是已經沒了氣息的丈夫。男人在爆破的一瞬間,撲向了妻子。他的身下護住的是叫敏加的嬰兒和他的妻子。
男孩嘴里大叫著爸!媽!毫不猶豫地朝他們的方向跑去。
“砰”,不知從哪里飛出的流彈從后面穿透了男孩的右肩,他朝前直直倒下。手中丹拓的頭滾落出去,骨碌碌的滾到了女人面前。母親雙眼圓睜,爆發出此生最絕望的一聲吶喊:“年年!”
一雙軍靴走到她面前,軍靴的主人饒有趣味的打量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他臉上圍著一面辨不出顏色的花布,只露出一雙玻璃般淺棕色的眼瞳。對于今天見過他的人而言,這無異于一雙妖瞳,來自于地獄。他用蹩腳的中文問:“中國人?”
女人的眼睛一直盯著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沒有理會他。
軍人舉起了手中的槍,對準了女人的頭,抬手間露出了襯衫袖口下一顆黑色的星星紋身,星星中間有一個看不清是什么的動物骷顱標志。
何年死死盯著那黑黝黝的槍口,他明知這是夢境,卻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沖到男人面前朝他怒吼:“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在何年的視角里,兩人相隔不過一厘米,可對方連眼睫都沒有顫動一下。只是像盯著砧板上的獵物一般殘忍地看著何年的母親。
按下扳機的一刻,男人突然覺得小腿肚子一痛。低頭看到了那個半邊身子都是血的半大少年,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持著一截不知從哪撿來的人骨劃傷了他的小腿。這截骨頭斷裂處鋒利,末端還連著血肉,竟是從剛剛炸碎的新鮮死尸上拔下來的。真狠啊。
男孩盯著他的槍口,目光惡狠狠的,不像個孩子該有的眼神,像一匹狼。
“別動我媽。”
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匹未長成的幼狼,故作兇狠的眼神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恐懼。
“可惜了。原本好好談,大家都不用死的。”軍人將森森的槍口轉到了他的額頭。
“砰。”一聲槍響,何年從夢中驚坐起來。
這一次的夢境比往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以至于清醒后,他渾身仍然不停在顫抖。枕邊與母親的合照滑落在地毯上,何年伸手去夠。
照片中母親披著頭巾的笑顏讓何年動作一滯,他的左手微微顫抖,終于忍不住將頭埋在膝間,喉頭哽咽。因為他終于想起來,是母親擋在他身前替他擋住了那顆射向他眉心的子彈。
“叮咚”門鈴聲響,何年擦干濕潤的眼角走到門前。
“誰啊?”門外無人應答。
他拉開門,只見到門口躺著一個快遞文件袋,沒有任何寄件信息。這是日夜游神與他獨特的聯系方式。
何年俯身拾起文件袋,一邊往屋內走一邊拆開文件。與以往啞謎似的信息不同,這次的舉報詳盡而清楚:“靳氏珠寶境外非法招募廉價礦工,奴隸工人,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