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不知今夕何年
- 橘子宸
- 3111字
- 2025-03-25 16:38:27
人們開始小聲揣測封奕自殺的原因。
尤其是從2號樓宿舍里跑出來看熱鬧的女學生們,白白站了一夜,沒有等到她們期待中的畫面。那種壓抑不住的躁動越演越烈。
“是被男朋友甩了吧?一直在說畜生什么的。”
“不是的。你沒看到她手里抱著個娃娃嗎?我聽她們宿舍的人說,是給人當小三,懷孕了。被正室追到學校打了胎,所以才想不開。”女孩有意識的壓低聲音,但一句不漏的都被靳夕聽到耳朵里。
“你親眼看到了嗎?就你有嘴,要不要給你個話筒?”靳夕沒好氣地將話筒伸到說話女孩面前。
“有病吧。”女孩生氣又心虛地拉住同伴從旁邊的小徑匆匆離開。
一對剛剛唱了通宵KTV回來的情侶經過,女孩疲累到雙眼發青,隨意地瞟了一眼樓頂,興趣乏乏和男友說道:“八成是抑郁癥。現在沒個精神病,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是城里人。”
“哪有什么抑郁癥。都是自己作的,能有多大事兒啊。誒。你先別回,我們去吃個早餐你再回去睡吧。”男孩壓根不相信有心理病這回事。
女孩擺擺手,“吃不進,我還要減肥。你自己去吧。”
男孩切了一聲,自己往食堂方向走。最早班的食堂師傅已經將熱氣騰騰的包子端到了窗口。男孩卻因為熬了個大夜突然覺得沒了胃口,站在食堂門口的吸煙區想抽根煙再回宿舍補覺,順便看個熱鬧。
“哥們兒,有火嗎?”他跟蹲在旁邊的何年借火。
“滾開。”何年口罩下的聲音嗡嗡的,男孩沒有聽清,但見他眼睛一直盯著天臺上的女孩。以為他也是個看熱鬧的路人,還試圖繼續跟他搭訕。
“我跟你賭一百,她不會跳。賭嗎?”男孩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百,拍在地上。雙手攏到嘴邊,挑釁地對樓上的封奕叫道:“你倒是跳啊。你敢跳嗎?不敢就……”
只聽身后“哎喲”一聲,靳夕聽到他的話剛想開罵,回頭見到那個男孩已經捂著手臂摔在地上。
何年跟個沒事人兒一樣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一旁,仿佛剛剛踹他一腳的并不是自己。
“哎。我靠。”眼見那血氣方剛的大學生跳起來揮出一掌,何年向后一退躲過攻擊,但口罩被掃落在地。
靳夕掃到他的臉一眼,竟頗有些驚艷。她原以為口罩下該是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一張大叔臉。沒想到何年的五官很有少年感,睫毛很長,所以顯得眼睛很黑很深。目光如炬,看上去咄咄逼人,但薄薄的嘴唇血色很淡,又好像沒什么精神似的。
那個大學生還想干架,靳夕不禁為何年那瘦弱的身板捏了一把汗。她急中生智,故意大聲吆喝道:“老曹,快拍這里。這里有新聞。圍觀群眾慫恿當事人跳樓,這播出去收視率肯定高啊。”
老曹機靈地扛起機器湊過去,假裝拍攝他們打架,其實開機鍵都沒有按。
那個大學生眼見著逼近的鏡頭,訕訕地放下手,又不甘心白挨這一腳。最后離開前,放了句最沒用的狠話:“你等著”。
何年恍若未聞,撿起口罩重新戴上,注意力又回到了樓頂。
事發六個小時后,封奕在鄰市的父母和男友都聞訊趕到了現場。此時現場已經圍起了警戒線,校方的負責人也都到了。
靳夕突然意識到封奕要死的決心其實很強烈。不然不會凍得瑟瑟發抖也堅持著最后一口氣不下來。但她堅持著沒有跳,又是在等什么呢?
期間消防員還給她遞了水和面包,她接下了,但放在一邊都沒動。
封奕的母親看清楚坐在那天臺邊的身影是自己的女兒時,當場哭暈了過去。父親扶著母親,去宿舍一樓生活老師的房間里休息。
“讓我上去行不?我就上去和我女兒說兩句。”父親抓著樓下消防員的手懇求道。他沒有哭,但是聲音很虛,半夜從床上被學校電話打醒的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只是一場噩夢。
黎天明沒有批準放人上來,因為封奕的情緒從見到他們開始就變得很激動。“你們叫我父母來做什么!你們根本不懂!我要見的不是他們!”
黎天明始終不得要領,不知道她到底想見誰?只有悄悄讓隊員把封奕父親和男友程斌帶到五樓候命。程斌要求單獨見黎天明。
據黎天明后來回憶,當時程斌的反應比誰都冷靜。不是那種冷漠的冷靜,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和疲累。“是我的錯。是我害她走上這條路。”
黎天明皺眉,看向男孩的目光有些嫌惡。“你對她做了什么?”
“我向她求婚了……”
這回黎天明又不懂了。“所以呢?她不想嫁給你,所以才這樣。那她一直說要見卻不肯說名字的人是誰?”
程斌深吸一口氣。“她說不出口,我替她說。她要見的是西大林學院教授羅鵬。”
“跟教授有什么關系?”黎天明越繞越暈。
程斌低頭看著自己交叉的雙手。這已經不是封奕第一次自殺了。她割過腕,吃過安眠藥。程斌已經救過她兩次,從剛開始兩人歇斯底里的抱頭痛哭到后來可以平靜的并排躺在床上徹夜長談。
他知道她的心病在哪,那是他永遠給不了的東西:她想討回一個公道。
樓下,人聲鼎沸。
已經不再是一兩個人的大放厥詞,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仿佛碰到什么慶典一樣興奮激動。
他們拿出手機,主動充當自媒體。各個社交平臺上都出現不同視角的視頻或圖片,女孩穿著軍大衣低著頭坐在天臺上,神態瘋癲。
他們就這樣毫無愧疚地用一條岌岌可危的生命換來朋友圈幾個贊。
壞人嗎?惡魔嗎?恐怕也不至于。都是人群中最最普通的人。可正是這樣,才讓靳夕感到毛骨悚然,身邊每一個正常人都有可能變成魔鬼而不自知。人群成了他們最大的保護傘。
“跳吧!”
“有本事就跳啊!”
不知道是誰開始喊,附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就像叫加油一樣齊聲和應。老曹的鏡頭平移過每個人臉上,男的女的,哭的笑的。有人竭力叫喊,青筋爆出;有人不忍再看,別過頭離開。浮生百態,盡在一瞬。
“傻子,看看這,哪里有你要的公道。”何年身邊一個年紀和封奕相仿的女孩似乎在自言自語,她仰著頭眼角滑下一滴淚水。
封奕肯定也聽到了樓下的喊聲,她扶著欄桿漸漸站起。因為腳麻,她踉蹌了一下。黎天明下意識伸出手想拉她,她卻躲過了他的手扶穩欄桿。
食堂邊不遠處的校園甬道上,有一個身形匆匆的中年男人被校領導推搡著往女生宿舍樓下走。
“校長,我說了,這事和我沒關系!你非得大半夜把我叫來,我老婆該怎么想。”中年男人西裝被拽的發皺,剛睡醒的頭發還亂得一窩蜂。絲毫沒有往日名師教授的風范。
“有沒有關系,你都去勸勸。這學校里出了人命算怎么回事。”校長不肯松口,幾人連拖帶拽把他往這邊推。
“黎隊長,我現在清醒了。”封奕看著樓下擁擠喧鬧的人群和不遠處忙著推諉的中年男人,突然笑了。“你說羅鵬會喜歡我送給他的禮物吧?”
她將手中的小熊娃娃放在平臺上,又脫下軍大衣蓋在娃娃身上。“這是大斌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給它取名叫YOYO。大斌說,這可以當我們以后孩子的小名。黎隊,其實呢。我真的很想和大斌有自己的寶寶,想孝順爸媽到老,但我做不到……我沒有保護好自己,這是我的錯,我已經看不到未來了。黎隊長,你說他們會理解我的吧?”
封奕毫無預兆跳下去的一瞬,黎天明撲上去拉住了女孩的右手。
隨著封奕的這一躍,樓下沸騰起來。
靳夕直接叫出了聲,連何年都騰地站起了身。
封奕努力抬頭看向黎天明:“謝謝你,黎隊長。可我必須這么做,我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拜托您替我轉告我父母一句,對不起……”
她是硬生生一根根掰開黎天明的手指頭的,因為使不上力,黎天明大半個身子都已經爬出了天臺。
封奕墜下樓只是一瞬間的事,黎天明的嘶吼聲卻很長很長。像一頭野獸絕望的悲鳴。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靳夕抬頭的瞬間,頭上被罩上一頂黑色棒球帽擋住了她的視線。帽子里有刺鼻的清涼油的味道,刺的她的眼淚水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靳夕抬手擦了下眼睛,“太辣了。”
大樓里的封爸爸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聽到外面的異動,他慌張地抓著旁邊消防隊員的手問,“怎么了?怎么回事?”
程斌先走向窗口,往下看了一眼。然后不發一言,如行尸走肉一般下了樓。
消防員和救護人員圍在封奕身邊做最后的努力,盡管大家都知道這是徒勞。
四散的鮮血蔓延到看熱鬧的人腳邊,有人的鞋邊被濡濕而不自知還興高采烈拿手機拍攝著封奕的尸體。
程斌脫下自己的棉大衣,輕輕蓋在了封奕身上。就像封奕對待熊娃娃一樣。
“我不怪你。”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