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長,你找我?”靳夕沒有敲門,踩著高跟鞋大搖大擺走進臺長辦公室。一屁股直接坐在沙發上,還攏了攏肩上的皮草。空氣中飄散著若有似無的香水味。
“你好意思問我?臺里投訴電話都快打爆了。不然你以為我愿意被人從年夜飯的桌上抓來?叫你去做個直播采訪,你穿的是什么?”臺長皺眉打量著她的裝扮。
“正裝??!您不是說要穿正裝嗎?這是我最正兒八經的衣服了,第一次上電視嘛。隆重點。”靳夕口氣無辜的讓人氣結。
付臺長扶額,合著都是他的錯?!罢f說看吧,你是怎么發現那個交警有問題的?”
“我補妝的時候看到停在旁邊公路停車場的寶馬,車牌是那個交警名字的拼音縮寫加生日。當然,車可以是貸款買的,傾家蕩產買個好車的男人也不是沒有。我就注意了一下他的穿著打扮,雖然他穿著制服很樸實的樣子,但看男人品味,無非三樣,手表,皮帶,皮鞋。從這三樣來看,他的消費水平絕對不低,但卻一直強調他家清貧。而且他扶我的時候,還借機掐了我腰一把,盯在我胸上的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這人財務狀況和感情生活都不清白。連續三年不回家過年堅守崗位的“勞動標兵”,背后有什么故事?這不失為一個挖掘的好題材。”
付臺長聽完,覺得這個思路很妙。這些線索都是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看到的,而且是基于她對那些小眾輕奢品牌的敏感,換做別的哪怕資深記者也未必能注意到。“你倒機靈。”
“臺長您教導過的,做記者最重要的三點,觀察力,好奇心,和行動力?!苯φ镜霉P直,像個等待檢閱的士兵。
“可你知不知道這個交警背景不簡單,他的親叔叔是交警支隊大隊長。你直接捅出來就不怕被人報復嗎?”
靳夕正經不過三秒,馬上打回大小姐原形。她撩撥了一下長發,用一種她獨有的夸張語氣說,“我會怕?我可是靳夕??!”
臺長不禁失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說出身太好的人不適合做記者的判斷有些片面,她有她不能取代的優勢,但鋒芒太露終歸不好,還需打磨。何年挑中她,也許兩人會擦出不同的火花。
靳夕繼續自吹自擂,“怎么樣?臺長,老實說,我表現還不錯吧?我看網上反響很激烈?!?
“是是是,收視率創了同時間段第一?!边@一點上,臺長還是肯定的。媒體市場化,從現代市場營銷來說,不管好名壞名,先能出名最重要?!暗恰?
“對了,付臺長,我爸剛跟我說,這新年伊始,電視臺也應該有新氣象。他準備捐一筆??罱o電視臺換一批新設備。臺里的電腦啊攝像機啊錄音機啊這些都太老了,一次全換了吧?!苯B消帶打,一下子就把語重心長準備找她談心的臺長給繞了進去。
“小靳呀,你替我多謝靳總。”付臺長一臉喜氣,把要訓她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臺長別客氣。作為臺里的一份子,都是我應該做的?!?
“誒。不對啊。小丫頭片子,差點被你繞進去了。算了算了,這事先翻篇。叫你來是有些別的事……”
“過年只聽好事,不聽壞消息。”靳夕搶白,生怕臺長說要開除她。
付臺長拿她這副無賴的樣子哭笑不得?!靶履晷菁俳Y束后,你進《她說》欄目當主播也是采訪的出境記者。”
“臺里有這檔節目嗎?沒聽說過啊。”
“新開的新聞訪談類節目,每周日晚間十一點開播?!?
靳夕很快領悟到這中間的貓膩,誰會在周日的大半夜看新聞?這不就是發配邊疆嗎?她愁眉苦臉地攀上臺長的胳膊。“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迸_長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你可是人深調組組長何年欽點的?!?
何年?靳夕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
好的。這個仇她記下了。
靳夕整個春節都在煩這件事,她好不容易說服她爹讓她進電視臺是為了來揚名立萬的。深夜檔能做出什么名堂?她又不是來講鬼故事的。
林淼淼聽說了此事,表示不以為意。“那就辭職唄。按我說,我們就安心做個二世祖。女孩子嘛,又沒人會說你什么。反正做得好,做不好最后都被說是靠爹。何必去吃那個苦呢?再不濟,你還有個姐姐幫你頂著?!?
靳夕的大姐靳辰雖天資過人但身體不好,所以姐姐十一歲的時候,老兩口又要了一個孩子。老來得女,母親沒幾年就去了。靳紅星把她這個小女兒看得跟金缽缽一樣,百依百順。反正家里錢也賺夠了,不指望她大有所成,活得順心順意就好。
靳夕在父親和姐姐的庇佑下,順風順水活到了這么大。心中卻始終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她從小就夢想執劍走天涯的俠女生活。后來看了一篇普利策新聞獎的深度報道,她發現記者就像現代江湖中的俠客,她們手里的筆就是劍。調查記者那種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精神讓她頗為神往。而她現在才剛剛提起劍,劍在手中,還不受控制。
“那不行,我可是要拿普利策獎的女人?!彼t星教育的好,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所以從決定當記者開始,拿普獎就成了靳夕的口頭禪。
在林淼淼眼里,這就跟小時候我們總會煩惱長大是上清華好還是上北大好一樣?她這純屬想多了。
其實他們這個“富N代”圈子里無非是兩種人,一種像她姐姐靳辰,不僅家世好天資更好,出生就是天之驕子,一步步穩穩當當走上人生巔峰,不折不扣的精英范兒。一種就是像她的好閨蜜林淼淼一樣,對自己定位很精準,就是要做個二世祖,每天混吃等死可勁造錢。
不幸的是,靳夕處于兩者之間。她的身體雖然誠實的跟隨著林淼淼沉淪,心靈卻始終不放棄成為靳辰這樣的精英。偏偏又對做生意毫無興趣,誤打誤撞進了新聞界,仿佛一下子找到人生目標,她發誓要做出點成績給大家看看。
然而,何年現在就是一顆擋在她成名之路上的天降巨石。而且這顆“巨石”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打算留給她。
原本應該過了大年十五才開工??墒牵竽瓿跗呱钜菇骄捅灰粋€陌生電話吵醒。對方單刀直入就是一句命令,“馬上到西京大學來?!?
靳辰揉了揉被眼屎糊得睜不開的眼睛,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凌晨三點半。
“你有病啊?!彼敛华q豫地摁斷電話,沒過半分鐘,電話又執著的在響。靳夕抓狂地坐起來,接通電話后一頓吼:“不管你是誰,你最好有性命攸關的事!不然,我現在就追到西大掐死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開口?!拔沂呛文辏腥嗽谖骶┐髮W要跳樓。老曹已經在來的路上,你如果起不來,就不用來了,以后都不用來了?!?
就跟比賽似的,這回是那邊搶先掛斷了電話。
靳夕愣了半秒,反應過來何年是誰。馬上連滾帶爬從床上爬下來去找衣服。
在路上的時候,靳夕才開始思考這個選題就算是《她說》開播的第一期節目了。沒有開會,沒有和任何人商量,何年就一個人做了主。而且為什么何年要選擇跳樓一個這么普通的事件?
不是說一條人命不重要,但是觀眾對自殺這種司空見慣的事情已經麻木了。就算這背后的故事再凄慘惋惜,也不過是一聲嘆息,掀不起什么風波。這對一個追求開門紅的新節目而言,是致命傷。
靳夕的手機叮響了一聲,收到了一封從深度調查組傳來的郵件,署名是波仔。
她聽臺長介紹過,秦波是電視臺最年輕的一個正式員工,不做內容只負責信息收集。他的存在是傳統媒體在“互聯網+”大時代下的妥協,秦波剛從卡內基梅隆大學的信息檢索專業畢業,做事是美國那一套。不再固守傳統信訪渠道,而是專注從網絡上捕捉新聞輿情。他的輿情分析報告是記者了解當事人的第一步。
郵件里面有關于此次事件的背景資料。跳樓者叫封奕,西京大學林學院一個大四即將畢業的女學生,最近正在和老家的男朋友鬧分手。所以,才大年初七她就急匆匆返回了學校。
原來是情傷,靳夕心中默想。
而且據波仔從社交網絡上收集來的資料:畢業在即,封奕卻因為掛了好幾科主課,現在面臨著拿不到畢業證學位證的風險,四年苦讀很可能化為一場空。她的家境并不寬裕,家人傾其所有才供她來讀書,這些苦惱她都不敢說給家里人聽。所以越是臨近畢業,她的情緒越不穩定。
情傷加學業壓力,這幾乎已經成了大學生自殺的兩大“標配”原因了。靳夕無不冷血的想,大概又是一出鬧劇。等到時候現場圍了一大群人,消防員也來了,老師朋友勸一勸,最后就下來了。
所以那時候她還有些未盡的起床氣,怪何年在這大過年的時候擾了她的清夢。
待她趕到西京大學女生宿舍2號樓樓下的時候,先是看到老曹在架機器。走近了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個穿黑T,戴棒球帽的男人正仰頭在看樓頂。他個頭很高,但背習慣性微駝著,體型偏瘦跟長期宅在家中營養不良的宅男似的。
因為戴口罩而看不到五官,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想必這就是電視臺那位神秘大神記者,她的“攔路石”何年了。
神經病,靳夕翻了個白眼,這人比她戲還多。大晚上戴帽子口罩,如果再架副墨鏡,她還以為是碰到明星了。
“情況怎么樣?”靳夕用手肘碰了下老曹。
“從被人發現到現在,已經坐了兩個小時了?!?
“學生,千萬不要跳?。]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彼薰芾蠋熢跇窍麓蠛?,希望她能聽到。
“學姐,撐下去!我們陪你一起?!迸儽е舜说母觳玻瑘F結在一起給封奕打氣。
“誰和你分手是他眼瞎。天涯何處無芳草,學姐請到窩邊找!”對面的男生宿舍也跟著起哄。
大學生特有的熱情朝氣,在冰冷的寒夜里讓靳夕感到一絲溫暖,她想封奕一定也能感受到身邊人的善意。她小聲跟老曹說,“拍拍這些學生,還挺有愛心的?!?
身邊傳來一聲冷笑,雖然看不到口罩下的嘴,但靳夕肯定何年是在嘲笑她。這家伙就是天生和她不對盤,不知道非得把她拉進新節目做什么。
“別急著下定論。”何年的聲音從口罩下傳出來,悶悶的,帶著一股喪氣。
靳夕不服氣地跟著何年抬頭往上看,女孩裹著一件軍大衣坐在寒風烈烈的天臺上,赤著的雙腳垂在半空中。不遠處有消防員在耐心勸說,但她就跟聽不見一樣,頭都沒有偏一下。但只要消防員試圖靠近,她就會情緒十分激動地威脅要往下跳,于是兩邊僵持不下。
樓下的消防隊員正準備鋪設氣墊,封奕見到,立馬沿著天臺欄桿站起身來朝下喊:“別動!你們不準鋪那東西!再弄我現在就跳下去。”
老曹的鏡頭對準了消防隊員,他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向天臺上的隊長黎天明請示。
封奕因為情緒太激動,險些滑落下去。左手下意識抓緊欄桿才不至于跌落。黎天明被嚇得不輕,但見她此舉有明顯的求生欲,心里判斷可以通過勸說解救,不想再刺激她有任何過激行為。于是通過對講機指示樓下暫停行動。
“你這樣子家人知道會很傷心的。我通知你爸爸媽媽過來接你回家好不好?傻姑娘,沒有什么事大過你的生命?!崩杼烀鞣湃崧曇艉逯?。
封奕復又坐下,神情恍惚?!拔覜]臉見我爸媽,我也不想見他們。但我想他們,還有阿斌……”
“阿斌是你男朋友?要不要我給他打個電話?”
這次封奕沒有回他的話,而是從軍大衣里掏出一個紫色的薰衣草熊娃娃抱在懷里自言自語?!拔覍Σ黄鸢⒈?,他說要娶我。都是那個畜生害得,叫他來見我!”
她的話語無倫次,一會哭一會笑。黎天明根本聽不懂。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見著天泛起魚肚白。靳夕已經采了幾條不同角度的素材做節目開篇的備選。透過老曹的高清鏡頭,她可以看清楚天臺上封奕和黎天明等消防員凍得通紅的臉蛋,封奕身子發軟,搖搖欲墜。
此時距離靳夕接到何年電話已經過去四個小時了。她想,過不了多久,女孩撐不住,力氣散了也就好辦了。
期間何年除了蹲在宿舍樓對面的食堂門口抽了兩支煙,其他時間都一動不動地盯著樓頂。眉毛始終擰成一團,看得靳夕心里也跟著惴惴不安。
“讓讓,讓讓。要跳不跳的,耽誤事兒。”此時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端著一大缸湯水似的東西從食堂后門走出來。因為圍觀的人太多,擋著他的路,他顯得很不耐煩。
這種不耐煩就像傳染病,很快感染到周邊的人,怨念的情緒宛如漣漪一般一圈圈泛開。人們不再好言相勸,開始展現出另外一副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