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節目錄制前一個小時,靳夕邊化妝還邊在臺本上寫寫畫畫。反復修改著一些細枝末節,總覺得哪里不到位。
她一直亂動,導致化妝師把眼線都畫歪了,忍不住笑她,“顏珮姐開錄前都在刷手機,你怎么還在背臺本?”
隔壁化妝臺坐著的就是剛下節目在卸妝的顏珮,顏珮斜了她一眼,很是瞧不上,“上不了臺面。”
靳夕也不回嘴,滿心滿眼都是節目流程,雖然采訪內容是已經剪輯好的,但開場,串場和結束語都是現場直播,她生怕哪一句出了差錯。何年費了這么大的勁才保住她,她不想讓他失望,更不想讓整個深調組跟著丟臉。
一只手從她胳膊下把臺本抽走,“不要看了,就那么幾句話你早就背下來了。”
靳夕回頭看到何年,委屈巴巴地噘嘴,“但我覺得我現在大腦一片空白。”
何年看她故意裝可愛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罵羅鵬的時候怎么氣勢如虹,拿出點你罵人的氣勢來!你看看,誰來了。”
“夕姐!我們來看你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波仔第一個冒出頭。緊跟在后面的是敦厚的老曹,“小夕,加油啊!”
走在最后的是氣喘吁吁的幺雞。“你們兩是不是男人,要我去扛東西。”
“我們這不是想把驚喜留在最后嘛。”波仔趕緊迎上去接過她手里兩大袋的東西,放到梳化臺上。
“夕夕,送給你的!預祝你今天首播順利!”幺雞上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包裝袋里是一整套的職業西裝,波仔將衣服提在手里給靳夕看。“這是我們一起給你買的禮物。當然,何老師出了大頭。希望夕姐穿上這件戰袍,大放異彩。”
何年咳了一聲,“我不是想送你禮物,我是看你平時穿的實在太不像樣了。要記得,你作為一個記者的時候,一言一行都關乎到新聞的公信力。以后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少往臺里穿。”
“是!何老師!”靳夕手指撫上西裝的領口,雖然不比她平日里穿的大牌,但是質地舒適,樣式大方,倒是很合心意。尤其是同僚之間的溫暖,給了她最大的信心。
她換上西裝收拾好手稿,走上主播臺前,每個人都跟她擊了一下掌。只有何年戴著耳麥在操作臺前做準備工作,只遙遙朝她點了下頭。
靳夕走上主播臺一戴上耳麥,就聽到何年的聲音,“我是你的PD,放心把你的后背都交給我。聽到就比個手勢。”
靳夕朝鏡頭比了個OK。
十一點,節目準時開播。
開頭動畫是幺雞守在數碼部盯著人做出來的,很多新聞中女性人像的特寫剪輯,有少女,有孩子,有母親,有專業人士。
“她說長大后她不想做護士,想當名科學家。”
“她說我不想生孩子,想出去工作!”
“她說我想晚上出去唱歌,能穿喜歡的花裙子。”
“她說我希望不要被叫女博士了!”
“她說,沒人聽我說……”
背景音是找專業配音演員配的,模擬出各個不同社會階層女性紛雜的心聲交織在一起。聲音從嗡嗡耳語到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最后所有紛亂的聲音突然消失,靳夕的聲音自黑暗中穿透,念出節目的SLOGAN:“她說:聽見你心里的聲音。”
開頭動畫結束后,鏡頭對準了主播臺后的靳夕。“3,2,1,開始。”
第一期節目是《生而為人,對不起》,名字靈感來源于封奕臨死前一直說的那句對不起,即使她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每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我們當中有些人卻能選擇自己如何死去。自殺究竟是懦弱的逃避還是倔強的吶喊?本期節目我們將關注到西京大學大四女生依依跳樓案的背后。”
最先播出的畫面是依依跳樓當晚的錄像,雖然他們當時在現場拍攝了很多素材,但按照何年的要求,只剪輯了短短幾個畫面。
依依抱著娃娃坐在天臺的畫面,圍觀群眾起哄的畫面,黎天明探出大半個身子看著樓下絕望的吶喊的畫面和最后程斌為依依尸體蓋上軍大衣的畫面。
雖然篇幅不長,已經講了一個完整且觸動人心的故事。
鏡頭轉回棚內,靳夕神色肅穆,“一條鮮活的生命在我們面前轉瞬即逝,圍觀的人們卻陷入莫名的狂歡。人性的冷漠究竟是誰之過?”
接下來的視頻內容放的是對馮冀的采訪,也就是那晚和何年差點大打出手的大學生。只有一個背影,聲音也是變音處理過的。面對鏡頭,馮冀還是沒有勇氣。
“那天晚上你和在場另一位記者提出打賭。賭依依不敢跳,并拿出一百元現金,大聲慫恿依依跳下來。當時你是怎么想的?”
“說實話,我不知道。睡一覺醒來以后我也不敢相信這是我會做的事。但怎么說,當時那種氛圍下,大家就跟著了魔一樣。她跳或者不跳已經不重要了,等了幾個小時,大家都只想要看到一個結果。”
“在你看來,你覺得依依為什么要跳樓?”
“我女朋友說是那什么,抑郁癥吧?我也說不好,現在人人都有自己的壓力,要是每個人都想不開就完蛋了。所以我挺看不起這種自殺的人。”
“你是因為看不起她的選擇,所以才會起哄慫恿她跳樓?”
“說不好,也可能有這個因素。我不想給自己找個好聽的借口,我當時就是渾。那晚唱通宵K,還喝了酒,腦子本來就昏昏沉沉很累。聽到旁邊一直在喊跳啊跳啊,就跟云里飄似的。感覺像在看演戲,我也跟著喊。我不知道最后她真的會跳下來。”
“所以你覺得是周遭的環境影響了你?”
“是的。我真的沒有網上說的那么壞!我不想要依依死,大家都是同校同學,無仇無怨的,我圖啥啊?我就是當下腦子一熱,沒有思考的順從了心里的惡念。如果依依的家人在看這檔節目,我想和他們說一聲,對不起。”
靳夕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如果站在天臺上的是你的親人,或是女友。你看到樓下有人這樣起哄,你會有什么感受?”
背對著鏡頭的男孩忽然低下了頭,沉默良久才說出答案:“我可能會殺了他們。”
畫面切回主播室,靳夕說道,“換位思考,明明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因為我們社會對兒童普遍缺乏同理心教育而強調利己從眾主義。導致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后,往往缺乏對他人苦痛感同身受的能力。這才出現了開頭那一幕,一群人面對花季少女的隕落無動于衷甚至落井下石。這是依依的悲哀,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原本為了與馮冀等人形成一個對比,接下來該是對黎天明的采訪。但黎天明因為依依的死心理崩潰而去接受心理治療,拒絕了采訪。
只托人帶了句話給靳夕,“依依的死我應該承擔絕大部分責任,我沒什么好說的。但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一個孩子死在我面前。”
那一天,黎天明的絕望吶喊始終縈繞在靳夕耳邊。她想他是真的自責,以至于無法走出自己的心障。今天的節目也是送給黎天明的,她由衷的希望這能成為打開黎天明心結的一把鑰匙。
接下來播放的程斌,羅鵬,韋楚政的采訪片段屬于各執一詞,誰也無法證明自己的話。
“大斌因涉嫌故意傷人,現已被刑事拘留。羅某還在醫院接受治療。一邊是碩果累累的大學教授,一邊是以生命吶喊的少女,真相究竟如何?我們現場連線一位特殊嘉賓,聽她說說這背后的故事。”
在化妝間觀看直播的顏珮皺眉,“這怎么和她之前對的節目流程不一樣。”
十分鐘前,電視臺《她說》欄目收到一通電話。
“他說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要接受采訪!”
靳夕的耳返里出現何年的聲音:“夕,待會韋楚政的采訪播完,我們會現場連線蘭貞。還有兩分鐘,你準備一下。”
“等……等會。蘭貞?我什么都沒有準備啊。”靳夕一下慌了手腳。
何年幾乎沒有經過思考,語速飛快說出節目安排,“先讓她簡單自我介紹,然后主要問三個問題,暑假實踐在森林生態站發生了什么?依依發給羅鵬的短信是怎么回事?是否還知道其他受害者?其他的問題根據她的回答隨機應變,記住了嗎?”
靳夕腦子一團漿糊,明明何年說的很清楚,她卻一個字都記不下來。流程一打亂,后面的時間怎么夠,蘭貞怎么會突然愿意接受采訪,那結束語是不是要改?瞬息之間,靳夕考慮到很多實際問題。
“什么也不要想,想著封奕就行。”耳麥里,何年的聲音有著神奇的安撫能力。“流程時間我來把控,你把剛剛我說的問題速記下來。”
靳夕抓起筆,迅速在紙上寫下“生態站,短信,受害者”幾個詞。
“倒數十秒,進節目。”何年開始倒數。
靳夕深吸了一口氣,在腦中過了一遍新流程。一邊迅速整理了西裝和凌亂的手稿。心中雖然還是虛的發慌,面上已經恢復了十分的專業。
“5,4,3,2,1。進。”何年的眼神穿透玻璃定定的落在靳夕身上,給了她挺直背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