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竹匾里曬著新收的靛藍草,小洛蹲在匾前翻曬,指尖拂過草葉上的白霜,動作慢悠悠的。院外傳來青云閣換防的甲胄聲,整齊得像刀切,王嬸捏著染布的手緊了緊,阿春織布的節奏也亂了半拍。
“又換崗了。”王嬸低聲說,眼角瞟著墻外的黑影,“聽說這次來的是‘鐵衛營’,比蝕骨營的影衛更狠,去年把城東的鐵匠鋪全拆了,就因為沒按時交鐵器。”
小洛沒抬頭,把翻亂的草葉理得整整齊齊:“拆就拆唄,反正咱們交布準時。”
“你這孩子……”王嬸急了,往他身邊湊了湊,“他們哪是只看交沒交東西?是想把整個青云城都攥在手里!前陣子城西的藥鋪不肯賣他們秘制的麻藥,當晚就被放了火,掌柜的……”
“知道了。”小洛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語氣輕得像風掃過水面,“燒了藥鋪,拆了鐵匠鋪,用毒拴著影衛——他們根基深,實力厚,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咱們管不著。”
冷光小影子在他腕間轉了圈:“你以前不這樣。”
“以前?”小洛笑了笑,撿起片枯葉扔進染缸,看著它在靛藍染料里慢慢沉底,“以前總覺得自己能擋幾下,現在才明白,人家盤根錯節了幾十年,咱們這點力氣,夠干什么的?”
他這話半真半假。心里不是不憤,只是看清了現實——青云閣的權勢不是一天兩天堆起來的,鎏金大殿的梁子是用無數人的骨頭撐起來的,影衛的毒是用成百上千的生魂煉出來的,這些“實力”,不是他憑著一股勁就能撼動的。
與其急吼吼地往上撞,不如先站在邊上看看。看他們怎么用權力捆住自己人,看他們怎么把“穩固根基”變成壓垮自己的石頭,看這場由權勢搭起來的戲,能唱到哪一步。
“小洛哥,你不怕嗎?”阿春停下織布機,手里還攥著梭子,“他們要是連咱們染坊都……”
“怕有用嗎?”小洛往他手里塞了塊剛烤好的紅薯,熱氣燙得阿春齜牙咧嘴,“怕,他們就不拆鐵匠鋪了?怕,影衛身上的毒就解了?”他指了指染缸里正在發酵的染料,“你看這靛藍,得慢慢泡,慢慢曬,急了就染不出正色。事也一樣,急不得。”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青云閣的刀沒架在誰脖子上,仿佛影衛的血沒濺在染坊門外。可只有冷光小影子知道,他夜里毒發時,攥著光劍的手有多緊;只有王嬸看見,他給街坊們敷藥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這輕描淡寫里,藏著他的韌——知道打不過,就先不硬碰;知道管不了,就先守好眼前的染坊和人。
傍晚收工時,青云閣的管事來催布,踢翻了阿春剛織好的半匹布,罵罵咧咧地說“織得像破漁網”。阿春氣得發抖,小洛卻只是彎腰把布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是是是,我們連夜重織,保準讓您滿意。”
管事走后,阿春紅著眼問:“你怎么能忍?”
小洛把破布扔進廢料堆,拿起新的棉線:“不忍,難道跟他吵?他一句話,就能讓影衛把染坊掀了。咱們現在啊,就當看猴戲——看他耍威風,看他擺架子,看完了,該染布染布,該織布織布。”
他坐在織布機前,替阿春踩動踏板,木梭穿過布面的聲音平穩得很。夕陽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在他那輕描淡寫的語氣里,悄悄藏了點別的東西——不是服軟,是蟄伏;不是看戲,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讓這“穩固的根基”,聽聽染坊里的木梭聲,到底有多硬。
王嬸端來晚飯時,看見小洛織出的布面上,藏著幾縷極細的金線——是他用自己的凈靈血混在棉線里織的,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
“留著防身。”小洛笑了笑,把布卷起來,“萬一哪天猴戲演砸了,總得有點能兜底的東西。”
夜色漫進染坊時,木梭聲還在繼續,輕得像耳語,卻又沉得像在土里扎根。小洛知道,青云閣的根基再穩,也經不住底下空——影衛的怨,百姓的苦,都是埋在土里的刺。他現在不碰,不代表忘了,只是在等這些刺,長得再深些,再密些。
至于眼前的戲,慢慢看就是了。反正他有的是耐心,染坊里的布,也有的是時間慢慢染。
染坊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小洛瞥見墻外列隊走過的黑影,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擂鼓。不同于影衛的輕捷如貓,這些人走得極穩,甲胄摩擦的金屬聲里,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鐵衛營。”王嬸正往染缸里倒熱水,蒸汽模糊了她的臉,“比蝕骨營的影衛高半截,腰間掛著青銅令牌的,都是能直接面見閣主的。”
小洛的目光落在那些人的手腕上。影衛的毒紋總在皮膚表面亂竄,像不安分的蛇;可鐵衛營的人腕間,青黑毒紋被層薄如蟬翼的銀甲遮住,只在甲片縫隙里偶爾閃過一絲冷光——那是“鎖靈甲”,青云閣特制的法器,既能壓制毒發時的狂躁,又能在他們有異心時,讓甲片里的倒刺扎進皮肉,比影衛的毒更疼,更難捱。
“去年城東鐵匠鋪抗稅,就是鐵衛營去的。”阿春抱著線軸,聲音壓得像蚊子哼,“他們沒動火,只用錘子把鐵砧全砸成了鐵餅,掌柜的想攔,被他們用劍柄頂在墻上,愣是沒敢再哼一聲。”
影衛靠毒催命,鐵衛營卻多了層“規矩”的殼。他們不輕易動手,可一旦出手,就帶著青云閣的“體面”——砸鋪子要砸得整齊,抓人要按“罪名”來,連打人都講究“只傷筋,不動骨”,卻能讓人疼到骨子里,再不敢有二心。
冷光小影子突然撞向小洛的手背:“你看最前面那個,腰間令牌刻著‘玄’字,是鐵衛營的百夫長。上次在亂葬崗放腐骨釘的,就是他帶的隊。”
小洛順著它指的方向看,那百夫長的鐵甲上沾著點暗紅,像是干涸的血。他走路時左手總不自覺地按在腰側,那里該是毒紋最密集的地方——鐵衛營的毒比影衛的烈三成,發作時五臟六腑像被碾磨,可他們臉上從不見影衛的猙獰,只余一種麻木的冷,仿佛疼到極致,連表情都懶得做了。
“他們是青云閣的刀尖子。”小洛收回目光,繼續翻曬靛藍草,指尖的動作沒停,“影衛是割草的鐮刀,他們就是劈柴的斧頭,專砍硬骨頭。”
王嬸嘆了口氣,把染好的布往竹竿上搭:“前陣子紫云閣派來的使者,就是被鐵衛營‘請’去青云閣的,進去時還昂首挺胸,出來時腿都軟了,說是被鐵衛營的‘問心鏡’照了照,就把藏了十年的秘事全說了。”
影衛靠蠻力,鐵衛營卻多了層“術”的加持。問心鏡、鎖靈甲、縛魂索……這些帶著靈力的法器,讓他們不僅是執行者,更成了青云閣的“體面”象征——既要有影衛的狠,又要有能擺上臺面的“規矩”,像把包著絲綢的刀,殺人時連血跡都沾得雅致。
可小洛看得明白,那層“體面”下,是更深的枷鎖。影衛的毒只纏自身,鐵衛營的毒卻連著家眷——青云閣在他們老家都安了眼線,只要鐵衛營的人敢叛,遠在千里之外的妻兒就會被灌下毒,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親人爛成泥。
“比影衛更可憐。”小洛輕聲說,把一片枯了的靛藍草扔進廢料堆,“影衛是不知道自己會被毒死,他們是明知道,還得笑著往前沖。”
院外的鐵衛營已經走遠,甲胄聲漸漸淡了,只留下青石板上被踩實的腳印。阿春突然小聲問:“那他們……比影衛難對付吧?”
小洛沒直接回答,只是拿起塊染透的靛藍布,對著光看。布面上的紋路細密,卻在某個角落藏著道極細的白痕——是他故意留下的,像鐵衛營光鮮甲胄下的毒紋。
“再硬的斧頭,也有劈卷刃的時候。”他把布掛在竹竿上,風一吹,布面舒展,白痕隱沒在靛藍里,“關鍵是,看它劈的是什么木頭。”
染坊的風還在吹,帶著靛藍草的清香。小洛知道,鐵衛營這把“斧頭”,遲早會劈到他這根“硬木頭”上。可看著竹竿上鮮亮的布料,聽著阿春重新響起的織布聲,他突然覺得,就算斧頭再利,只要染坊的人還在染布、織布,還在好好活著,這根木頭,就永遠劈不斷。
至于鐵衛營的等級、權勢,不過是青云閣搭起來的戲臺。戲演得再熱鬧,也總有散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