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靛藍染料剛熬出第一鍋熱氣,院外突然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阿春正往染缸里撒草木灰,手一抖,灰全飄進了眼里,他揉著眼睛往外看,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兩個穿黑衣的影衛蜷在墻根下,正像被扔進沸水的蝦,渾身抽搐,手背上的青黑毒紋比王嬸當初的還要猙獰。
“是幽黑癮毒!”冷光小影子的冰紋突然豎起來,像根繃緊的弦,“他們身上也有!”
小洛剛把搗好的鎖靈草敷在王嬸手上,聽見動靜便走到門邊。那兩個影衛他認得,前幾日還舉著鞭子抽打賣糖葫蘆的老李,逼他說出小洛的下落。此刻他們臉漲得發紫,指甲深深摳進磚縫,指縫間滲出的血珠落地即黑,顯然毒發得比染坊的街坊們更烈。
“救、救我們……”其中個影衛看見小洛,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掙扎著往前爬了半尺,青黑的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我們知道換血蓮在哪……求你……”
王嬸往灶膛里添了塊柴,火星噼啪爆開,映得她臉色沉:“小洛,別信他們!上次就是這倆,把小寶的虎頭鞋扔進泥里踩!”
小洛沒動,只是看著那影衛手背上的毒紋。和街坊們身上的不同,這些毒紋里裹著細碎的銀光——是青云閣特制的“控心蠱”,毒發時不僅疼,還會讓他們腦子里只剩“效忠閣主”的念頭,哪怕被折磨到死,也只會咬著牙喊“閣主饒命”。
“原來如此。”小洛輕聲說,目光掃過影衛腰間的令牌,上面刻著“蝕骨營”三個字,是青云閣最狠的爪牙,“用毒拴著他們,既讓他們賣命,又不怕叛變——青云閣這算盤,打得真精。”
影衛的抽搐越來越厲害,其中一個突然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竟伸手去撕自己的臉,像是想把皮肉里的毒抓出來。阿春看得心驚,往小洛身后縮了縮:“他們、他們好可憐……”
“可憐?”小洛轉頭看他,眼神里沒什么溫度,“李叔的腿被他們打斷時,不可憐?張嬸的鋪子被他們燒了時,不可憐?”他指著墻根下還在掙扎的影衛,“他們揮鞭子的時候,可沒想過‘可憐’二字。”
冷光小影子突然撞向他的手背:“他們說知道換血蓮的下落,或許……”
“換血蓮長在什么地方,我自己會找。”小洛打斷它,聲音平靜得像染缸里的水,“用他們的命換消息?我嫌臟。”
他轉身往回走,剛邁過門檻,就聽見身后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響——是影衛毒發時自己咬斷了舌頭,免得說出不該說的話。這是青云閣給他們下的最后一道“規矩”:寧可死,也不能泄了閣里的秘。
王嬸往院外啐了口唾沫,把剛染好的布往竹竿上搭得更緊:“活該。他們以為幫著惡人做事能有好下場?到頭來還不是成了毒里的冤魂。”
小洛沒回頭,只是把王嬸沒敷完的鎖靈草收進藥箱。陽光落在藥箱上,照得里面的瓶瓶罐罐泛著光——那是他用凈靈血和草藥配的解藥,救得了被逼迫的百姓,救不了助紂為虐的爪牙。
這不是冷漠。是他心里有桿秤,秤上擺著街坊們的眼淚,擺著老李斷腿的疼,擺著那些被影衛們親手碾碎的安穩日子。這些重量,讓他清清楚楚知道,有些痛苦,是自找的;有些命,不值得救。
染坊外的風卷著影衛的血腥味飄進來,王嬸趕緊把晾曬的布往院里拉了拉:“別讓這晦氣沾了咱們的好布。”
阿春踩動織布機的手穩了不少,木梭穿過布面的聲音,像在替那些枉死的人,輕輕嘆了口氣。
小洛坐在藥箱旁,開始研磨新的草藥。他知道,青云閣用毒控制影衛,既是手段,也是警告——連自己人都能下此狠手,對付他只會更不擇手段。
但他不后悔。有些底線,不能破;有些血,不能救。就像染布,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混不得。
窗外的血腥味漸漸被染缸的靛藍香蓋過,小洛磨藥的動作很穩。他還有很多事要做:照顧染坊的街坊,找換血蓮,對抗幽黑癮毒……至于那些影衛的結局,不過是青云閣惡行上又添了道疤,不值一提。
影衛的尸體被拖走時,在青石板上留下兩道青黑的血痕,像兩條沒來得及收尾的蛇。小洛站在染坊的門后,看著青云閣的清理隊用石灰掩蓋血跡,動作麻利得像在掃落葉——他們甚至沒看那兩具逐漸僵硬的軀體,仿佛拖走的不是人,是兩塊礙事的石頭。
“每月都有這樣的事。”王嬸往染缸里倒草木灰,聲音壓得很低,“影衛里要是有人敢說句‘不’,或是辦事不利索,當晚就會毒發。以前我還見過更慘的,被關在鐵籠子里,眼睜睜看著毒從腳爬到心口,閣里的人就坐在旁邊喝酒,說‘看他能撐多久’。”
木梭穿過布面的聲音突然頓了頓,阿春的臉白了,手里的線軸滾落在地。他想起自己被影衛推倒時,那些人靴底沾著的暗紅,當時只當是別人的血,現在才明白,或許里面也混著他們自己人的。
小洛的指尖在藥箱邊緣摩挲,那里還留著搗藥時磨出的繭。他突然想起青云閣的鎏金大殿,閣主坐在高高的玉座上,指尖捻著佛珠,說“要讓天下人都歸順”。那時他以為“歸順”只是聽話,現在才懂,那是要把所有人都變成提線木偶——連提線的人,都可能隨時被剪斷繩子。
“這哪是權勢啊……”小洛輕聲說,目光落在院外那道被石灰覆蓋的血痕上,“這是把刀,先砍別人,再砍自己人,最后砍向自己。”
冷光小影子的冰紋在他腕間縮成一團:“他們就不怕影衛們反了?”
“反?”王嬸冷笑一聲,撈出染透的布料擰干,靛藍的水順著布紋淌下來,像串冰冷的淚,“毒在他們血里,命在閣主手里,怎么反?上次有個影衛想偷偷給家人送藥,剛出城門就毒發了,死的時候還攥著給孩子買的糖人呢。”
小洛突然想起自己剛穿越時,在工地上見過克扣工錢的包工頭,那時覺得“有權就是橫”;后來見過仗勢欺人的富家子,覺得“有權就是壞”。可直到看見青云閣用毒拴著自己的爪牙,看著那些影衛在痛苦中咬斷舌頭,才真正明白:絕對的權力最可怕的不是橫,不是壞,是它能把“人”變成“東西”——可以隨意打罵,可以隨時丟棄,可以用毒和恐懼,徹底抽走骨頭里的“人味”。
染坊外傳來清理隊的笑罵聲,大概是在賭下一個毒發的會是誰。那些聲音飄進來,混著染缸的靛藍香,像把鈍刀子,慢慢割著人的耳朵。
阿春突然把織布機的踏板踩得飛快,木梭撞在機身上發出砰砰的響,像是在發泄什么。小洛走過去,看見他織出的布面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線,像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別慌。”小洛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暖意透過布料傳過去,“他們能毒死人,卻毒不死想好好活著的心。你看這布,染透了靛藍,照樣能曬得發亮。”
阿春抬起頭,眼里還含著淚,卻用力點了點頭。
小洛轉身看向院外,陽光已經把石灰曬成了白花花的一片,血痕徹底看不見了。但他知道,那痕跡還在,像根刺,扎在青云城的肉里,也扎在他心里。
權勢可以讓人建起鎏金大殿,可以讓人用毒控制千萬人,卻擋不住染坊里的木梭聲,擋不住王嬸手里的染料,擋不住阿春織進布里的倔強。這些東西,比毒更韌,比權力更長久。
他往藥箱里添了把鎖靈草,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突然覺得無比清醒。對抗青云閣,或許不只是為了自己活下去,更是為了讓那些被權勢壓著的人知道——就算有人握著毒,握著刀,握著生殺大權,人心里的那點熱,那點想好好活著的勁,也永遠滅不了。
染坊的木梭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更穩,更沉,像在給這冰冷的權勢,敲著不服輸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