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織機突然卡了殼,阿春拽著斷線直起身,額角的汗珠子滴在布面上,暈開個小小的濕痕。他看了眼院外巡邏的鐵衛(wèi)營背影,突然壓低聲音,往小洛身邊湊了湊:“我聽說……青云城最東邊的靈聚仙海,住著位老神仙。”
小洛正幫王嬸絞干染布,靛藍的水順著指縫往下淌,聞言動作頓了頓:“仙海?那不是青云閣的禁地嗎?去年有個采藥的誤闖進去,據(jù)說被影衛(wèi)打斷了腿。”
“可那老神仙不一樣!”阿春的聲音更急了,手里的斷線在指間繞成亂麻,“我爺爺以前跟我說,那仙海的水是活的,能自己轉(zhuǎn)圈,老神仙就坐在水中央的石頭上,懂‘循環(huán)之道’——啥叫循環(huán)?就是壞的能變好,死的能盤活!幽黑癮毒不就是把怨氣越積越厚嗎?說不定老神仙有法子,能把那些毒怨轉(zhuǎn)成別的東西,讓它自己散了!”
王嬸剛把晾好的布拍打平整,聽見這話突然嘆了口氣:“阿春,別瞎想了。那仙海周圍布著‘迷魂陣’,別說見老神仙,怕是剛走到海邊,就會把自己繞進幻境里,到時候不用毒發(fā)作,自己就把自己嚇?biāo)懒恕!?
小洛沒說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心口的月牙胎記。他知道阿春沒說瞎話——凈靈體雖能克毒,卻像塊不斷被侵蝕的礁石,毒怨積得多了,總有被啃穿的那天。就像染缸里的水,光靠沉淀去不掉淤泥,總得有活水來換,才能一直清亮。
“循環(huán)之道……”他輕聲重復(fù)這四個字,冷光小影子突然用冰紋在他手背上畫了個圈,“你是說,讓毒怨自己轉(zhuǎn)起來,像車輪一樣,滾著滾著就散了?”
“我爺爺說,老神仙能讓枯木再發(fā)芽。”阿春蹲下來,在地上用手指畫著仙海的形狀,“那海水早上往東流,中午往西淌,晚上又轉(zhuǎn)圈往回涌,從來都不亂。他說這叫‘生生不息’,毒再狠,也架不住這種能自己轉(zhuǎn)的活氣。”
小洛望著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圓圈,突然想起自己用凈靈血救人時的情景——那些金血能壓制毒,卻沒法徹底消掉毒怨,就像用石頭堵洪水,堵得住一時,堵不住長久。若真有循環(huán)之道,能讓毒怨像仙海的水一樣自己流轉(zhuǎn)、消解,或許才是根本的法子。
“可青云閣怎么會讓這種人留在禁地?”王嬸把剛曬好的靛藍草收進竹匾,“他們巴不得所有人都被毒攥著,老神仙要是真有這本事,早被他們抓去煉毒了。”
這話像塊石頭,沉進小洛心里。是啊,靈聚仙海在青云閣的眼皮子底下,那所謂的“老神仙”,是真有本事,還是青云閣故意放出來的幌子?說不定那仙海根本不是什么福地,是另一個更大的毒窩,等著有人自投羅網(wǎng)。
阿春的臉垮了下去,捏著斷線的手指發(fā)白:“可……可除了這個,咱們還能有啥法子?總不能真等你把血放干了……”
“別咒我。”小洛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的暖意讓阿春瑟縮了一下,“我這體質(zhì)雖不算萬能,但也沒那么脆。”話雖這么說,他卻往仙海的方向望了一眼——東邊的天際線藏在青云閣的飛檐后,像道模糊的謎。
冷光小影子突然撞向他的手腕:“你想去?”
“沒想好。”小洛撿起地上的斷線,幫阿春穿進梭子,“但得弄清楚。是真有老神仙,還是又一個陷阱。”他把梭子塞進阿春手里,“織完這批布再說吧。至少現(xiàn)在,咱們的布還得織,毒還得扛。”
阿春低下頭,踩動織機的動作卻穩(wěn)了些。木梭穿過布面時,他突然小聲說:“我爺爺還說,老神仙認‘心誠’的人。他不看你有啥本事,就看你是不是真為別人著想。”
小洛沒接話,只是把絞干的染布往竹竿上搭得更牢。風(fēng)掠過染坊,帶著靈聚仙海的傳說,也帶著青云閣的鐵腥味。他知道這條路難走——要過迷魂陣,要防鐵衛(wèi)營,說不定還得跟青云閣的“老神仙”打照面。
但看著阿春織出的布面上,那些細密的針腳像在訴說“想活下去”的念頭,看著王嬸把染好的布輕輕撫平,仿佛在撫摸未來的安穩(wěn),他突然覺得,就算是陷阱,也該去看看。
畢竟,循環(huán)之道若真能讓毒怨消散,若真能讓染坊的人不再被恐懼攥著,就算要闖一次禁地,就算要再流些血,也值。
染坊的木梭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的節(jié)奏里,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是對傳說的期盼,是對未來的試探,更是在沉重現(xiàn)實里,悄悄燃起的一點新的光。
阿春捏著衣角的手指泛白,粗布被攥出深深的褶子,像他此刻擰成一團的心。剛說出口的話還飄在染坊的空氣里,帶著股虛浮的顫,他不敢看小洛的眼睛,只是盯著腳邊的染缸——靛藍染料里沉著片落葉,轉(zhuǎn)著圈往下沉,像在嘲笑他這話說得多沒分量。
“我、我知道這跟瞎猜差不多……”他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小得快被織布機的“咔嗒”聲蓋過,“仙海在哪,老神仙是不是真的在,我都沒見過……我爺爺說那地方被瘴氣裹著,進去的人十個里有九個出不來,剩下那個瘋瘋癲癲的,說看見海水往天上流……”
王嬸往灶膛里添了塊濕柴,濃煙嗆得她咳嗽兩聲,正好打斷了阿春的話。她用圍裙擦著眼睛,沒看任何人,卻像是在替阿春圓場:“孩子也是急糊涂了……哪有什么老神仙?真有的話,早該來管管青云閣了。”
可誰都知道,阿春不是急糊涂了。
剛才鐵衛(wèi)營列隊走過時,百夫長往染坊里瞥了一眼,那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甲胄上的青銅令牌晃出的光,比影衛(wèi)的刀更刺眼。王嬸數(shù)著晾布的竹竿,手指都在抖——鐵衛(wèi)營從不輕易在一個地方停留,這次不僅停了,還往院里看了,這是要動手的信號。
“他們昨天抄了城西的藥鋪。”阿春突然抬頭,眼里蒙著層水汽,“就是蘇綰以前抓藥的那家,只因為掌柜的給咱們送過兩帖退燒藥……鐵衛(wèi)營把藥碾子全砸了,掌柜的被捆在馬背上,一路拖到青云閣門口,聽說……聽說現(xiàn)在還沒放出來。”
他說不下去了,抓起身邊的線團狠狠攥著,線軸硌得手心生疼。影衛(wèi)抓人還會喊打喊殺,鐵衛(wèi)營卻不一樣,他們總在天亮前動手,帶著“閣令”,說你“私通亂黨”,你就百口莫辯;說你“藏匿要犯”,就能把你家翻個底朝天,連灶膛里的灰都得扒出來過篩。
冷光小影子突然撞向小洛的手背,冰紋在他腕間縮成個疙瘩:“他們在染坊周圍布了‘聽聲陣’,咱們剛才說的話,說不定已經(jīng)傳到百夫長耳朵里了。”
小洛沒動,只是看著阿春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這孩子平時連踩死只螞蟻都要念叨半天,現(xiàn)在卻被逼著說出“九死一生”的話,就像被逼著往火堆里扔柴——明知道燙手,卻不得不扔,因為身后就是染坊,就是王嬸的豆腐坊,就是那些想好好活著的街坊。
“我不是要你去送死。”阿春突然站起來,往后退了半步,像怕小洛誤會,“我就是……就是覺得,總比等著被鐵衛(wèi)營抓走強。他們抓去青云閣的人,就沒一個完整出來的……上次那個彈棉花的張叔,進去時還能扛兩袋棉絮,出來時連針都拿不住了,說是被‘煉魂爐’熏了半個時辰……”
他越說越急,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染缸的邊沿,暈開一小圈淡藍:“我知道這話說得混賬!明知道是九死一生,還往你跟前推……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了!鐵衛(wèi)營明天說不定就來,他們要抓的是你,可我們這些沾過邊的,誰能跑掉?”
王嬸走過來,把阿春往身后拉了拉,自己對著小洛,聲音啞得像磨過的砂紙:“阿春嘴笨,他是怕……怕咱們這染坊,明天就成了第二個藥鋪。”她指了指院里晾曬的布,“這些布還沒交貨,他們要是來了,不僅布要被燒,咱們這些人……”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誰都明白。青云閣動鐵衛(wèi)營,從來不是為了“抓一個人”,是為了“殺一片儆百片”——用染坊的血,告訴整個青云城:誰跟小洛沾邊,誰就是這個下場。
小洛看著阿春通紅的眼睛,看著王嬸攥緊的圍裙角,看著織布機上剛織到一半的布。靛藍染料還在缸里轉(zhuǎn)著圈,像阿春說的仙海,卻轉(zhuǎn)不出這染坊的方寸地。
“我沒怪你。”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些,“你說得對,總比坐著等死強。”
他走到院門口,望著墻外那片被夕陽染成暗紅的天。鐵衛(wèi)營的甲胄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但那股壓迫感還在,像塊濕抹布捂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仙海在哪,你爺爺有沒有說過大概方向?”
阿春愣了愣,沒想到他真會接話,趕緊從懷里掏出張揉得皺巴巴的紙,上面用炭筆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我爺爺說……順著洛水往東走,走到水往回流的地方,再往南拐三里,有片終年不散的白霧,那就是瘴氣……”
紙邊缺了個角,像是被眼淚泡過又曬干的。
小洛把紙疊好塞進懷里,轉(zhuǎn)身時看見王嬸正往他包里塞干糧,阿春在往梭子里纏他能找到的最結(jié)實的線——那線浸過靛藍草汁,據(jù)說能驅(qū)蟲。
“別擔(dān)心。”他笑了笑,像平時那樣拍了拍阿春的肩膀,“說不定我運氣好,真能撞上老神仙呢?”
話雖這么說,他心里卻跟明鏡似的——這一去,怕是比對抗幽黑癮毒更險。可看著染坊里亮著的油燈,看著王嬸把最后一塊窩頭塞進他包里,看著阿春紅著眼說“我等你回來染新布”,他突然覺得,這“九死一生”,走得值。
至少,能讓染坊多撐一天,能讓這些人少擔(dān)一天心。
夜深時,小洛背著包出了染坊。墻外的陰影里,鐵衛(wèi)營的暗哨正盯著這邊,他卻沒繞路,只是順著洛水往東邊走。月光灑在水面上,泛著碎銀似的光,像在為他照亮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路。
他知道,阿春的沒底氣,王嬸的擔(dān)憂,鐵衛(wèi)營的刀光,都在他身后。而前方,無論是仙海還是陷阱,他都得走下去——不為老神仙,為的是那些等著他回來的人,為的是這染坊的燈,能多亮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