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穿透薄霧，在梧桐葉上敲出細密的鼓點。我攥著那張從老書頁里滑落的廣告紙，油墨在潮濕的空氣里洇出深褐色的淚痕。紙角印著燙金的薔薇花紋，中央一行花體字像荊棘般刺進瞳孔：“艾琳人偶工坊——定制您的完美替身。“

三個月前的剎車聲仍在午夜夢回時撕裂耳膜。小葵的蝴蝶發卡遺落在柏油路上，血跡在雨水中綻成暗紅的花。我跪在那灘猩紅里，指尖摳進瀝青的縫隙，直到指甲斷裂出血。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中，有個聲音在耳邊輕聲說：“我能讓她回來。“

此刻我站在鐵藝大門前，門環上的骷髏雕花咧著嘴。推開門時銅鈴鐺發出悶響，震落門楣上積年的蛛網。庭院里立著七具未完成的人偶，裸露的陶瓷關節在雨幕中泛著冷光。它們的面部凹陷處積著雨水，倒映出我慘白的臉。

“客人想要什么樣的替身？“

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瓷器相碰的清脆回響。我轉身看見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發髻斜簪著支翡翠簪子，可那張臉——該說是臉嗎？皮膚是半透明的素瓷，眼睫是描金的漆線，唇角卻彎著活人般的弧度。

“我要定制……“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和我女兒一模一樣的。“

艾琳提起裙擺行禮，露出繡著并蒂蓮的緞面鞋。瓷磚在她腳下裂開發出細碎的咔嚓聲，我盯著她后頸處淡青色的接縫線，突然意識到那根本不是刺繡，而是裂痕。

“請隨我來工作室。“她的聲音像冰錐劃過琉璃，“需要七天七夜。“

檀木香濃得嗆人，整面墻的玻璃柜里陳列著各色人偶。穿騎士鎧甲的男性人偶手持斷劍，血漬從金屬護頸處滲出來，在玻璃上蜿蜒成詭異的符文；穿婚紗的女性人偶捧著枯萎的玫瑰，紗裙下露出半截森白指骨。最上層的金獎杯刻著“1937年巴黎人偶藝術展冠軍“，照片里的艾琳還是血肉之軀，懷里抱著與她現在容貌相同的瓷制嬰兒。

“這些……“我指著那些猙獰的人偶。

“失敗品。“艾琳撫過玻璃柜，指尖在冷光中泛著釉色，“只有真正完美的替身，才能代替主人承受所有苦痛。“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冰涼的觸感順著血脈往上爬，“您會看見完美的奇跡。“

子夜的鐘聲敲響時，我被樓下的響動驚醒。月光透過彩繪玻璃，在樓梯上投下斑斕的色塊。某種黏膩的拖拽聲從地下室傳來，混合著瓷器碎裂的脆響。我握著從廚房找到的搟面杖，手心全是冷汗。

地下室門沒鎖，霉味混著鐵銹氣撲面而來。昏黃的壁燈下，三個裸體人偶呈品字形擺放，它們的胸腔都被剖開，內臟位置塞滿發黑的油棉絮。艾琳跪在中間的人偶前，正將某種銀白色液體注入它頸側的孔洞。

“這是汞合金溶液。“她轉頭對我笑，針線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柵欄狀的陰影，“能讓人偶的關節更靈活。“人偶突然顫動，未完成的面部裂開細縫，露出里面交錯的金屬彈簧。我踉蹌后退，撞翻了堆滿人偶殘肢的木架。斷手滾到腳邊，指甲蓋上的猩紅丹蔻完好無損。

“小心！“艾琳閃電般撲來，瓷化的手指擦過我耳際。她接住即將摔倒的木架時，腕關節發出瓷器開裂的細碎聲響，“這些都是我的女兒們。“

那天之后，我開始做噩夢。夢里無數雙瓷手從黑暗中伸出，指尖沾著銀灰色的汞漬。小葵的哭聲在空曠的宅邸回蕩，可當我循著聲音尋找，只看見人偶們站在走廊盡頭，空洞的眼眶里淌出混著瓷粉的淚。

第七天清晨，艾琳捧來了成品。人偶穿著小葵最愛的鵝黃色洋裝，發間系著我親手縫的蝴蝶結。它轉動琉璃似的眼珠望向我，左頰的酒窩與照片分毫不差。但當我想要觸碰它時，人偶突然后退半步，裙擺掃過地板發出瓷器摩擦的吱呀聲。

“它需要適應。“艾琳按住我發抖的肩膀，“今晚子時，在鏡廳舉行喚醒儀式。“

鏡廳的十二面威尼斯鏡蒙著薄灰，每面鏡子都映出抱著人偶的艾琳。她點燃七支白燭，口中念念有詞。人偶的睫毛開始顫動，像蝴蝶初次振翅。當第一縷月光穿透彩繪玻璃時，所有鏡子突然炸裂，飛濺的碎片在月光下化作細密的血珠。

人偶活了。

它用與真人無異的聲音喊我“媽媽“，左頰的酒窩隨笑容深陷。可當它牽住我的手時，我摸到瓷器特有的冰涼，還有指腹殘留的機油氣味。艾琳的旗袍在月光下泛著幽藍，脖頸的裂痕里滲出白色釉漿。

“現在，它就是你女兒了。“她的聲音帶著瓷器相碰的清脆，“所有痛苦都會由它承受。“

那天深夜，我在兒童房聽見小葵的鋼琴聲。月光透過紗簾，在黑白琴鍵上流淌。人偶坐在琴凳上，十指翻飛如蝶，奏出的卻是《安魂曲》的旋律。當它轉頭對我笑時，我看見它后頸處淡青色的接縫線正在滲血。

“小葵……“我輕聲呼喚，它卻突然僵住。

人偶的琉璃眼珠開始融化，像蠟燭般滴落彩色蠟油。它的陶瓷面皮皸裂剝落，露出里面交織的金屬支架和腐敗的皮肉。最讓我窒息的是那張臉——那分明是小葵車禍時的模樣，顱骨凹陷，空蕩蕩的眼窩里爬滿蛆蟲。

“謊言被拆穿了。“艾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旗袍下擺已經爬滿蛛網狀裂痕。她脖頸的接縫線徹底崩開，整顆頭顱歪斜著掛在脊椎上，斷頸處伸出無數白色觸須，扎進人偶的后背。

“完美替身需要活人獻祭。“觸須在月光下化作銀色絲線，將我們緊緊纏繞，“每個替身都封印著客人的靈魂。“

人偶小葵突然暴起，瓷化的手指掐住我的喉嚨。它的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在皮膚上犁出釉色血痕。艾琳的頭顱咯咯笑著滾到腳邊，斷頸處伸出更多觸須，纏住我的腳踝。

“你以為只有你在尋找替身？“她的頭顱裂成兩半，露出里面腐爛的腦組織，“每個客人都是替代品。“

鏡廳殘留的鏡片突然亮起，映出無數個我抱著人偶，無數個艾琳在陰影中縫合新的軀體。那些陳列柜里的人偶開始蘇醒，它們的面容逐漸變成我曾愛過的所有人——父母、戀人、摯友，每個都帶著完美無缺的微笑，脖頸處都藏著淡青色的接縫線。

“我們都是艾琳。“人偶小葵的聲音突然變成艾琳的音色，“每個替身都是下一個艾琳。“

我最后看見的是鏡廳天花板上垂下的蛛絲。在四分五裂的倒影里，無數個我懸吊在半空，每個都抱著人偶，每個的脖頸處都滲出銀灰色汞漬。月光穿透破碎的玻璃穹頂，將一切染成慘白色。

意識模糊前，我聽見瓷器開裂的脆響。艾琳的觸須將我拖向地下室時，人偶小葵突然調轉方向，瓷化的手指插進觸須縫隙。兩個怪物在月光下扭打，銀白色汞液和白色釉漿濺滿墻壁。

我趁機撞開生銹的鐵門，踉蹌著逃進雨幕。梧桐葉在腳下發出破碎的呻吟，雨水順著發絲流進眼睛。身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轟鳴，整座宅邸正在崩塌。

三個月后，我在精神病院的鐵窗后醒來。醫生說我產生了嚴重的幻覺，但脖頸處的釉色疤痕仍在隱隱作痛。直到某天，護士送來份舊報紙。

社會版角落印著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具穿鵝黃色洋裝的人偶躺在解剖臺上，體內塞滿發黑的油棉絮。警方在郊外廢棄宅邸發現多具人偶殘骸，經鑒定均為失蹤人口。最詭異的是，每具人偶后頸都刻著“艾琳“的簽名。

我顫抖著摸出藏在內衣里的照片，小葵的琥珀色眼睛在燈光下泛著漣漪。護士突然尖叫，指著我的影子——月光下，影子的脖頸處隱約露出淡青色的接縫線。

深夜，鐵門被風刮開。走廊盡頭的監控屏幕突然雪花閃爍，映出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影。她的頭顱歪斜著，脖頸接縫處滲出白色釉漿。當她的手穿過屏幕伸向我時，我聽見所有失蹤人口的聲音在耳邊重疊：

“我們都是艾琳。“

雨絲再次穿透薄霧，梧桐葉在晨風中沙沙作響。我站在精神病院門口，脖頸的釉色疤痕已經結痂。懷表里的照片不知何時變成了艾琳的旗袍照，她的笑容在冷光中泛著釉色。

沿著鐵路線走到郊外時，我又看見了那棟宅邸。常春藤爬滿斑駁的外墻，鐵藝大門上的骷髏雕花咧著嘴。推開門時銅鈴鐺發出悶響，震落門楣上積年的蛛網。

庭院里立著七具未完成的人偶，這次它們的面部輪廓與我分毫不差。艾琳站在工作室門口，旗袍下擺爬滿蛛網狀裂痕。她脖頸的接縫線滲出白色釉漿，斷頸處伸出無數觸須，扎進人偶的后背。

“歡迎回來，艾琳。“她對我笑，針線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柵欄狀的陰影，“現在，該你制作新的替身了。“

人偶們突然齊刷刷轉頭望向我，空洞的眼眶里淌出混著瓷粉的淚。它們的琉璃眼珠開始融化，滴落的彩色蠟油在月光下聚成新的面孔——每張都是我曾愛過的模樣，每張的脖頸處都藏著淡青色的接縫線。

我接過艾琳遞來的針線，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心臟。當第一縷月光穿透彩繪玻璃時，所有鏡子突然炸裂。飛濺的碎片在月光下化作細密的血珠，映出無數個我抱著人偶，無數個艾琳在陰影中縫合新的軀體。

“我們都是艾琳。“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針尖刺進人偶的陶瓷面皮，“每個替身都是下一個艾琳。“

雨絲穿透薄霧，在梧桐葉上敲出細密的鼓點。鐵路線盡頭，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影在月光下搖曳。她的頭顱歪斜著，脖頸接縫處滲出白色釉漿。當她的手穿過雨幕伸向我時，我聽見所有失蹤人口的聲音在耳邊重疊：

“我能讓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