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舟撞碎霧障的瞬間，林燼看見了海墟的真容。
墨色海水在船底翻涌，卻寂靜如墳。沒有浪濤聲，只有某種龐然巨物在深水下游弋的陰影。舟頭懸掛的幽藍燈籠映出前方景象——千里海面倒插著無數青銅巨柱，柱身纏滿鎖鏈，每根鏈尾都拴著半腐的蛟尸。
“第三禁淵是海葬場。“
撐舟人裹在腥臭的魚皮斗篷里，獨眼瞥向林燼懷中的古燈：“仙盟在此沉了九百蛟族，用它們的怨氣養淵。“他忽然咧嘴，露出滿口鯊齒：“客官這燈，倒是鎮邪的好物件。“
林燼默然收緊裹燈的血布。尸佛燈在進入海墟后異常躁動，燈芯處的往生焰縮成豆粒大小，仿佛畏懼著什么。右臂紋路爬滿脖頸，在耳后凝成鱗片狀凸起——這是吞噬天帝右腿的后遺癥，每逢陰穢之地，皮肉便會蛟化。
鬼面舟突然傾斜。
一根青銅柱毫無征兆地升起，柱體裂開蛛網紋路，鎖鏈嘩啦作響。林燼看見拴在末端的蛟尸正在膨脹，腐肉脫落處露出玉石般的青鱗。撐舟人猛然拋錨，鐵鉤卻穿透蛟尸化為膿水：“糟！是醒蛟咒！“
海面炸開萬丈水幕。
九百青銅柱同時震顫，鎖鏈如活蛇般襲向鬼面舟。林燼右掌虛按，往生焰化作青鳥撞向最近的鎖鏈，金鐵交鳴聲卻引來更狂暴的反撲。撐舟人撕開魚皮，露出布滿逆鱗的脊背：“他娘的，刑殿的狗種早動了手腳！“
林燼瞳孔驟縮。
對方尾椎處赫然鑲著枚血色玉牌，與刑殿提燈人佩戴的制式相同。幾乎同時，尸佛燈爆發出刺目金焰，燈座上的“怒“之匙直指撐舟人丹田——那里蜷縮著團章魚狀的法則殘片，觸須已刺入周身血管。
“晚了！“撐舟人狂笑，眼珠炸成血霧。他的皮囊如蛇蛻般剝落，露出內部半人半蛟的軀體，脊椎處長出的骨刺串著七顆修士頭顱：“大長老賜的蛟魔骨，滋味如何？“
鬼面舟分崩離析。林燼踏著碎片躍上青銅柱，下方海水卻突然塌陷，形成直徑千丈的漩渦。漩渦中心升起座珊瑚囚籠，籠中跪坐著個鮫人少女，她琵琶骨被蛟筋貫穿，尾鰭上釘滿咒釘。
“祭品齊了……“蛟魔骨舔舐著頭顱腦漿，“蛟獄，開！“
九百蛟尸齊嘯。
海水逆涌成通天水柱，林燼看見水幕中浮現出巨型門扉。那門由無數蛟顱壘砌而成，每個顱骨的眼窩都燃燒著青火。鮫人少女突然抬頭，咽喉處的咒釘崩飛，歌聲刺破云霄——
是《蛟獄引》。
林燼右臂蛟鱗盡數倒豎。往生焰在歌聲中明滅不定，尸佛燈柄部“怒“之匙卻亮起血光。他福至心靈，反手將燈焰按向胸口，金絲順著血脈直沖耳蝸，硬生生壓住歌聲的蠱惑。
蛟魔骨已趁機撲到跟前。
骨刺穿透左肩的剎那，林燼嗅到熟悉的腥甜——是禁淵穢氣的味道。右臂紋路暴起反噬，蛟魔骨卻獰笑著任其吞噬：“等的就是這一刻！“
珊瑚囚籠轟然炸裂。鮫人少女化作流光沒入蛟獄門，九百蛟顱同時睜眼。林燼感覺體內涌入陰冷氣息，右臂蛟鱗開始逆向生長，刺入血肉。
“蛟獄只進不出，需以活人為舟楫。“蛟魔骨的聲音忽遠忽近，“你吞了我的穢種，便是新的……“
尸佛燈突然爆響。
燈座裂痕中射出道青光，燕北冥的琉璃戟影橫掃千丈。蛟魔骨暴退仍被斬斷左臂，林燼趁機咬破舌尖，精血噴在“怒“之匙上。鑰匙融化成金液滲入燈芯，往生焰暴漲如龍，竟在蛟獄門前燒出個虛幻缺口。
海水倒灌的轟鳴中，林燼縱身躍入缺口。
最后所見，是蛟魔骨撿起斷臂狂笑：“進了蛟獄，你便是餌料！“
黑暗持續了三次心跳。
林燼墜地時，懷中的尸佛燈滾落在地。往生焰勉強照亮四周，他看見自己站在某種巨獸的喉骨間，腳下黏膩的肉壁延伸向黑暗深處，每隔百步便懸著顆房屋大小的蛟瞳，瞳仁早已石化。
“這是……蛟祖遺骸。“
沙啞女聲從頭頂傳來。林燼暴退數丈，見肉壁上倒掛著個灰袍老嫗，她雙腿與肉壁融為一體，懷中抱著盞鮫油燈，火光卻是詭異的慘綠色。
“三百年了，仙盟終于舍得送新貨色進來。“老嫗彈指點燃四周蛟瞳，霎時亮如白晝。林燼這才看清所謂“肉壁“實為蛟祖的食道，那些懸垂的蛟瞳分明是未消化的龍子龍孫！
老嫗嗅了嗅空氣，忽然僵住：“你身上有往生焰？“她掀開兜帽，露出半張被蛟鱗覆蓋的臉：“青鳶是你什么人？“
尸佛燈突然嗡鳴。
燈柄處浮現青衣女子的虛影，老嫗見狀竟淚如泉涌：“小師妹……“她顫抖著解開衣襟，胸口赫然插著半截琉璃戟尖——與燕北冥的兵器同源！
“師姐……“青衣虛影輕撫戟尖，“苦了你。“
林燼右臂紋路刺痛。戟尖與他吞噬的琉璃骸骨共鳴，海量記憶涌入腦海：三百年前仙盟內亂，燕北冥為護青鳶魂魄，將鎮淵戟一分為二，半截鎮壓天帝右腿，半截刺入同門的蛟族血脈……
“老身敖瑾，曾是第七殿蛟獄掌刑使。“老嫗拔出戟尖，傷口處金血狂涌，“青鳶拼死傳回的訊息，都被大長老用蛟獄截獲。“她指向黑暗深處：“第三禁淵不在海底，而在蛟祖顱中——那里葬著天帝的脊骨，被仙盟煉成了‘龍脈’！“
肉壁突然劇烈收縮。敖瑾甩出蛟筋纏住林燼：“走！它們嗅到往生焰了！“
無數蛟尸從肉壁褶皺中涌出。這些被蛟祖消化的龍子渾身流淌腐液，卻仍保持著撕咬動作。林燼揮動尸佛燈，往生焰所過之處蛟尸盡成飛灰，但每焚一具，燈焰便暗淡一分。
“不能燒！“敖瑾拽著他躍上肉瘤，“這些都是蛟祖的‘胃傀’，越燒它越餓……“
話音未落，整條食道翻轉。林燼被甩向胃囊深處，下方是沸騰的酸海，海面浮沉著無數未熔化的神兵殘骸。敖瑾雙腿化作蛟尾纏住穹頂骨刺：“抓緊！蛟祖要進食了！“
酸海中升起山岳般的胃石。林燼看見石面刻滿仙盟符咒，中央嵌著塊脊椎狀的蒼白巨骨，每節骨縫都噴涌著金霧——天帝脊骨！
右臂紋路瘋狂震顫。林燼不受控地撲向胃石，尸佛燈卻突然脫手墜入酸海。敖瑾驚叫中，往生焰竟在酸海上鋪出條火徑，直通天帝脊骨！
“原來如此……“林燼踏火疾奔，“往生焰需焚盡世間惡，方能顯真威！“
胃傀如潮水般追來。他每步踏出，往生焰便焚去一片酸海，露出下方森森白骨。當指尖觸及天帝脊骨的剎那，整座蛟獄開始崩塌。
“不可！“敖瑾嘶吼，“脊骨連著仙盟龍脈！“
為時已晚。
林燼掌心金痕已刺入骨縫，熟悉的撕裂感席卷全身。這次他看見的，是九條橫貫天穹的龍脈，每條龍脈七寸處都釘著枚血色玉牌——與蛟魔骨所佩同源！
仙盟總壇地底，大長老撫掌而笑：“好魚兒，總算咬鉤了。“
他腳下的琉璃軀干劇烈震動，脊背處浮現出與林燼所觸一模一樣的蒼白骨影
酸海沸騰如獄，青金火焰撕開萬丈鴻溝。
林燼的指尖深嵌天帝脊骨，金絲順著血脈逆沖瞳仁。他看見九條龍脈在虛空中咆哮，仙盟總壇地底伸出無數血管狀觸須，正貪婪吮吸龍脈之力。大長老的琉璃軀干緩緩站起，每塊骨骼都浮現出與天帝脊骨同源的蒼白紋路。
“斷！“
林燼怒吼著撕扯脊骨，整座蛟祖遺骸轟然坍塌。敖瑾的蛟尾卷住他腰腹急退，酸海卻突然凝固成千萬冰錐——是蛟族秘術！
“區區半蛟，也敢動龍脈？“
陰鷙男聲震碎冰錐。林燼抬頭，見蛟獄殘骸上方懸浮著十二尊青銅蛟輦，為首者頭生珊瑚龍角，玄袍繡滿逆鱗紋，掌心托著的正是蛟魔骨那枚血色玉牌：“本座敖辛，蛟獄鎮守使。交出天帝脊骨，留你全尸。“
敖瑾突然暴起，半截琉璃戟尖直刺敖辛眉心：“叛徒！當年若不是你向仙盟告密……“
戟尖被龍角抵住。敖辛屈指輕彈，敖瑾胸口的舊傷猛然炸裂：“我的好姑姑，三百年前你為青鳶那賤人私開蛟獄，害得我父王被煉成胃傀……“他忽然閃現在林燼身后，龍爪扣住其天靈蓋：“如今用你的命換龍脈，也算贖罪！“
尸佛燈突然從酸海射出。
燈焰裹著半截鎮淵戟刺穿敖辛龍爪，青鳶虛影凌空結印：“蛟族聽令！吾以祖血之名，肅清逆黨！“
蛟祖遺骸劇烈震動。那些嵌在肉壁中的石化蛟瞳紛紛蘇醒，化作青光沒入在場蛟族體內。敖辛的青銅蛟輦接連炸裂，隨從們捂著額頭慘叫——他們的龍角正褪去血色，回歸玉白本色！
“祖血召喚……“敖辛龍鱗炸立，“你竟把魂血藏在鎮淵戟里！“
青鳶虛影愈發凝實，抬手間往生焰化作囚籠：“燼小子，抽龍脈！“
林燼右臂插入天帝脊骨，紋路如樹根般蔓延。九霄云外傳來鎖鏈繃斷的巨響，仙盟總壇方向爆出滔天黑光。大長老的琉璃軀干發出非人咆哮，九條龍脈硬生生被扯出虛空，龍首處血色玉牌盡數崩碎！
“爾敢！！！“
大長老的投影從琉璃軀干中升起，萬丈虛影一掌拍向蛟獄。林燼不退反進，拽著龍脈撞向巨掌：“仙盟吞了三百年的債，該還了！“
龍脈哀鳴著纏住虛影。往生焰順著龍軀焚燒，將黑光污染之力盡數凈化。敖瑾趁機顯化真身，千里蛟軀盤住仙盟虛影：“燕北冥！你鎮淵四百載，今日該醒了！“
被鎮壓在蛟獄深處的另半截鎮淵戟破海而出。兩截戟身碰撞的剎那，時空仿佛靜止——林燼看見三百年前的燕北冥立于船頭，懷中青鳶奄奄一息。這位鎮淵大將最后看了眼泣血的敖瑾，揮戟斬向自己眉心：“以吾魂為引，鎖龍脈四百秋！“
記憶碎片炸裂。
現實中的鎮淵戟徹底復原，戟刃浮現“葬天“銘文。林燼福至心靈，踏著龍脈躍起，戟尖刺入仙盟虛影眉心。大長老的怒吼化作實質音波，卻在觸及往生焰時湮滅：“螻蟻！你根本不知天道為何物！“
“我知道。“林燼擰轉戟柄，琉璃碎屑紛飛，“天道，不過是更大的囚徒。“
蛟獄徹底崩塌。
敖辛在龍脈反噬下化為白骨，敖瑾銜住鎮淵戟沉入酸海。青鳶虛影撫過林燼右臂：“九大龍脈已斷其三，仙盟必會反撲。極北之地有隕神谷，藏著天帝……“
話音未落，尸佛燈驟然熄滅。林燼從萬丈高空墜向北冥海墟，懷中緊攥的脊骨殘片燙如烙鐵。失去龍脈支撐的第三禁淵開始坍縮，海水倒灌形成直徑千里的死亡漩渦，而漩渦中心——
浮出一座青銅古殿。
三個月前見過的鬼面舟從殿內駛出，舟頭立著個戴哭笑面具的黑袍人。他手中提燈與尸佛燈同源，燈焰卻是純粹的黑色：“道友，可要搭船？“
林燼嗅到熟悉的氣息。
是禁淵穢氣，但比仙盟的更加古老暴虐。黑袍人掀開面具一角，露出半張與青鳶極其相似的臉：“我是守夜人，也是你的引路者。“他指向古殿深處：“那里沉睡著‘祂’的眼睛。“
狂浪吞沒了一切應答。
當林燼再次睜眼時，已置身古殿祭壇。九十九級臺階盡頭供奉著顆水晶顱骨，左眼眶空蕩，右眼卻完好如生——那瞳孔的暗金色澤，與他一般無二。
“終于來了……“
顱骨突然開口，右眼珠滾落祭壇。林燼伸手去接，卻見那眼球化作流光沒入自己左眼。黑暗視野陡然清晰，他看見祭壇下方埋葬著無數與自己容貌相同的人俑，每個人俑胸口都插著塊血色玉牌。
“這是你的第三百世。“守夜人吹熄燈籠，“仙盟稱你們為‘淵種’，實則是天道復活的容器。“
尸佛燈殘骸突然暴起，往生焰與左眼穢氣絞成漩渦。林燼在劇痛中嘶吼，記憶如洪流沖破封印——他看見自己每一世的死亡：被煉成胃傀、被抽骨筑城、被制成人燈……而每具尸體消散前，都會凝出一枚暗金色眼珠。
“大長老用九百淵種的血澆灌天帝心臟，只為讓天道借殼重生。“守夜人剖開胸膛，露出與林燼同源的眼珠，“而你我，是唯二覺醒的殘次品。“
古殿外傳來仙盟戰艦的轟鳴。守夜人輕笑一聲，將燈籠塞入林燼手中：“極北隕神谷有你要的答案，但記住……“
他化作黑霧消散，余音纏繞梁柱：
“莫信青鳶，莫近敖瑾，莫窺往生焰盡處。“
林燼握緊燈籠。
左眼穢氣與右臂金絲在丹田廝殺，背后浮現出天帝脊骨的虛影。當他邁出古殿時，海墟上空已懸滿刑殿尸蓮艦，而艦群中央的琉璃王座上——
大長老正把玩著天帝左手的復制品。
那手掌的紋路，與林燼右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