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崩塌的轟鳴聲中，林燼被金色血潮吞沒。

他感覺自己正在被拆解。

骨骼被鍛打成鎖鏈，血肉被熔煉為符文，連神魂都被撕扯成億萬光粒，與那些嵌在巖壁間的古尸共鳴。某個瞬間，他成了暗河里每一具叩拜的尸骸——穿玄鐵重甲的將軍顱骨內插著半截斷戟；抱琴的女子七竅流淌著凝固的音符；甚至那頭被斬去雙角的蛟龍尸身，逆鱗深處還跳動著未熄的雷火……

“醒來。“

有聲音劈開混沌。林燼猛地睜眼，發現自己懸浮在虛空之中，腳下是支離破碎的星骸。遠處，一尊頂天立地的蒼白身影正背對他而立，那人的左臂齊肩而斷，傷口處金血凝固成冰川般的棱柱。

“天道弒我，非因黑暗。“

身影未開口，星空間卻回蕩起金石交擊般的轟鳴。林燼看見無數星辰在聲音中崩解，那些碎片化作流火墜向深淵，而深淵底部蟄伏著某種比永夜更黑暗的存在——它沒有實體，卻讓林燼本能地戰栗，右臂紋路瘋狂閃爍示警。

“他們稱我為禍，不過是懼……“

話音戛然而止。蒼白身影突然轉身，林燼卻看不清祂的面容。有九條纏繞咒文的青銅巨鏈從虛空外刺入，將祂的脖頸、四肢、心臟貫穿。鎖鏈繃直的瞬間，林燼被拋回現實。

冰涼的水流涌入鼻腔。

林燼掙扎著浮出水面，發現暗河已成廢墟。那截山岳般的蒼白斷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掌心一道寸許長的金色裂痕——與右臂深淵紋路不同，這道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刻入魂魄，稍一凝視便有星河倒轉的眩暈感。

“你居然活著。“

沙啞的女聲從頭頂傳來。林燼抬頭望去，見斷崖邊坐著個蓑衣老嫗，斗笠下露出半張布滿尸斑的臉。她腳邊蹲著只雙頭禿鷲，正用四只血瞳打量自己：“吞了天帝左手，卻沒變成那些東西……“老嫗用魚竿指了指河灘。

林燼順著望去，渾身血液幾乎凍結。

數百具人形生物正在淺灘徘徊，它們皮膚透明如蟬蛻，體內流轉著與天帝斷臂同源的金色血絲。最前排的幾只突然扭頭，面容赫然是昨夜被滅口的穢土村民，包括啞婆婆空洞的眼眶里都爬滿了金絲。

“活死人。“老嫗甩竿釣起一具金絲尸，魚線竟是從她指骨延伸出的神經，“仙盟用禁淵喂了它們三百年，就為煉出能承載天帝血的容器。“她突然掀開斗笠，露出腐爛大半的頭顱：“老身這副模樣，便是拜他們所賜。“

林燼右臂紋路驟然發燙。老嫗顱骨內蜷縮著團藤蔓狀的法則殘片，其復雜程度遠超此前所見，甚至隱隱形成蓮花輪廓。

“小娃娃眼神倒毒。“老嫗咧嘴笑時，下頜骨咯吱作響，“老身法號‘尸陀婆’，曾是仙盟第七殿的掌燈人。“她掀開蓑衣，露出胸腔——本該是心臟的位置懸著盞青銅燈，燈芯竟是根仍在扭動的金色指骨：“這‘尸佛燈’，燒的便是天帝殘軀。“

暗河突然掀起巨浪。林燼警覺后撤，卻見浪峰間升起九具青銅棺槨。棺身刻滿鎮壓符咒，鎖鏈卻已盡數斷裂，棺蓋縫隙滲出與天帝左手同源的金霧。

“仙盟每隔十年往禁淵投九百活人，喂飽了棺材里的東西，再抽其血氣滋養天帝心臟。“尸陀婆輕叩燈盞，一縷金焰飄向最近的棺槨，“但昨夜，第七禁淵的‘餌料’逃出來了。“

棺蓋轟然炸裂。

金霧中浮現的身影讓林燼瞳孔收縮——那人穿著與自己相同的粗麻短褐，面容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渾身皮膚下金絲暴凸，宛如提線木偶。更恐怖的是，這具“人傀“手中提著顆頭顱，正是幾刻鐘前灰飛煙滅的黑袍修士！

“仙盟稱你們為淵奴，實則是為篩選‘適格者’。“尸陀婆的魚竿勾住人傀脖頸，“每具棺槨都關著歷代最完美的容器，它們會追殺所有染過天帝血的人……“

人傀突然睜眼，金絲瞳孔鎖死林燼。

河灘上的金絲尸群同時跪拜，它們體內的金絲離體升空，在人傀掌間凝成三尺金鋒。林燼右臂紋路自主防御，深淵裂痕卻在觸及金鋒的瞬間潰散——這道兵刃竟帶著與掌心金痕同源的氣息！

“這是天帝的殺念所化‘斬道劍’。“尸陀婆幽幽道，“仙盟抽離祂七情六欲煉成九劍，這具人傀不過是最次的‘哀’劍容器。“

金鋒已刺到眉前三寸。林燼本能地抬手格擋，掌心金痕突然爆發出洪荒兇威。人傀動作驟停，劍鋒劇烈顫抖，那些構成劍身的金絲開始倒流，反而纏繞住人傀四肢——

“怎么可能！“尸陀婆霍然起身，尸佛燈焰暴漲三丈，“你在反向抽取天帝殺念？！“

林燼感覺有熱流自掌心灌入。金絲入體的剎那，他看見幻象：仙盟總壇深處，九盞魂燈環繞的天帝心臟上方，虛影突然轉頭望向自己。那人的面容……分明是幼年時病逝的兄長！

“找到你了……“

虛影輕笑。

現實中的金鋒徹底崩解。人傀癱軟在地，金絲盡數沒入林燼掌心。尸陀婆的魚竿閃電般刺向他咽喉：“小子，你到底是……“

雙頭禿鷲突然厲嘯。

暗河穹頂炸開巨大裂口，暴雨裹著血光傾瀉而下。十二名腳踏尸蓮的白袍修士破空而至，為首者手中提的燈籠里，赫然漂浮著半顆干癟的心臟。

“尸陀婆，三百年的禁淵苦刑還沒磨盡你的瘋勁？“提燈人輕笑，燈籠里的心臟突然跳動，整條暗河開始扭曲，“交出那個少年，仙盟許你重掌第七殿。“

回答他的是尸佛燈的咆哮。

青銅燈盞炸開萬千金絲，河灘上所有金絲尸化作膿血注入燈焰。雙頭禿鷲體型暴漲，腐肉羽翼掀起腥風：“刑殿的狗崽子！當年你們剖我師妹金丹時，可沒這么客氣！“

林燼在混亂中退向廢墟深處。掌心金痕滾燙如烙鐵，指引他穿過倒塌的青銅巨柱。當指尖觸到某塊刻滿古篆的殘碑時，異變陡生——碑文亮起血光，地面裂開深不見底的甬道。

追兵的金鋒擦過后頸，林燼墜入黑暗。

下墜持續了足足半炷香。

落地時，他嗅到熟悉的血腥氣。

熒光蘚的幽藍照亮了洞穴——這是比暗河更古老的巖層，壁上留著巨型爪痕，像是某種洪荒兇獸的巢穴。而巢穴中央的祭壇上，靜靜擺著盞殘缺的青銅燈。

尸佛燈。

或者說，是三百年前完整版的尸佛燈。燈座雕刻著九頭十八臂的修羅相，燈油早已干涸，但燈芯處殘留的指骨比尸陀婆那截更粗大，金血凝成的燈花甚至形成了蓮苞形態。

“原來在這里……“

林燼右臂紋路與燈芯共鳴，掌心金痕更是發出饑渴的震顫。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觸碰燈盞，某個被塵封的真相突然涌入腦海——

三百年前，尸陀婆與師妹共掌第七殿。她們發現的不是天帝左手，而是半具被仙盟秘法污染的天帝殘軀。為阻止仙盟將殘軀煉成滅世兵器，師妹自愿化作燈芯，以本命魂火焚燒污染……

“……師姐，你要活下去。“

最后的畫面里，青衣女子將尸佛燈按入胸腔，金焰吞沒了她清秀的容顏。

洞穴突然劇烈震動。林燼抱起古燈，發現燈芯指骨正引著他走向祭壇后方。那里有扇刻滿禁制的石門，門縫中滲出與天帝左手同源的威壓。

當他用掌心金痕按上門扉時，整座山脈開始哀鳴。

血從石門縫隙滲出，卻不是紅色。

那是熔金般的液體，帶著星辰崩解的焦灼氣息。林燼的掌心金痕與門內存在共鳴，紋路不受控地增殖，順著手臂爬上脖頸，在鎖骨處結成猙獰的骨甲。洞穴開始坍塌，刑殿修士的咆哮從頭頂裂縫傳來，但他已無路可退——

石門轟然洞開。

颶風裹著硫磺味沖垮祭壇。林燼在碎石雨中翻滾，懷中古燈突然暴起金焰，燈芯指骨掙脫青銅燈座，如利箭射向洞穴深處。他追著光流狂奔，看見巖層裂隙中卡著半截山岳般的蒼白巨腿，腳踝處纏繞的鎖鏈比第七禁淵的還要粗壯百倍！

“天帝右腿……“

尸陀婆的尖叫混著雷鳴傳來。林燼抬頭，見老嫗披頭散發懸于穹頂，尸佛燈焰凝成三千金劍與刑殿修士對轟。她的左臂已被斬斷，斷口處金絲狂舞：“別讓燈芯歸位！否則九大禁淵都會……“

話音被爆炸吞沒。刑殿提燈人祭出半顆心臟，每一次跳動都令巖層扭曲。林燼眼睜睜看著古燈指骨插入巨腿腳心，金色脈絡瞬間爬滿整條右腿——它動了。

腳趾屈伸的剎那，千里山脈齊聲哀鳴。

林燼被氣浪掀飛，后背撞進某種柔軟物體。他翻身躍起，發現那是具三丈高的古修士遺蛻，玄鐵甲胄內裹著的竟是琉璃骸骨，胸甲裂紋處嵌著塊獸皮殘卷。右臂紋路突然發燙，獸皮自動飛入掌心，上面用金血寫著：

【仙歷四百七十二年，吾等奉盟主令鎮守葬龍窟。然天帝右腿蘇醒，八千同袍盡遭反噬。方知所謂仙盟，實為飼虎倀鬼……】

殘卷在讀取后化為飛灰。林燼耳畔響起垂死修士的嘶吼，仿佛親歷三百年前那場災變：金絲從同袍們的眼眶鉆出，將他們變成跪拜的傀儡；盟主特使在云端冷笑，手中提著與刑殿相同的尸佛燈……

“小心！“

尸陀婆的魚竿纏住他腰際猛拽。原先立足處被蒼白腳趾碾成深淵，天帝右腿竟在試圖站立！刑殿修士趁機結陣，十二盞尸蓮燈封住八方，提燈人咬破舌尖噴在心臟上：“恭請葬主鎮壓尸禍！“

心臟劇烈收縮，迸出九道黑光。林燼右臂骨甲突然刺痛——黑光竟是濃縮的禁淵穢氣，所過之處連巖層都腐敗成泥。尸陀婆尖叫著召回古燈，金焰卻敵不過穢氣侵蝕，眼看黑光就要洞穿林燼眉心——

“鐺！“

金鐵交鳴之音震碎三盞尸蓮燈。林燼愕然看著擋在身前的琉璃骸骨，它胸甲內殘留的金絲正與天帝右腿共鳴。骸骨抬手虛握，坍塌的祭壇廢墟中飛出一柄斷戟，銹跡剝落后露出“鎮淵“兩個古篆。

“燕師兄……“尸陀婆聲音發顫，“連你也成了這副模樣……“

琉璃骸骨無法回應。它揮戟斬向黑光，動作帶著跨越三百年的悲愴。刑殿修士結成的殺陣被撕開缺口，林燼趁機沖向天帝右腿。掌心金痕與腳踝鎖鏈接觸的瞬間，海量信息灌入腦海——

九大禁淵的分布竟是北斗陣型，第七禁淵深處藏有星圖，而燕師兄的琉璃骸骨……是陣眼！

“原來如此。“提燈人突然輕笑。他手中半顆心臟炸開，血霧凝成遮天巨手抓向琉璃骸骨：“大長老早算到你會引動鎮淵將，這份大禮，刑殿收下了！“

骸骨動作陡然僵直，眼眶內金絲被血霧污染。尸陀婆目眥欲裂：“你們竟把燕師兄煉成了人傀！“

林燼感覺右腿發燙。低頭發現金絲順著褲管攀附，天帝右腿的威壓正在改造這具軀體。他想起幻象中仙盟總壇的天帝心臟，突然意識到什么，轉身將掌心金痕按在琉璃骸骨后背——

“你瘋了？！“尸陀婆尖叫。

金絲與血霧在骸骨體內廝殺。林燼看到燕師兄的記憶碎片：三百年前，正是這位鎮淵大將親手將師妹的尸佛燈封入葬龍窟。他留在此地不是為了鎮壓天帝殘軀，而是守護燈芯中師妹未散的魂魄！

“琉璃凈骨，照見往生……“骸骨突然開口，聲音卻屬于溫柔女聲。林燼懷中古燈騰空而起，燈芯指骨綻放出純凈金焰，將血霧焚燒殆盡。刑殿修士的尸蓮燈接連炸裂，提燈人暴退數十丈：“往生焰？！這不可能！“

琉璃骸骨轟然跪地，胸口浮出青衣女子的虛影。她伸手輕觸尸陀婆腐爛的面頰：“師姐，你該放下了。“

金焰吞沒整座洞穴。林燼看見刑殿修士在火中灰飛煙滅，天帝右腿的暴動漸漸平息，而自己的掌心金痕多出七枚星點。當強光消散時，琉璃骸骨與青衣女子皆已無蹤，只剩半盞完整的尸佛燈懸浮空中。

尸陀婆怔怔跪在燈前，腐爛的半邊臉正飛速復原：“原來她一直在……“

地動山搖間，林燼抓起古燈躍向出口。天帝右腿的最后一絲金血滲入地脈，他感應到千里之外另有七處相似的波動。最強烈的共鳴來自仙盟總壇方向，那里有什么在呼喚他，或者說，在呼喚他吞噬的所有天帝之力——

“小子！“尸陀婆拽住他衣襟，新生的面容竟與青衣女子有七分相似，“帶上這個。“她剜出自己新長出的心臟，捏碎后露出一枚青銅鑰匙：“九大禁淵葬著天帝九軀，仙盟用鑰匙封存祂的記憶。這是‘怒’之匙，能開第三禁淵……“

巖層徹底崩塌。林燼在亂石間騰挪，鑰匙嵌入古燈底座時，燈焰突然化作青鳥引路。他跟著光流沖出山體，卻被眼前景象震撼——

千里焦土之上，數萬金絲尸正在朝拜。它們跪伏的中心，刑殿提燈人殘破的身軀正在重組，半顆心臟已變成完整的琉璃心。

“真是……令人驚喜。“提燈人轉動脖頸，琉璃心內浮現大長老的虛影，“天帝左手，往生焰，還有燕北冥的鎮淵戟……“

古燈青鳥突然哀鳴。林燼渾身金絲暴起，視線穿透琉璃心，看到大長老本體正端坐仙盟總壇。那人腳下跪著八具與提燈人相似的傀儡，而他們供奉的……

是一具無頭無肢的琉璃軀干。

“你以為，只有你在收集天帝殘軀？“大長老輕笑。琉璃軀干突然抬頭，脖頸斷口處睜開九只血瞳：“仙盟即是牢籠，爾等皆是餌食。“

林燼如墜冰窟。那具軀干的氣息，與他吞噬的天帝左手同源卻更暴虐。右臂紋路瘋狂示警，古燈青鳥炸成光屑裹住他破空遁走。最后一瞥中，他看見提燈人抬手輕點，千里焦土上的金絲尸同時自爆！

三個月后。

北冥海墟最底層的黑市，來了個披著殘破蓑衣的少年。他左眼蒙著黑布，露出的右眼瞳孔呈暗金色，懷中古燈用污血層層包裹。當他把半枚染金的穢蟲螯肢拍在柜臺上時，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

“換一艘鬼面舟。“少年嗓音沙啞，“去第三禁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