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褪去,朝陽新生。
纏繞在古樹上空的片片星束悄然離場,換來萬里晴空。
白壽悠悠轉醒,抻了個懶腰,神清氣爽。
一夜無夢的感覺真好。
隨著自己修行以來,做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這導致每天清晨他都要重塑一遍自我認知。
這經歷真的很折磨。
打了個哈欠,白壽穿好衣服下床,聞到了一股肉香。
他嗅著鼻子朝窗邊看去,只見案桌上擺著幾碟小菜,和一碗肉粥。
是張放哥哥送來的早餐吧……
白壽想著,慢慢湊近。
這時,他忽然發現昨晚還安靜的躺在桌上的那座神像,竟莫名失蹤了。
是被道長爺爺拿走了嗎?
白壽沒有多想,坐下來享用起早餐。
他依舊不是很餓,所以只象征性的吃了幾口。
早飯過后,白壽收拾好行囊,裝好骨師傅和瓜師傅,又拿上燭火燈籠走出房間。
他準備離開了,所以想著去和道長爺爺告個別。
來到院子。
東側的石墻后面依舊有紅煙裊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道。
白壽皺著眉頭,來到南邊正房。
剛巧,門開了。
張歸老道拄著藤木杖走出來,曉兒和張放跟在后面。
白壽仰著頭,正要問好。
忽然,他注意到張歸老道的臉上多了許多橢圓狀的黑斑,
他不免好奇:“道長爺爺,你的臉是怎么了?”
聽見這話,張歸老道時刻維持的儒雅面皮抽動了下,拂袖失笑道:“修行不暢,小事罷了。”
“小道友,你這是準備走了嗎?”
“是的,我要去幽州找師娘。”
“可這里不就是幽州?”
“是哦。”
周國位處幽州邊境,地廣人稀,因此白壽總覺得師娘不會在這里。
可如今被張歸老道這么一問,他也拿不準了。
是啊,幽州這么大,該去哪里找師娘呢?
白壽思考幾秒,想起了那張地圖上標注的“長留山”。
金皮圖紙是香師父給自己的,是否說明那里就是師娘的準確位置呢?
白壽思量幾許,斟酌道:
“我打算先去長留山。”
“那里啊……的確是個好地方。”
張歸老道深吸口氣,慢悠悠道:
“不過此番路途遙遠,小道友還需注意安全。”
“謝道長爺爺關心。”
兩人又是幾句簡單寒暄。
白壽看了看天色:“道長爺爺,我先走啦。”
“好,曉兒,你去送一送小道友。”
“是,張歸師父。”
白壽跟隨道童來到正院。
此刻已是清晨,可院子中央仍舊有許多老者跪拜誦念,仿佛這一夜都未曾停歇。
和他們同樣“勤勉”的,還有那口青銅銅鼎。
鼎足深陷于潮濕的焦土,三只好似饕餮獸首的裝飾銜著鎖鏈,纏繞盤旋而上。
鼎鍋里血色翻滾,在暗火的舔舐下,油星裹著嫩肉似得絮狀物上下浮沉,時不時炸開渾濁的泡沫。
整座院子,都充斥著濃郁且惡劣的味道。
明明昨晚還沒這么嚴重呢……白壽捂著口鼻,從他們旁邊繞過去。
道童曉兒走在斜前方,面無表情,似是對這種場景早已習慣。
白壽緊跟著,眼看就要走到山門口。
忽然間,側方傳來“嘩啦”一聲。
大量腥臭撲面而來,仿佛溝槽里腐爛豬肉混合著劣質香料的味道。
緊接著,他身下一怔,右腳踝骨處突兀的感觸到一抹冰涼。
白壽下意識抬腳,可這種刺骨的寒意卻更真實了。
他低頭看去,只見一只纖弱無骨的手,正緊緊攥著自己腳踝。
嗯?
哪來的手?
白壽扭回身,試圖掙脫,也想仔細看看這只“纖纖素手”的主人。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張歸老道步履匆忙的跑出來,口中還喊著:
“是處子!小道友,小心些,那是壽處子!”
壽處子?那是什么?
白壽歪著頭愣了幾秒,又垂首瞧去。他的目光從那只白皙的手掌出發,沿著小臂,一直落在“壽處子”的臉上。
十六七歲的模樣,面容精致,十分好看。
當然,前提是忽略掉其他附加內容。
于白壽眼中:
她濕漉漉的頭發上,沾滿血淋淋的肉絮,發梢纏繞著半截尚未融化的指骨,宛如新娘大婚當天佩戴的裝飾貝雕;
青銅足鼎烙印的饕餮圖案印在她赤裸的身軀上,蒸騰的紅霧在她腰間繚繞成紗,每一縷都裹挾著腐敗腥臭。
很明顯,這位“壽處子”是剛從三足銅鼎里爬出來的。
她趴在地上,鮮紅的血跡從身下一直蜿蜒到銅鼎;
她面容凝滯,一雙桃花眼死死盯著白壽;
她右手伸出,牢牢扣住白壽的腳腕,不許他挪動分毫。
望著眼前怪誕的一幕,白壽十分不解。
不是說鼎鍋里都是黃口肉嗎,為什么會跳出來一位大姐姐?
他更不明白,這位大姐姐為何拉住自己。
白壽抬起左腳,將整個身子扭過去,試圖讓自己站的舒服些。
同時他又看向來到身旁的張歸老道。
“道長爺爺,這是……”
“哎呀,小道友,實在對不住,她是……”
張歸老道面露歉意,想要解釋,可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良久,他哀嘆一聲,說道:
“這位壽處子乃壽元所化,所以準確的說,她非人非物,她是那些贖罪之人自我獻祭后所產生的一種象征。”
“可是……他們的象征為什么會拉著我?”
“因為……”
張歸老道再度遲疑,十幾秒后,他驀然問道:
“小道友,你還記得昨夜我與你提及的罪孽一事嗎?”
“記得。”
“其實,如今跪在此道觀的這群人,他們都是住在同一個村子里的。”
“只不過正如我所言,他們因年長而不死,潛移默化的吸收了家中晚輩的壽元與氣運,所以良心發現的他們才會自發的到我這黃虛觀內贖罪,并于戊日奉上近親嬰孩,以表誠意。”
“奈何……他們心誠壽不誠,雖有壽處子顯現,卻少了一個用以承載壽元的容器。”
“也正由此,這場活祭才會行進艱難。”
白壽聽得一頭霧水:“道長爺爺,那你幫他們找到這個容器不就好了?”
“是啊,我一直在幫他們尋找,奈何普天之下,長壽短命之人比比皆是,偏偏那種看似壽元無多,實則理應能夠承受諸多壽元的人,難以尋覓。”
老道瞇著眼睛看他,連連嘆息。
聞得此言,白壽也逐漸明白過來。
“道長爺爺,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個容器?”
“是啊,若不然這位壽元充盈的壽處子怎么鐘情于你呢。”
說話間,老道長一改愁悶,臉上堆滿笑容。
他一手攥住藤木杖,橫在兩人身前,另一只手搭在白壽薄薄的肩上,牢牢抓緊,“誠意滿滿”的問:
“小道友,不知你能否晚些離去,就當是為了那些贖罪之人、為這世道做些好事?”
“好啊。”
“若是不愿也無……嗯?你說什么?”
“我說好啊。”
白壽爽快答應。
反觀張歸老道,用略帶驚訝與懷疑的目光審視著他:
“小道友當真如此通融?”
“嗯。”
白壽依舊語氣如常,完全瞧不出勉強,仿佛他答應下來的只是一個“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那般。
事實上,對于白壽來說也的確如此。
在他看來,能夠幫助到他人,又可以借此機會學習一些在枯骨山學不到的知識,何樂而不為呢。
“好,既然小道友這般豁達,那貧道也不客套了,想來你應當見過祭祀吧?”
他以杖點地,濺起一道波紋,震退了壽處子。
然后一指那口銅鼎:
“小道友,請吧。”
……
“李爺爺。”
一處偏僻無光的木屋里,男人跪在蓮臺前,畢恭畢敬。
蓮臺上的老者雙眸緊閉,未出一言。
良久。
身后的泥塑雕像倏然震顫。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滯,嚇了一跳。
隨之,老者也緩緩開口:
“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男人大口喘息著,平復心緒,同時回道:
“一切順利,在我們的人引導下,長留山的長老們已經決定請門主出關了。”
“嗯,讓他繼續藏好吧,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他了。”
老者沉吟數秒,又問:
“長壽婆的壽宴準備的怎么樣了?”
“回趙爺爺,絕大部分佳肴都準備妥當,除了周國那家客棧,它……”
“說,客棧怎么了?”
“那家客棧它……它消失了……”
說完,男人奮力俯首,瘋狂磕起了頭。
老者仍舊閉著眼睛,可語氣中似有不悅:
“到底怎么回事?”
“趙爺爺,孩兒也不清楚啊,我專門派人問過住在那家客棧的其他店鋪,所有人都未曾聽過我們要找的客棧,好像……好像從來不存在一樣!”
“趙爺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男人大聲喊著,可惜蓮臺上的老者并無任何回應。
半分鐘后。
屋子里響起了稚嫩的嬰兒音:
“咯咯,是張家哥哥呀,我小時候見過你呢。”
……
“我從來沒見過。”
滾燙的三足銅鼎上方,一塊木板橫空而平掛,白壽站在上面,口中回答著張歸老道詢問的“是否見過祭祀”之言,手里還拽著一條繩子。
繩子一端綁在張歸老道的藤木杖上,拐杖牢牢地豎插進木板;
另一端拴著壽處子,她赤裸的身體浸泡在鼎中,只露出個腦袋,無暇的臉孔仰面而視,透過縈繞的血氣,與白壽四目相對。
“沒見過也不打緊,再者此為活祭,與尋常祭祀略有不同,你只需安靜站好,剩下的交給他們這些罪人即可。”
張歸老道指著那些跪地俯首,從始至終都未曾抬頭的老人們,安慰道。
“嗯。”
臨上來前,白壽已經把骨師父它們都放回包袱里了,所以并不擔心出什么意外。
畢竟,若真有危險,方才師父們就會提醒自己。
白壽雙手握住不知是何材質的粗繩,筆直站好。
不遠處,老人們認真誦經,身下,壽處子不發一言。
耳畔梵音繚繞,白壽稍稍低頭,抿著嘴,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嚴肅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在他的注視下。
鼎鍋里,三指厚的肉塊隨經文聲浪起伏,粉白肌理在血色中若隱若現。
不知何時,水開了。
壽處子的皮膚抽動蜷曲,像無數瀕死的白蟲相互糾纏。
鼎底堆積的骨殖隨沸流滾動碰撞,發出空洞的叩擊聲。
恍惚間,白壽有一種回到了枯骨山白家廟的錯覺。
廟里,師娘在廚房做著羹湯。
廟外,幾個奇形詭譎的怪物鳴叫。
這兩種,不論肉食、壽食,都是白壽所喜。
于是,他張大嘴巴,把二者盡數吞入腹中。
耳畔的誦經聲戛然而止,白壽一臉滿足的站在高臺。
下一秒,他幡然驚醒。
“啊,差點忘了!”
明明答應道長爺爺要認真對待這次活祭的,怎么會睡著呢?
白壽睜開雙眼,迷茫的辨別著當下的景況。
只可惜,入目無人。
放眼望去,只有一頭頭豬、牛、羊躺在地上,四肢被詭異擺成人形。
它們整齊半跪。
腳下的三足銅鼎也變成了一口大鍋。
鍋里面,血肉橫飛,“壽處子”早已蜷縮成一個球形。
白壽張著嘴,楞柯柯的瞧了許久。
這才意識到,所謂贖罪誦念的老人們,好像……
就是這遍地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