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在青瓦上流淌,石階泛著霜色蜿蜒而上。
盡頭處,一座道廟聳立,門額上“黃虛觀”三個字被藤蔓啃噬的支離破碎,站在下方望去,若隱若現。
“這里就是幽州了吧?!?
白壽站在山腰,好奇的打量著。
他一只手提著燭火燈籠,另一只手攥著金皮地圖。
白骨和苦瓜被他掛在腰間。
夜風穿過山林,骨頭和苦瓜碰撞,吐出三兩粒清寒的顫音。
“天氣涼了,要不師父們進去躺著吧?!?
剛出枯骨山時,骨師父和瓜師父都是在包裹里的,但中途兩位師父嫌棄悶熱,白壽只好把它們單獨拿出來。
“嗡嗡?!?
白骨和枯骨晃了晃。
很明顯,對于白壽的提議他們表示拒絕。
“好吧,反正馬上就要到了?!?
從下午未時到現在,白壽一直在趕路,片刻沒歇。
由于是第一次外出,白壽全程都在按照地圖的指示前行。
再加上中途骨師父的幾次術法,幫他改換道路,所以才不過半日,他就抵達了幽州。
“這里好像是周國?!?
上山前,白壽在街邊看到過幾張榜文,因此知曉此處是什么地方。
但他考慮再三,并沒有隨便找家客棧,而是從路人口中問了這座道觀,選擇在這里借宿。
原因很簡單。
客棧是要錢的,白壽舍不得。
反正帶出來的米肉很多,自己又不需要吃,完全可以用這些在道觀里抵作費用。
拾級而上。
白壽來到“黃虛觀”門前。
他抓起青銅門環,叩擊著半掩的門扉。
半分鐘后,一個長發及腰的道童從里面探出了頭。
“請問你找誰?”
“你好,我想借貴寶地住宿一晚,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以往都是別人來白家廟借宿,白壽這還是第一次充當客人的身份。
好在這種話術他聽了太多遍,所以說起來也是自然而然。
“借宿的?”
道童用力推開門,同樣提著盞燈籠走出來。
他滿眼好奇的盯著眼前這位比他還要年幼的孩童。
“只有你一個人么,你家長輩呢?”
對方年歲不大,只比白壽高了半個腦袋,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的。
白壽也不惱,誠實回答:“我師娘跑丟了,我是跟著師父們出來的?!?
說著,他拍了拍腰間的白骨和苦瓜。
當然,這個舉動在對面的道童眼里,更像是拍打包裹。
仿佛在說:我師父死了,骨灰在包里呢。
道童眼珠轉了轉:“那你跟我進來吧?!?
說著,他扭身跑回道觀,邊跑邊喊:“師父,張歸師父,來了一位小客人!”
白壽不急不緩的跟著邁步走進觀內。
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這座看上去落魄的道觀,里面竟別有洞天。
石板鋪就的甬道亮著微光,院落正中立著一口三足青銅鼎。
鼎下炭火升騰,鼎內赤水翻滾,白煙與黑霧在月光中編制成半透明的紗幕。
兩側,幾棵高大的銀杏聳立,遮天蔽日。
最為壯觀的,莫不過那些虔誠跪在院落里的香客。
他們年歲已高,一眼望去無一不是白發滿頭。
他們面對著三足銅鼎,跪地俯首,口中嗡嗡作響,念誦著往生咒言。
明明已是傍晚,明明天氣寒涼,可這群人依舊不知疲倦的留在此地。
從他們僵直麻木的軀干,白壽就能輕易看出,他們至少在這兒跪了七八個時辰。
“好旺盛的香火啊?!?
他不由得感慨。
假若白家廟每日都能有這么多人參拜就好了。
“小道友,你好啊。”
身后,一道蒼老的聲音突兀響起。
白壽轉過頭,只見一位身著古樸道袍的長須老者,單手拄杖,立于身后。
老者面容慈祥,一副仙風道骨之貌,夜風拂過綴著七顆玉鈴的藤木杖,未發出半點聲響,更顯姿意。
他身后還跟著兩位,皆為青衣灰袍,其中左邊那位就是領白壽進來的道童,右手邊的臉色蒼白,看起來要比他更大幾歲。
“道長您好,我是從枯……”
白壽禮貌問候,正要說出訴求,可話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老者擺手打斷。
“我徒兒已經告訴我了,你想在這里借宿一晚?!?
“是的,可以嗎道長爺爺?”
邊問詢著,白壽邊打開包裹,從里面拿出幾個小袋子:“我身上沒帶多少銀兩,但是有一些白米鮮肉,希望道長爺爺收下……”
“當然沒問題?!?
不等他說完,老者便和藹的搖著頭道:“小道友如此真誠,貧道豈會推脫?!?
“張放,去把東西送到廚房?!?
“是,張歸師父?!?
右邊那個道童接過白壽遞來的米肉,轉身離開。
白壽則在張歸道長的帶領下,來到一間別院。
幾分鐘后。
西邊的小房間里。
已經放好包裹的白壽坐在凳子上,隨手把燭火燈籠放在案桌,剛好搭在桌上某座神像邊緣。
老道長坐在他旁邊,給身旁的曉兒使了個眼神。
后者心領神會,立馬上前好心的幫忙把燈籠掛在墻上。
“我讓徒兒去煮一些粥食,小道友稍坐片刻。”
“另外,其他客房都已經住滿了,小道友只能暫時跟我們擠在一間院子里,希望不要嫌棄?!?
張歸道長似是怕白壽誤會,主動解釋道:
“我們師徒三人住在南邊那兩間屋子,不會打擾到小道友的?!?
“哦哦。”
白壽點點頭。
不過雖然對方這么說,可有些地方他還是覺得怪怪的。
比如老道長口中“坐南朝北”的主臥、道童對他的稱呼、以及院子里那些仿佛全都住在這座道觀的“香客”。
剛好對方看起來沒有要走的樣子,白壽自然想滿足好奇。
他童言無忌道:
“道長爺爺,我剛剛進來時看見院子里有好多人在跪著,他們都是來祈福的嗎?”
“哈哈,非也?!?
“若在平時,黃虛觀自可供人祈福,但今日乃‘戊子’?!?
張歸老道晃了下手邊的藤木杖,頗有指點意味的說道:
“古書有云:天地逢戊則遷,出軍逢戊則傷,蛇逢戊不進,燕逢戊不銜泥?!?
“道教更有戊不朝真之說,但逢戊日,仙道皆忌,所以不可祈福?!?
道教講究六戊不朝真,白家廟雖算不上道教,但白壽也曾在師娘早年間帶回來的書籍中看到過。
在他的記憶中,時逢戊日,不燒香、不誦經、不朝拜、不祈福、不建齋、不設醮……
可若是如此,為何那些人還在外面跪著呢?
“道長爺爺,既然是戊日,不應當閉觀清修才是嗎?”
白壽問出心中疑惑。
“戊日做法,理承災禍,因此不可祭拜祈福,需避開兵戎,但是倘若有人本就罪孽深重呢?”
張歸老道微微一笑,停頓幾秒道:
“承罪孽者,邪祟加身,更需戈斧懲戒。因此,他們并非祈福,而是在贖罪啊?!?
白壽似懂非懂點點頭,又問道:
“那他們犯了什么罪過?”
老道長嘴角噙著笑,伸手推開身后的窗戶。
白壽偏過頭,隨著老人的目光一同望向窗外。
朦朧幽綠的月影下,一股股殷紅的熱氣升騰在院墻后的正院。
白壽猜測,應該是三足銅鼎里的赤水煮開了。
“小道友,看到那縷煙了嗎?”張歸老道問。
“看到了?!卑讐垲h首。
“那你知道為什么煙是紅色的嗎?”對方又問。
“不知道?!卑讐蹞u搖頭。
“紅煙意味著血氣,當血液濃郁到一定程度后就會產生這一幕?!?
老道長隨口解釋一句,轉而又問:
“小道友,你猜一猜,那口三足鼎里面煮的是什么?”
和血液有關……白壽想了想道:“鮮肉?”
“很接近了?!睆垰w老道瞇著眼睛。
回了句:“是黃口肉?!?
張歸本以為自己這番話會嚇到對方,可見其口吻仍然平靜,不免一怔。
“小道友,你難道不害怕嗎?”
“不怕呀,我今年十二歲,早就過了那個年紀了,而且也不好吃,肯定不會被煮的。”
白壽語氣誠懇,反倒讓張歸老道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失笑一聲,瞇著眼睛,回答了白壽的第一個問題:
“你說得對,黃口肉的確味道不佳,可這不代表他們毫無用處?!?
“畢竟……越是年幼的孩童,壽命越長?!?
“就像外面院子里的那些罪人,就是幫他們贖罪用的肉糧?!?
“而他們犯下的罪過,便是長壽?!?
白壽不明白這二者間有何關聯,更不理解所謂罪過。
他好奇問道:“道長爺爺,長壽是罪嗎?”
張歸一轉和藹之色,言辭狠厲道,“老而不死,是為賊?!?
白壽還是不解,可潛意識告訴他,即使問再多,老道也不會告訴自己了。
于是乎,他乖巧的閉上了嘴。
剛好這時,臉色慘白的張放從廚房回來。
他端著幾碗米粥和幾碟小菜,擺上桌案。
白壽并不餓,但是看張歸道長熱情好客的模樣,就象征性的吃了一點。
由于天色已晚,吃過飯后道長并未繼續停留。
而白壽趕了一天的路,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幾時。
昏黑的屋內,只有一盞燭火燈籠散發著與平日不同的微弱光亮。
月色透過窗欞,打在桌案。
轉瞬,桌上的神像睜開了眼。
黃泥雕塑的面容在燭火與月光的雙重映襯下,逐漸扭曲。
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個長有黑斑,與兩根棕須的褐色臉孔。
活像只蛞蝓。
光暈流轉,黃泥神像伴隨著院外鼎鍋里傳來的腥氣開始移動。
同時它的觸須也越來越長。
從桌上不斷延伸,徑直奔著床上的白壽而去。
就在這時。
被隨手丟在地上的黑色包裹里,一根苦瓜怦然爆開。
頃刻間,瓜子四射。
無數覆蓋著渾濁粘液的瓜子,全都精準的濺到了蛞蝓神像臉上。
而在同一時刻。
南邊屋子里,熟睡的張歸老道猛然驚醒。
他坐起身,朝院外大喊:
“曉兒!張放!”
很快,兩位道童提著盞燈快步跑進來。
張歸老道語氣慌亂:“快!快給我鏡子!”
聞言,曉兒立馬往外跑。
反倒是張放看出了老道的焦急,他面無表情,一拳打碎了屋內的銅鏡,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片,連通燭燈一同遞過去。
張歸老道大口喘息著。
他接過巴掌大的鏡子碎塊,小心翼翼看去。
只見。
姜黃色的鏡面上,是他那張百年不變的、蒼老的臉。
對于老道而言,這本該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唯一的差錯,卻還是出在了這張臉上……
因為這張臉,
長滿了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