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漢中山道仍蒸騰著暑氣,青石板路上的苔痕被烈日烤得發(fā)脆,馬蹄踏過便碎成齏粉。張魯?shù)闹熊娦兄疗弑P嶺時,一名軍校突然栽倒在棧道上,背后的竹簍里滾出半塊硬餅,這已是第三日在三十里險道中倒下的士卒。
張魯翻身下馬,用馬鞭指點著兩側(cè)壁立千仞的山崖:“諸君且看,此處若設(shè)滾木礌石,百人可擋萬軍。”
話音未落,山風(fēng)挾著松濤掠過谷底,驚起宿鴉在云隙間啼叫,倒像是應(yīng)和他對蜀道天險的評點。
行至青木川時,已過了十四日。金溪河在青木川中拐出一道急彎,河水撞在赤色巖壁上激起雪白浪花,將河谷切割成深達(dá)數(shù)丈的V型峽谷,僅有的兩處淺灘被蘆葦叢遮蔽,肉眼難辨深淺。
張魯踩著布滿青苔的石階登上鎮(zhèn)東高地,見對岸龐羲的營寨沿廣坪河鋪開,像條蜿蜒的灰蛇盤在沖積平壩上,而己方營地背倚刀削般的陡崖,前臨深澗,果然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絕地。
昔張修在巴中傳教,曾言秦巴之險,天造地設(shè),今日得見,果然非虛。
連日來,行軍路上張魯與士卒同宿營帳,竹席上的蚊蟲在油燈下織成黑霧,卻執(zhí)意不用校尉們送來的紗帳。白日里常帶著閻圃沿河岸勘察,草鞋踏過布滿鵝卵石的灘涂,褲腳沾滿河泥,有時一蹲便是半個時辰,觀察水流速度與河床走勢。
秋雨像牛毛般飄了整夜,到卯時初刻,斥候冒雨來報:“龐羲大營旗號動了!李思率八千步卒向淺灘集結(jié),前軍已開始涉水!”
中軍帳內(nèi),牛油燈在風(fēng)隙中明滅,映得輿圖上的金溪河泛著冷光,楊昂的甲胄尚未完全穿戴整齊,腰帶松垮地掛在胯間,便大步跨到帳中:“八千賊兵?末將只需五千精兵,定教他們葬身河底!”他腰間環(huán)首刀的刀柄被攥得發(fā)白,刀穗上的紅纓隨著喘息來回甩動。
張魯?shù)哪抗鈪s落在右側(cè)末座的高懷德身上。閻圃正用算籌在輿圖上擺出淺灘位置:“李思路過的上灘,看似水面寬闊,實則河底暗礁叢生,騎兵難以沖鋒;下灘水淺,卻有三道暗流。”閻圃的算籌忽然指向左岸的蘆葦蕩,“若在此處設(shè)伏兵,待敵半渡而擊,可收奇效。”
殘陽將廣坪河水染成赤色,龐羲駐馬南岸高坡,甲胄上的饕餮紋在暮色中泛著幽光。他望著對岸漸次升起的旌旗,食指在劍柄上敲出規(guī)律的節(jié)奏——這是二十年來每逢大戰(zhàn)前養(yǎng)成的習(xí)慣。
“稟將軍,李校尉的前鋒已渡河。“斥候的聲音裹著水汽傳來。龐羲抬眼望去,三十艘艨艟正破開渾濁的浪濤,船頭李思的玄色大纛獵獵作響。這位跟隨他七年的驍將始終沖在最前,此刻正以鐵盾架住船頭,任由箭矢釘在盾面發(fā)出驟雨般的悶響。
對岸突然響起號角,張魯?shù)闹熊姶箨囅蚝笸肆税肜铩}嬼送孜⒖s,劍柄上的敲擊聲戛然而止。他看見蘆葦蕩里有寒光閃動,那是鐵甲在夕照下的反光。
“傳令中軍緩渡!“話音未落,北岸陡起殺聲。一千騎自西側(cè)矮丘后轉(zhuǎn)出,當(dāng)先將領(lǐng)銀甲白馬,掌中丈八點鋼矛挑飛兩名正在系纜的士卒,赫然是張魯帳下驍將高懷德。
李思的反應(yīng)堪稱悍勇。前軍尚未整隊便反沖敵陣,長戟勾住馬腿掀翻數(shù)騎。但馬鎧護(hù)住馬腹,倒地的騎兵竟從鞍下抽出短弩,三棱箭鏃穿透皮甲沒入士卒咽喉。龐羲看得真切,那些戰(zhàn)馬鬃毛都染成土黃,顯然已在蘆葦中潛伏多時。
“擊鼓!“龐羲劍指北岸。中軍立即變換陣型,半數(shù)調(diào)頭接應(yīng)前軍。恰在此時,上游漂來數(shù)十根巨木,打著旋兒撞向渡船。船工驚呼著斬斷纜繩,仍有五艘戰(zhàn)船被撞得支離破碎,落水士卒的鮮血在漩渦中綻開朵朵紅蓮。
高懷德的騎兵已分成三股,兩翼包抄將李思部逼向河灘。其左臂中箭,仍單手揮動長戟死守灘頭。對岸張魯?shù)膸浧扉_始前移,中軍方陣踏著整齊的鼓點推進(jìn),步卒的環(huán)首刀組成移動的刀林。
殘破的艨艟戰(zhàn)艦卡在河灘碎石間,李思抹了把糊住視線的血漿,手中長戟已崩出七道缺口。對岸龐羲的中軍戰(zhàn)鼓驟然停歇,他心知這是主將在給他最后的軍令——死守灘頭半柱香。
“列龜甲陣!“李思的吼聲撕開裂帛般的江風(fēng)。三百殘兵背靠戰(zhàn)船殘骸,將蒙著生牛皮的木盾砸進(jìn)砂石。河灘上散落的箭矢被踩得噼啪作響,西面矮坡后轉(zhuǎn)出的鐵騎洪流,將最后一線暮光踏成碎片。
高懷德的點鋼矛在暮色中拉出銀弧,矛頭三棱血槽還滴著方才斬落的頭顱熱血。他胯下白蹄烏戰(zhàn)馬突然人立而起,馬鎧縫隙間竟抖落出成片蘆葦絮。
高懷德反手扯開猩紅披風(fēng),騎兵分為三股,左右兩翼包抄時揚起漫天沙塵,中軍百騎卻反常地緩下馬蹄。李思瞳孔驟縮。
改良連弩的機括聲如蝗群振翅。第一輪齊射便掀翻三十面木盾,三棱弩箭穿透牛皮后余勢未消,將后方士卒釘在船板上抽搐。有個年輕屯長被射穿肺葉,口中血沫噴在龜甲陣內(nèi)壁上,嘶聲喊著。
李思揮戟擊落三支,卻見箭桿上纏繞的硫磺繩正嗤嗤燃燒。六處盾陣化作火球,焦糊的人肉味混著鐵銹腥氣灌進(jìn)鼻腔。
“散陣!”李思率先撲向最近的敵騎。他避開點鋼矛的直刺,左手抓住馬鎧邊緣翻身而上,竟用牙咬住騎兵咽喉。溫?zé)岬膭用}血噴進(jìn)喉頭時,他聽見自己斷裂的肋骨在摩擦作響。奪來的環(huán)首刀順勢劈向另一騎,刀鋒卻在斬入鐵甲時崩成碎片——這些騎兵竟在札甲內(nèi)襯了藤編夾層!
高懷德的冷笑穿透戰(zhàn)場:“龐羲就教你們這些下三濫的搏命招數(shù)?“丈八矛如毒蛇吐信,瞬間點倒三名搶馬的悍卒。矛尖挑著半截腸子甩向李思面門,被他側(cè)頭躲過的剎那,矛桿順勢下砸,將他坐騎的前膝敲得粉碎。
李思滾落塵埃的瞬間,二十道鐵索從不同方向纏住高懷德戰(zhàn)馬。殘存的八十死士吼著閬中民謠,像拖網(wǎng)漁夫般絞緊鐵索。白蹄烏慘嘶著栽倒,馬背上卻已無人——高懷德竟借力騰空,點鋼矛插地做撐桿,鷹隼般掠過三丈距離!
“你的頭,某收下了。“矛尖離李思咽喉只剩半尺時,突然傳來三聲裂帛般的金鉦。高懷德只覺矛桿劇震,李思袖中射出的腕弩短箭正卡在血槽間。這搏命一擊換來的瞬息喘息,足夠潰兵跳入漂滿浮尸的河道。
“鳴金。當(dāng)金鉦聲穿透戰(zhàn)場時,李思?xì)埐客蝗唤庀卵g鐵索,十人一組纏住馬腿;中軍落水者紛紛扒住船板順流而下;后軍盾陣在河岸架起通道,潰兵沿之字路線撤退,往南三十里扎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