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明路17號的鐵門半掛在門框上,銹跡斑斑的合頁被風刮得吱呀作響。
顧擇把車停在兩百米外的灌木叢后,副駕上的林聽夏正把手機調成靜音,屏幕藍光映得她眼尾發青——那條亂碼短信還停在界面上,最后一句“你弟弟的心臟,還在跳嗎?”像根細針,扎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跟緊我。”顧擇摸出隨身帶的折疊刀,用袖口裹住門把一拽。
金屬摩擦聲驚起幾只烏鴉,撲棱棱掠過他們頭頂,黑色羽毛撲簌簌落進兩人肩頭。
工廠內部比想象中更破敗。
曾經的車間被拆得只剩水泥骨架,天花板漏下的晨霧裹著霉味,沾在人鼻腔里發苦。
林聽夏踩過一片碎玻璃,脆響在空曠的空間里炸開,她下意識攥住顧擇的衣角——這動作太像小時候跟在姐姐身后,被碎玻璃嚇到時的反應,喉間突然泛起酸意。
“噓。”顧擇突然停步。
前方十米處的廢鐵堆后,有道佝僂的身影正蹲著翻找什么。
灰撲撲的舊棉襖洗得發白,后領沾著機油漬,聽見動靜猛地抬頭時,臉上的皺紋里還嵌著泥,林聽夏從背影判斷,是熟悉的人。
“王師傅?”林聽夏脫口而出。
那人渾身一震,手里的鐵皮盒“當啷”掉在地上。
林聽夏認得他——在姐姐葬禮上,這個在四方醫院后勤科干了三十年的王全志,蹲在靈堂角落抽了整包煙,煙蒂在水泥地上燙出一片焦黑。
“小林?”王全志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皮。“顧律師。”
“王師傅,短信是您發的吧?”林聽夏直接了當問。
“我也就只能幫你們這么多了。”他目光掃過顧擇,又迅速垂下去,埋頭在搗鼓著什么,“長話短說,我知道,你們想要知道更多關于林西檸的事情。這個女孩待我特別好,我一直錯誤的認為她是我的女兒,可現實告訴我,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了。”
林聽夏與顧擇靜靜聽著。
“半年前,林西檸總說這兒有‘不能說的秘密’她經常問我關于這片區域的事情,我也只是知道這片廢棄的廠區是倒閉的外企留下的。雖然封鎖起來了,但阻擋不了拾荒者進去。后來聽村里人說,村長把它租給了一個單位,專門在這里處理垃圾。”
王全志抬頭間已眼淚婆娑,他聲音發顫,“她下了夜班就偷偷往這兒跑,帶著個相機,說要拍什么‘證據’。有回我值夜,看見她蹲在醫院的鍋爐間,地上攤著一摞紙,上邊印著蘇金鼎集團的logo——蘇氏集團旗下經營著各大產業,最主要是醫藥產品。林西檸拿到的文件可能對她自己不利,過目完文件內容,一股腦把那些紙張扔進了鍋爐,我很好奇,趁紙張燃燒殆盡林西檸離開,形成一張完整的灰燼的時候,我去仔細看了看,有一行字,內容可見。”
林聽夏焦急地問,“寫了什么?”
王全志說,“昌明路17號,垃圾焚燒……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村長租的單位是蘇氏集團。”
顧擇和林聽夏認真聽著。
“我閨女從重點大學畢業,想要留在我的身邊,放棄了大城市分配的就業機會,固執地回來去蘇氏集團上班,她是個孝順的孩子,她卻不懂社會的險惡,才入職兩個月,她就被害了。蘇氏集團給出的消息是,我閨女在上班期間猝死。”
林聽夏的呼吸陡然一滯,“什么時候的事?你從來沒提起過。”
“我知道我的女兒不可能猝死,一個健康的人怎么說猝死就猝死了呢?我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了蘇氏集團,他的黑暗讓我吃驚,我不敢聲張,我這一把老骨頭,幾十年的青春都在四方醫院度過了,憑我一己之力,是扳不倒蘇氏集團的。于是我只能悄悄收集證據,等到一個機會,直到聽到了關于顧律師和小林的事情。我覺得我找到了可以信任的人。”
王全志擦了擦沁出的淚。
“王師傅,謝謝你的信任,有朝一日,我一定幫你討回公道。”顧擇看到這位慈祥又隱忍的父親,不禁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醫院眼線太多,我和你們說話不方便,我約你們到這里來,也是想告訴你們,也許這焚燒的垃圾里面也能找到物證。”王全志說,“目前,我還沒有暴露,所以要更加小心,一旦被他們盯上,就沒有這么自由了。”
顧擇上前半步,問道,“王師傅,林西檸是不是在這里發現了什么?她出事前來過這兒嗎?”
王全志的喉結動了動,想要說什么,又止住。
晨霧漫過他渾濁的眼睛,像蒙了層毛玻璃。
林聽夏看見他袖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姐姐喜歡的,她經常親手編,她生日時說要給后勤組的叔叔阿姨們每人送一條,“保平安”。
“姐姐出事前一周,她去醫院開展解剖教學交流,正撞見林西檸慌慌張張把一疊文件塞進帆布包,我問她什么文件,姐姐只說“工作上的事”,現在想來,那帆布包至今沒在遺物里找到。”
“王師傅,你有沒有新發現?”顧擇問。
王全志搓了搓早上因溫差凍紅的手,從外套內袋摸出個塑料封口袋——里面是半張照片,邊角焦黑,勉強能看出穿白大褂的林西檸站在鍋爐前,懷里抱著個金屬盒子。
“這個金屬盒子應該被院方扔進廢物處理箱了,如果是拉到這里來焚燒的,至少能在燒完的灰堆里找到盒子。”
“幾個月前,我值班換水,在鍋爐旁器具夾層里翻到的照片。”他壓低聲音,“林西檸出事前幾天,給我塞過一封信,說要是她出意外,就把信寄給一個姓顧的律師。可等我去寄——發現信封是空的。”他指了指照片背面的地址,“我去核實這個地址,地址也是虛無的。”
“我明白這信,她是想說,讓我查出真相。”
林聽夏的指尖抵住另一只手掌心。
顧擇的心跳突然加快,移植心臟的位置傳來灼熱感——是弟弟的記憶在翻涌嗎?
他想起三天前在律所收到的匿名快遞,里面是張模糊的工廠照片,背面寫著“昌明路17號”,當時他以為是惡作劇,現在看來,是有人在給他指路。
“王師傅,你是不是給我寄過一張寫著昌明路17號的信件?”顧擇問。
老王的臉突然白了,“我沒寄過啊。”
顧擇陷入一臉茫然中,這事情,越來越不可思議了。
他猛地轉頭看向車間深處,那里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
顧擇喊道,“快走,有人來了。”
王全志收拾好口袋,示意他們躲起來。
顧擇順著王全志的視線望去,透過斑駁的窗欞,隱約看見幾道黑影正貼著外墻移動。
顧擇說:“王師傅,我們的車停在外面草堆了,應該沒有引起注意。也不知道來的是什么人。”
王全志當機立斷說,“你們先走,我想辦法掩護,我一個拾垃圾為生的喬裝打扮,他們不會為難我的。”
兩人準備離開,王全志從兜里摸出幾張泛黃的紙,說,“這是最近發現的,不知道能不能推斷出什么來,你們拿著研究研究。”
顧擇展開一看,是幾頁泛黃的藥品運輸清單,收貨方一欄赫然蓋著“蘇金鼎集團醫藥子公司的”的紅章,備注里寫著“地西泮注射液,批號XH-23”。
林聽夏的呼吸瞬間急促。
關于唐磊的尸檢報告,她解剖死者時,在死者血液里檢測出超量地西泮,這種鎮靜劑正常使用不可能達到致死濃度。
“這批號……我在姐姐的實驗筆記里見過。”她翻出手機里的照片,是林西檸手寫的實驗記錄,最后一頁歪歪扭扭寫著“XH-23異常代謝反應”,旁邊畫了個重重的感嘆號。
“他們在用非法渠道的地西泮。”顧擇的聲音冷得像冰,“那些被滅口的,是不是因為發現了這個?”
“哐當——”
鐵門被踹開的巨響驚得隱蔽的三人同時抬頭。
王全志說,“從后面走,繞過去。”
顧擇帶著林聽夏半蹲著前進,繞過幾個房屋,從墻上攀爬上去。
通風管道口銹得厲害,顧擇用鐵棍撬了兩下,鐵皮嘩啦裂開道縫。
他先鉆進去,轉身拉林聽夏時,瞥見管道深處有道人影——是個穿灰襯衫的男人,臉隱在陰影里,只露出陰鷙的眼。
“別動。”林聽夏趴在顧擇身上輕聲說,只聽到自己的心狂亂地跳。
如果這時候灰色襯衫男人一轉身,就能發現通風管道口的兩人。
僵持了兩分鐘,灰色襯衫男人被召喚了去。
林聽夏才緩緩從顧擇軀體分開來。
顧擇此時心跳加劇。
剛跳下圍墻,在墻根處,聽見有個粗狂嗓音在喊,“干什么的,快滾開,這里不允許撿垃圾。”
王全志應聲道,“好好好,抱歉,我不知道,我馬上走。”
“把你的口袋留下。”
王全志扔下白色蛇皮口袋,從鐵門處閃出來,騎上二八大杠自行車遠去了。
顧擇先前聰明的將悍馬停在一堆兩米多見深的雜草中,所幸沒有引起注意。
顧擇和林聽夏同時上車落座。顧擇將車大搖大擺開著往四方醫院方向奔馳。
林聽夏一夜沒睡,一臉疲憊,被車子顛簸著,一會兒便睡著了。
恍惚間,林聽夏見到了一個人,在姐姐的通訊記錄里,最后一通電話就是打給“老鄭”,號碼備注是“藥檢所”。
此時老鄭在一間空曠的屋子,老鄭沒說話,指節抵在唇邊向林聽夏比了個“噓”的動作。
下一秒,屋子里傳來一個臉上帶著十字刀疤的男人怒吼:“那老東西昏過去了!給我搜!”
顧擇把林聽夏推進管道,自己剛要跟進去,后腰突然被硬物抵住。
老鄭不知何時摸到他身后,手里的槍貼得發燙:“顧律師,你比我想象中能折騰。”他的聲音像浸在冷水里的毛發,很清晰分明,“林西檸太貪心,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你們要是識相,現在把文件給我,還能留條命。”
“你是誰?跟蘇金鼎什么關系?”顧擇盯著老鄭胸前的工牌——“市藥品檢驗所鄭立誠”,和姐姐通訊記錄里的名字對上了。
老鄭的槍口又頂了頂:“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瞥向管道外,刀疤男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再不走,你們都得死在這兒。”
顧擇突然反手抓住老鄭的手腕,借力一扭。
老鄭沒防備,槍“當啷”掉在管道里。
林聽夏立刻彎腰去撿,卻見老鄭突然笑了:“顧律師,你弟弟的心臟,跳得比剛才快了。”
這句話像驚雷劈在顧擇頭頂。
他想起弟弟墜樓前那晚,說在醫院看到“老鄭”和蘇金鼎的人見面;想起移植心臟后,偶爾會閃過的白大褂、藥品柜、還有那句“這批XH-23必須銷毀”的夢話。
“走!”他拽著林聽夏往管道深處爬。
身后傳來老鄭的冷笑:“顧律師,有些秘密,不是心臟能承受的。”
管道出口通向工廠后的排水溝。
顧擇剛把林聽夏拉出來,就聽見車間方向傳來汽車鳴笛——是蘇玫的黑色SUV到了。
林聽夏翻出懷里的文件,卻發現最關鍵的運輸清單少了一頁,邊角還沾著新鮮的機油漬。
“是老鄭。”顧擇抹了把臉上的灰,看著遠處越聚越多的車燈,“他在拖延時間,給蘇玫報信。”
林聽夏攥緊文件:“可我們有了XH-23的證據,還有證詞——”
“不夠。”顧擇打斷她,目光掃過排水溝旁的廢棄油罐車,“蘇金鼎能讓老鄭這種藥檢所的人當棋子,說明他們的網比我們想的密。”他突然拉著林聽夏往油罐車跑,“幫我把消防栓的水閥打開。”
林聽夏愣了兩秒,立刻反應過來。
她抄起鐵棍砸開消防栓,水流“嘩啦”涌出。
顧擇爬到油罐車頂部,用鐵棍撬開輸油口,又扯下自己的領帶系住剎車線——這是他在賽車俱樂部學的小把戲。
“顧擇!他們過來了!”林聽夏指著二十米外的刀疤男,對方已經舉著鋼管沖過來。
顧擇跳下車,拽著林聽夏躲到油罐車后。
刀疤男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他舉起鋼管的瞬間,顧擇猛地拽斷剎車線。
油罐車發出沉悶的轟鳴,順著斜坡沖向寬敞的大門——與此同時,消防栓的水澆在顧擇提前撒在地上的廢電線,“滋啦”一聲爆起一片電火花。
混亂中,顧擇拉著林聽夏鉆進旁邊的綠化帶。
身后傳來蘇玫的尖叫:“給我追!”
晨霧漸漸散了。
林聽夏靠在樹后喘氣,看著顧擇襯衫下起伏的心跳——那是弟弟的心臟,此刻正跳得像擂鼓。
她摸出手機,屏幕上多了條新短信,發件人還是亂碼:【你們拿走的,只是冰山一角。
顧律師,下次,你的心臟,還能救你嗎?】
顧擇湊過來看,喉結不由動了動。
林聽夏感知到胸悶,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胸口。
那里,有姐姐留下的最后溫度,此刻正和顧擇的心跳,隔著一層布料,同頻共振。
顧擇一個急剎,林聽夏從夢中愕然驚醒。
林聽夏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顧擇遞上紙巾,“你做噩夢了嗎?我看到你身體在抖。你最近太勞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林聽夏下了車,說,“好,隨時保持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