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更鼓還在巷尾回蕩，西市青石板路上已蒸騰起胡麻餅的香氣。我裹著灰鼠裘混在香客隊伍里，銅鏡中倒映出少年郎君模樣的蕭承璟——他易容術(shù)倒是比前世精進許多，只是腰間那柄鑲著鴿血石的短刀，分明是我去年送的生辰禮。

“胭脂鋪后巷第三塊磚。“蕭承璟借著替我扶簪的動作低語，溫?zé)岬暮粑鼟哌^耳垂，“陳鋒卯時三刻會來取回信。“

我佯裝挑選珠花，余光瞥見斜對角茶樓二層窗欞微動。那是謝家獨有的鎏金鎖云紋窗紗，前世謝云瀾最喜歡坐在這間雅座聽《蘭陵王入陣曲》。此刻竹簾后隱約透出月白廣袖，執(zhí)茶盞的手腕系著玄色護腕——謝家暗衛(wèi)的標(biāo)志。

“看來不止我們盯著這條魚。“我捻起支鎏金步搖，鏡面映出蕭承璟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殿下可認得那扇窗？“

話音未落，長街突然傳來驚馬嘶鳴。滿載陶罐的馬車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我被人流推搡著撞向貨攤。千鈞一發(fā)之際，蕭承璟攬住我的腰騰空躍起，足尖點在翻倒的籮筐上，灰鼠裘下擺卻被利刃劃開半尺。

“當(dāng)心！“他將我護在身后，短刀格開破空而來的箭矢。精鐵相擊迸出火星，箭簇上淬著的幽藍寒光，與前世東宮暗衛(wèi)所用的蛇毒如出一轍。

胭脂鋪朱漆大門訇然中開，十八名蒙面刀客結(jié)成殺陣。為首之人雙刀交叉劃出十字寒芒，正是北境流寇慣用的“蒼狼嘯月“起手式。我心頭劇震，這些本該在三年后才現(xiàn)世的招式，此刻竟出現(xiàn)在京城腹地。

蕭承璟的劍法卻比記憶中更凌厲三分。他旋身挑飛兩柄長刀，劍鋒貼著我的鬢角刺入偷襲者咽喉。溫?zé)嵫闉R上白玉簪頭，化作紅梅點點。

“東南角缺口！“我扯下腰間香囊砸向地面，西域迷迭香混著火石粉末轟然炸開紫煙。這是前世謝云瀾教我的保命之術(shù)，此刻卻顧不得藏拙。

濃煙中有人扣住我手腕，指尖薄繭的位置與蕭承璟截然不同。待要驚呼，鼻尖卻嗅到淡淡沉水香——這是謝家嫡子獨有的熏香。前世靈堂之上，我正是循著這縷殘香，才在謝云瀾棺槨中找到半張染血的布防圖。

“姜姑娘莫驚。“清潤嗓音貼著耳廓滑過，月白廣袖拂開毒箭，“謝某受七殿下所托前來策應(yīng)。“

三枚銅錢破空擊滅街角風(fēng)燈，我們趁暗遁入染坊。靛青布匹如瀑垂落，謝云瀾帶著我們在迷宮般的染池間穿梭，每一步都精準避開巡邏的伙計。蕭承璟忽然扯下我袖口金紐扣彈向東南角，驚起兩只灰鴿。

“有暗樁。“他蘸著染缸在布匹寫道，“西跨院第三口染缸。“

我瞳孔驟縮。前世漠北糧草被焚時，蠻族奸細正是用靛青染料傳遞密信。指尖撫過潮濕的布料，果然觸到未干的特殊紋路——這是東海商人用來記錄航線的暗碼。

謝云瀾忽然輕咳出聲，月白袖口洇開暗紅。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后背插著半截斷箭，想來是方才用身體擋住了射向我的毒箭。

“謝公子！“我撕下裙擺要為他包扎，卻被他握住手腕。掌心溫度冷得像臘月河冰，力道卻重得驚人：“姜姑娘可否記得，太學(xué)藏書樓東側(cè)第七架第三層...“

話未說完，染坊外傳來密集腳步聲。蕭承璟劈手打暈翻墻而入的探子，將我們推進地窖。潮濕的霉味中，謝云瀾氣息愈弱，仍固執(zhí)地在我掌心寫字。

指尖劃過三道彎鉤時，地窖頂部突然透進天光。二十名金吾衛(wèi)持弩圍住出口，為首之人舉起玄鐵令牌：“奉太子令，捉拿通敵叛國要犯！“

蕭承璟突然將我扯到身后，劍鋒挑開他臉上人皮面具。少年皇子真容驚得金吾衛(wèi)齊齊后退，他振袖露出明黃里衣上的五爪金龍：“爾等是要弒君？“

趁眾人愣怔之際，謝云瀾袖中飛出三枚煙霧彈。我們撞破地窖后窗滾入運河，臘月的河水如萬把鋼刀刺入骨髓。混沌中有人托住我的腰往岸邊游，水波間飄著縷縷血絲，分不清是誰的傷口在滲血。

“醒醒！翎兒！“

臉頰被拍得生疼，我咳出河水，看見蕭承璟猩紅的眼眸。他左肩插著半截斷箭，卻只顧檢查我是否受傷。岸邊蘆葦叢里，謝云瀾正在給信鴿綁竹筒，月白衣衫浸透后緊貼著清瘦脊背，蝴蝶骨位置赫然有道箭傷。

“今日之事...“他轉(zhuǎn)身時已恢復(fù)溫潤笑意，只是唇色白得駭人，“還望七殿下莫要深究謝某為何出現(xiàn)在西市。“

蕭承璟捏碎手中染血布條，靛青暗碼混著血跡凝成詭異圖騰：“謝公子不妨解釋下，為何你家族產(chǎn)業(yè)中會出現(xiàn)東瀛細作的聯(lián)絡(luò)暗號？“

我撿起飄到腳邊的竹筒，封泥上展翅玄鳥印記與偽造軍報上的火漆一模一樣。竹筒內(nèi)半張殘破海圖，繪制的竟是膠東灣駐軍布防。

“三個月前，我家長姐的商船在膠東灣遭劫。“謝云瀾突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血絲，“今日追查至此，卻發(fā)現(xiàn)...“

轟隆巨響打斷話語，染坊方向騰起沖天火光。我們趴在蘆葦叢中，望見太子儀仗自煙塵中緩緩而來。鎏金車駕里伸出的手，正把玩著枚帶血的木蘭花簪——那是我在混亂中遺落的及笄禮。

“好戲開場了。“蕭承璟突然輕笑出聲，眼底卻結(jié)著萬年寒冰。他撕下衣襟為我包扎手掌時，露出腕間猙獰疤痕——那是前世他為救我滾落山崖留下的，今生竟也早早存在。

謝云瀾望著我們交握的手，突然解下頸間玉牌塞給我：“三日后未時，太學(xué)藏書樓。“他轉(zhuǎn)身走入火光中的背影，與記憶里那個孤身赴死的白衣將軍漸漸重疊。

回府路上，蕭承璟突然勒馬：“翎兒可還記得，我們十歲那年捉迷藏，你躲在先帝賜給姜家的紫檀棺槨里？“

我心頭猛跳。那棺槨夾層中藏著漠北十三州的布防圖，是前世父親戰(zhàn)死后才被發(fā)現(xiàn)的秘密。

“當(dāng)時棺蓋內(nèi)側(cè)刻著句梵文。“少年皇子在夜色中轉(zhuǎn)頭，眸中映著未熄的天光，“阿毗達磨，意為終極法義。“

血液在耳畔轟鳴。前世蕭承璟率軍收復(fù)漠北時，戰(zhàn)旗上繡的正是這三個字。而謝云瀾臨終前塞給我的血書，最后一筆也停在這句梵文上。

更鼓聲穿透濃霧，打更人嘶啞的調(diào)子唱著“天干物燥“。我攥緊袖中玉牌，凸起的紋路硌得掌心發(fā)痛。這場重生，似乎把所有人都拖進了更深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