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刑罰研究(1736~1911)
- 張本照
- 5510字
- 2025-04-08 18:00:50
第三節 公開行刑[63]
“刑人于市”是中國古代的通法。[64]“刑人于市”思想主要來源于《禮記·王制》,其后尚有“與眾棄之”四字。[65]《禮記》系傳統儒家經典“五經”之一。“刑人于市”的思想在后世得到了普遍遵從。沈家本認為,之所以“刑人于市,與眾棄之”,系因犯法者多不肖之人,為眾所共惡,故將其處決,亦必公之于眾。這與孟子所謂“國人殺之”之意相同。[66]亦即處決人的行為百姓舉目共見,顯示了君主不欲以一己之好惡為國家之賞罰。公開行刑強調了處決犯人的正當性、公正性和審慎性。[67]沈家本又認為,“刑人于市”本來沒有示眾以威,俾之怵目而警心的意思。這是后來演化出來的。這個被演化出來的意思“殊未得眾棄之本旨”。[68]無論如何,示眾以威,俾之怵目而警心才是清代統治者在公開行刑時經常強調的,“國人殺之”的用意反而不怎么強調了。示眾以威,俾之怵目而警心,意為老百姓在看到行刑的慘狀后會目不忍睹,心里受到警示,受到了震懾,進而不敢犯法,從而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公開行刑的威懾功能在晚清“就地正法”章程產生后表現得尤其明顯。
在清代,預防犯罪主要靠教化來實現。官方意圖通過教化,實現人人向善,進而達到“刑措”的目的。事實上,統治階層很清楚,真正的“刑措”不可能實現。總有一些奸頑之徒無法被教化。為防止這些奸頑之徒犯罪,唯有震懾一途。公開行刑是震懾其犯罪的重要途徑。官方對犯罪的預防,以教化為主,以威懾為輔。通過公開行刑將法場信息傳遞出去。那些奸頑之徒和對社會有潛在危害的人即使未親眼看見血腥的法場場面,在聽到民眾的傳聞后也能聞風喪膽,不敢犯法,從而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
其背后反映了官方對民間信息傳遞途徑的利用。法場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民眾聚集起來,然后將信息快速傳遞出去。如前文,各州縣行刑之事實際不常見,即使晚清“就地正法”章程實施后行刑之事增多了,在大多地方也并不那么常見。1934年有篇主張廢除死刑的文章,其作者李海波應該在晚清生活過。他說,以執行死刑而論,當承平時候,殺傷之事不太常聞。城市決囚,不特本地居民空巷往觀,就是四鄉的人也必定奔走相告。且有不遠數百里而馳往瞧看的,因為冀一見其所不常見,以飽其眼福。及其既見,婦孺不必說了,就是壯年的男子,也沒有一個不神魂震駭,不寒而栗,故非十惡不赦的人,沒有犯殺人罪的,以其未有習見的關系。[69]平時行刑不常見,這是民眾對行刑充滿好奇的重要基礎。如果平時經常見到行刑,民眾不可能那么好奇。[70]“人山人海”“觀者如堵”等話語是《申報》對行刑時圍觀民眾數量之多的最常見描寫。
民國時期《前清有系統的殺人制度》一文作者曾在晚清觀看過行刑。他對圍觀民眾表現出很大好奇心的原因也進行了解釋。他說,殺人的事是個極大的問題,就我國社會習慣來說更是一宗最惹人注意的事。說也真怪,我國普通人士專門愛看殺頭的勾當。仿佛把殺頭當作一件當場出彩,不惜用全副精神去欣賞有聲有色的戲劇,關于劊子手的神秘技術,更當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其實看了以后,果然能如瞻仰青山綠水,賞鑒古書名畫,使人開拓胸襟,醰醰而有余味,那樣富有審美性的嗎?不見得吧!不過賺一日驚魂不定,夜夢不安,閉上眼,就看見血跡模糊的頭顱在地上亂滾,這又是何苦來呢?[71]該作者和李海波一樣,都強調了行刑時的驚駭狀。這種驚駭狀如何轉化成吸引力?他們或者強調了行刑平時的不常見,或者強調了戲劇般的渲染。反正普通百姓對行刑抱有很大的熱情。在《申報》的很多報道中民眾在得知即將行刑時經常表現出匆忙往觀的神態。[72]晚清重臣翁同龢在家鄉常熟為母守制時,有天凌晨四更時就被趕著去看行刑的人群吵醒了。[73]在光緒八年(1882)杭州的一次行刑中,杭人遠近來觀者不下數百人,皆登城而作壁上觀,有一五十多歲老人目睹諸犯處死畢,忽然以兩手捧頭大呼,似欲從城上躍下,幸有其同伴兩人扶掖下城,始免傾跌。其已目瞪口涎,撫頸惟呼爽快。[74]目瞪口涎說明其被嚇程度之大,撫頸惟呼爽快說明其入戲之深和心理上得到的極大滿足。這名老者在當時也應該算見多識廣,不至于太過受驚。光緒二十一年(1895)和二十三年江蘇鎮江就曾各有一兒童和年幼者在觀看行刑時因為膽小而被驚嚇暈倒了。[75]光緒十八年(1892),江蘇吳縣還有一“意氣自雄、摩拳擦掌”的少年因被嚇破了膽而喪命。[76]民眾即使明知不敢看,卻偏偏還要去看。這種心理不能僅用好奇一詞去概括。法場對普通民眾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他們明知在看完行刑會受到震駭,也還是在得知消息后涌入法場。[77]
就連受儒家教化影響平時較少出門的婦女也常出現在刑場。根據《申報》的記載,在江蘇的某次行刑時,有不遠數里而來觀看的婦女。[78]通過行刑可以快速將眾多民眾聚集起來。這些人又很快地將行刑的信息傳播到更多的人。光緒六年(1880),浙江一名書吏因升科一事在省城被正法。《申報》說,他正法后半日之間,杭州已各處傳遍,談此事者皆為之變色云。[79]英國傳教士麥嘉湖自稱在中國生活多年(約50年)。他對中國信息傳播之快非常困惑。他說,無論如何都解釋不了中國的信息傳播秘密。幾天時間內,信息會被傳播到非常遙遠的地方,包括那些接收不到電報的地方。信息傳播比電流的速度都快,似乎有成千上萬個電報局在中國夜以繼日地工作著。[80]
在處決一些明顯無同黨的犯人(如情節簡單的逆倫案)前,有的地方官會通過“懸牌”示諭等方式使百姓提前知曉行刑日期。在處決強盜等類犯人時,為防止發生其同黨劫囚的意外,地方官大多不會提前讓百姓知道行刑日期。[81]從州縣衙至當地法場一般會有一段路程。在將犯人綁赴法場途中,沿途百姓在看見行刑隊伍經過時會直觀地意識到即將行刑。他們會“奔逐隨觀”,行刑的消息會很快傳播到更多的民眾那里。這些好奇的民眾足以確保在行刑時法場熱鬧擁擠。在將犯人綁赴法場途中,有的地方官出于將犯人游街示眾的考慮,會有意識地不走捷徑,從而使更多的民眾獲知行刑的消息。在京城,因為朝審勾到日期在勾到前就已確定,在勾到日之前京城司坊匠役、官兵已經開始了行刑的準備工作,支蓋棚帳,嚴密巡查。所以,在京城去看行刑的好奇民眾“亦必早詣焉”。[82]外省州縣也經常因為法場的準備工作而泄露了即將行刑的消息。
這些圍觀民眾既通過圍觀行刑受到了震懾,受到了儆戒[83],也通過這種方式受到了法律教育,明其致死之由,從而達到了法律普及和預防犯罪的效果。“刑人于市”的同義詞“明正典刑”更清晰地揭示了公開行刑的法律普及的意義。“典刑”即國法之意。[84]正如乾隆帝所言,行刑多在城市,鄉居僻村,從無見聞,是以不知律令,往往作奸犯科。所以,諭令在行刑時將該犯姓名和犯罪事由,出示諭眾。[85]行刑后犯人臨刑時痛苦難堪的表現會在“村夫野老”間傳播。[86]亦即這些圍觀民眾又通過鄰里等關系將行刑場景等信息傳遞于其他人。正所謂“自今以后茶坊酒肆、瓜架豆棚父老閑談,以之動色相戒,若輩聞之,或知惜生畏法而命案亦庶幾日少”。[87]法律普及的最終目的還是預防犯罪。[88]
“刑人于市,與眾棄之”之語通過《禮記》等儒家經典影響了中國古代讀書仕進之人。從信息傳遞、法律普及的意義上來說,“刑人于市”在中國古代有其必然性。“刑人于市,與眾棄之”,在眾多百姓的圍觀中,犯人的罪行既得到了暴露、揭發,犯人也受到了百姓的指責、羞辱,受害者的心理也受到了撫慰,圍觀的兇惡之徒也受到了儆戒。[89]雖有兇悍狡獪之民,皆將自愛其死。從而達到遷人于善,乃至“刑措”的結果。這正是古人常說的“刑期無刑”“辟以止辟”。民國時期《前清有系統的殺人制度》一文作者認為,“刑期無刑”“辟以止辟”這是《尚書》中的兩句格言。古人司法的真精神,總不能跳出這兩句話去。[90]“刑期無刑”“辟以止辟”的實質是通過極端嚴厲的方式實現儒家教化的結果。
法國學者福柯通過對法國行刑的研究認為,近代法國通過公開行刑將行刑過程與空間舞臺化,從而形成對圍觀民眾的震撼。其著眼于近代法國,與儒家影響下的中國有著很大的差異。[91]侯旭東教授認為,行刑是統治力量的展示。圍觀民眾通過觀看到行刑過程不難體會到朝廷的威嚴與力量。[92]侯旭東教授當時的文章更關注大人物,大人物經常涉及政治斗爭,其被公開處決自然體現了統治力量的展示。但對普通民眾被公開處決來說,這點在中國古代表現得并不明顯。
顯然,公開行刑展示了血淋淋的場面,這與儒家之“仁”相悖。誠如唐末五代時牛希濟所言,殘其肢體、流其膏血、逞威于眾并不是行刑的主要目的。[93]隋文帝詔有“梟首身,義無所取,不益懲肅之理,徒表安忍之懷!”之語。[94]其意為,梟首
身之刑,就不應該被采用,它們非但無益于懲阻犯罪,反而徒然向人民展示自己殘忍不仁!南宋著名詩人陸游對凌遲有“肌肉已盡,而氣息未絕,肝心聯絡,而視聽猶存。感傷至和,虧損仁政,實非圣世所宜遵”之語。[95]陸游直接將凌遲刑視為虧損仁政的表現。在乾隆五年(1740)頒行《大清律例》時,乾隆帝說,古先圣王制定、公布法典,非徒示之禁令,使百姓知所畏懼。弼成教化,洽其好生之德,才是最終目的。[96]嘉慶皇帝更為明確地說,圣王體天好生大德,孰愿用刑法以治庶姓哉!圣王以德禮化民,以刑法去莠民,蓋不得已之苦心,非忍于殘民以逞欲。同胞物與之懷,豈甘聽宛轉呼號之慘哉![97]在晚清廢除凌遲等極刑時,沈家本、伍廷芳等人在引用前引隋文帝詔書的同時認為,凌遲等極刑究非國家法外施仁之本意。只為了使部分兇頑得到合適的懲儆,卻將血淋淋、殘酷的場面展示于眾,這不利于儒家之“仁”的展現。[98]正如為如此,沈家本才說“刑人于市”,示眾以威,俾之怵目而警心之意,“殊未得眾棄之本旨”。所以,通過公開行刑展示朝廷的威嚴與力量并不是中國古代公開行刑的本來目的。[99]在中國歷史上普通民眾被處決更為常見。所以,公開行刑在中國古代更多是出于法律普及、法律教育和犯罪預防的需要。在晚清“就地正法”章程頒行后,公開行刑的威懾意義才更加突出。
在清代,公開行刑時對犯人罪行的公開揭發主要系通過行刑時的斬條和行刑后的榜示來實現。乾隆三十八年(1773),乾隆帝諭令,嗣后辦理秋審、朝審情實各犯勾到時著大學士會同刑部每次將各犯應勾、應緩情節摘敘數語,奏聞行知各督撫將軍,于處決時出示曉諭,以昭儆戒。[100]該上諭經修改后被修入《大清律例·刑律·斷獄下》“有司決囚等第”門中。新條例又規定,朝審由刑部發交該城榜示,其各省官犯俱俟朝審勾到后,奏聞頒發。此即秋審行刑后之榜示。如光緒三十四年(1908)江蘇上海縣某告示云:照得絞犯顧和尚系妒奸謀殺緦麻表弟江一身死案內之犯,業經擬絞監候,秋后處決。現奉部咨,欽奉諭旨,著即處決等因,欽遵。行咨下縣,除將該犯綁赴市曹處決外,合行牌示,以昭炯戒。“炯”字有明亮之意。“炯戒”強調了儆戒之光明正大。“以昭炯戒”意為本次行刑對你們百姓來說清楚可見,毋蹈覆轍。[101]
乾隆四十年(1775)前后,陜西巡撫畢沅奏請將直省立決人犯照秋審之例一體頒發榜示,經部臣議由督撫摘敘案由,出示曉諭。[102]所以,在立決人犯被處決后,地方官也會頒發、粘貼行刑告示,簡要說明行刑緣由。刑部每年都要通飭各省督撫轉飭所屬,將本年行刑各犯逐一摘敘簡明案由,榜示通衢,使往來者觸目警心。對犯人罪行的公開揭發也是清代法律普及、預防犯罪的一種重要方式。
對一些高官顯貴,為了照顧其體面,多以賜令自盡的方式結束其生命。如咸豐十一年(1861),在辛酉政變中獲罪的兩位親王載垣、端華按照王大臣會議所擬本為凌遲處死,但因為國家本有議親、議貴之條,從而得以量從末減,“免其肆市”,由皇帝加恩,賜令自盡。端華之弟肅順也有議親、議貴的資格,卻因為其“悖逆狂謬”尤甚,雖然亦被皇帝“加恩”,但只被改為了斬立決。[103]對肅順來說,被公開處決是一種羞辱。[104]
在清代,如果應被處決的犯人在公開行刑前死去,這會被官方認為犯人“幸逃顯戮”“遽邀寬典”,犯人未被眾人目睹受刑之慘,未被公開譴責和羞辱。部分應被斬首犯人因為在公開行刑前死去從而得以保全首領,這也被官方視為犯人的僥幸。這都是國法未彰的表現,被視為對犯人的“法外之仁”。如果生前是罪應凌遲、梟首之犯,將會被公開戮尸。其原因就在于在清代官方將罪行“公開”視為對罪犯本身的一種羞辱和懲罰。畢竟,中國人極愛面子。美國人明恩溥有關中國人愛面子的著名論斷得到了當時和后來國人的普遍認同。犯人在公開行刑前死去也經常被官方譴責“已伏冥誅”(有時也說遭“天誅”)。亦即他雖然脫逃了陽間的懲罰,卻逃不了陰間的懲治。[105]“法網恢恢,疏而不漏”話語也得到了比較圓滿的注解。[106]在清代文學作品中,有關陰間刑罰的描寫更為慘酷。所以,犯人陰間的懲治只會更重。雖然表面上看“已伏冥誅”是官方的精神勝利法,但從清代文學作品“受陰譴”的大量描寫來看,“已伏冥誅”在當時確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官方“已伏冥誅”等類似話語的使用的確也是對民眾的一種震懾。[107]
當然,“刑人于市”中的“刑”一般指死刑,廣義上的“刑”也包括其他刑罰。正常情況下,清代審理詞訟案件系公開審理。[108]笞、杖刑的執行也系公開。著名循吏劉衡說,牧令既用枷杖,則必須臨蒞大堂,于萬目共睹之地示以不測之威,并震以難回之怒,如擊案疾呼、離座挺立之類。不妨稍參權術,俾與浩然正氣相輔而行,務令觀者人人曉然于官之所深惡而痛絕者。專在于此,則一懲百警,此后轉可以緩罰而省刑。[109]在執行枷、杖刑時,官之所深惡而痛絕者能被民眾看到,說明官之所為并非為一己之私。枷、杖刑的公開行刑,不僅彰顯了官之公正,也使民眾知曉官之所深惡而痛絕者,從而最終達到緩罰省刑的目的。[110]無論是徒犯、流犯的遞解過程,還是徒刑、流刑的執行過程,民眾都可以看到,并因此受到教育。枷號、插耳箭、刺字等刑的執行就更不用說了。在清代,死刑和其他刑罰公開行刑存在的主要目的都是使民眾受到法律教育,起到預防犯罪的作用。同時,官方的權威、公正形象也由此得到了展現,犯人的罪行也得到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