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刑罰研究(1736~1911)
- 張本照
- 3926字
- 2025-04-08 18:00:49
第三節 對清代刑事政策基本思路的思考
以上對宋、元、明、清各代某些年份全國死刑犯數量估算未考慮到對應年份的全國總人口。根據葛劍雄、曹樹基、吳松弟等教授的估算,北宋人口從太平興國五年(980)的3710萬一直增長到宣和六年(1124)的1.26億。南宋雖然地域較小,戰事較多,但經濟持續穩定發展,人口也在增長,至嘉定十六年(1223)時人口超過1.52億。宋元、金元間經過較長時期的戰爭,人口有所下降,到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時,人口可能略超6000萬人。元代人口增長比較緩慢,人口峰值階段可能出現在至正初,其數字在9000萬人左右。元明交替期間,全國人口又有明顯下降。明代嘉靖二十一年(1542)人口達到6000余萬人。雖然當時災害頻繁,人口仍持續增長,崇禎年間最高峰可能已經接近2億。清康熙、雍正年間經濟持續穩定發展,人口增長較快,乾隆四十一年(1776)人口約為3.1億,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時又增加到約3.8億,咸豐元年(1851)約為4.3億。經過太平天國運動等事件的沖擊,人口又大大下降。其后又有所恢復,至光緒六年(1880)全國人口總數約為3.6億。[127]
每年被處決的死刑人數是我們目前討論宋、元、明、清各個朝代刑罰寬嚴唯一可靠的數據。這些數據是直觀、有說服力的。不用經過復雜的數學計算,便大致可知每百萬人口中被處決死刑人數占比以元代最低,北宋最高,清代(晚清“就地正法”章程實施前)總體上和明代相差不大。明代波動較大,不似清代較有規律可循。北宋每百萬人口死刑犯數量遠高于清代。這揭示了宋、元、明、清各朝刑罰寬嚴的變化。具體到各朝代,每年被處決的死刑犯數據也有變動。比如在清朝,乾隆四十八年前后是雍正后刑罰最為嚴苛的時期,之后逐年寬緩。可以說,每年被處決死刑犯人數的變化是中國古代“刑罰世輕世重”思想的另一種展示。各朝刑罰寬嚴的變化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既受到了最高統治者個人性格、想法變化的影響(如乾隆帝個人性格、想法的變化與當時刑罰寬嚴的變化有直接關系),也受到了政策變動的影響(如北宋賦稅政策與其刑罰嚴有直接關系),也受到了地方官斷案時的思想的影響(如地方官的佛教信仰),等等。
“說者多謂明法重”,清人經常批評明代刑法嚴苛。僅從死刑犯數據來看,明代刑法算不上嚴苛。清人批評明代刑法弊端的著眼點主要在廠衛干預司法、廷杖等方面。清人入主中原后,摒棄了其眼中的不合理成分,并以明代司法體系為基礎,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司法體系。清代每百萬人口中死刑人數占比低,總體上說明了清代(晚清“就地正法”章程實施前)刑罰并不嚴酷。清人經常自稱本朝刑法寬大,超越前朝,這并非沒有道理。在清代,大部分死刑犯“有死刑之名,而無死刑之實”。[128]官方試圖通過秋審向臣民展示皇帝所施之“恩”,使大部分死刑犯實際不會被處決。明清司法體系的不同之處主要體現在秋審制度。秋審在清代被視為國家大典、恤刑巨典。雖然清代秋審制度系來自明代朝審制度,但清代秋審覆蓋面更廣,更被統治者重視,更具實質意義。秋審更常被用來向廣大臣民展示皇帝所施之“恩”的平臺。那些犯人只要有一線可生之路皆得仰邀皇上浩蕩之恩。只有那些情真罪當,法無可寬者,才會被明正典刑。秋審的運作固然導致了死刑結果的不確定性,有時也損壞了律例的權威,但皇帝所施之“恩”被強化,皇帝通過秋審平臺廣施教化,感化犯人和百姓,這才是秋審更加注重的。清代皇帝施恩機會總體上未被濫用。所以,時人針對秋審的非議非常少見。在秋審的運轉中,儒家教化經常被強調。
為慎重刑獄,更有效地展示皇帝之“恩”,盡量避免冤案的發生,清代死刑程序非常繁雜,其間各級官員反復推勘,由此耗費了大量的司法成本和各級官員大量的精力。實際上,在這一繁雜的死刑程序下,清代冤案、錯案并不少見。[129]這說明這一死刑程序的運轉存在很大問題,各級官員對此也時有批評。雖然明知問題所在,卻無法改變。正如文學家梅曾亮所言,“茍其變之,則反受不仁之名”[130]。改變反而會使統治者蒙受不仁之名。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大背景下,“不仁”是對統治者極大的道德譴責。所以,他們不愿意對這一司法體系進行較大變動。可以說,這一繁雜的死刑程序是統治者在參照前代經驗的基礎上設置的理想化程序。它受到了“天人感應”思想的影響,體現了皇權在司法體系中的終極決定作用,意圖盡可能地少冤殺人,減少錯案的發生。這不僅是當初制度設置者的理想,也得到了后世統治者比較堅定的貫徹。只是現實與理想存在較大差距。司法體系的有效運轉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理想化的司法體系在嚴厲的處分機制、解審費用壓力、部分官員貪酷等多種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冤案、錯案頻繁出現。現實中不僅有枉法死,還有濫生者,各級官員“救生不救死”之習在這一司法體系中也獲得了滋生的土壤。而且這一司法體系“名為詳慎,實漏吞舟”,地方官經常諱命、諱盜,不愿意將案件上報。從這點來看,詳慎、繁雜的司法程序意義又何在呢?
冤案、錯案頻發的現實使我們現在更看重對清代死刑程序(司法制度)的批評。清代每年被處決死刑人數少的情況未被先行研究所關注,這使我們很難看到其制度優點和其制度設立時的本來構想。我們現在在研究清代司法制度(包括死刑制度等相關制度)時,既要關注冤案、錯案頻發的事實,也要關注到當時每年被處決死刑犯人數少的事實。只有這樣,我們對清代司法制度的評價才是客觀、全面的。
宋、元、明、清各代死刑犯數據的對比更清晰地揭示出了清代刑事政策的基本思路。因為死刑在清代刑罰體系中居中心地位,清代死刑人數之少也直接體現了清代刑事政策的基本思路。清代總體上實施的是輕緩的刑事政策。死刑執行很少見,這說明統治者不希望通過死刑的執行展現統治者殘暴的一面。死刑的公開執行主要是為了震懾潛在的犯罪者,預防犯罪,清代各級官員也經常在辦理個案時主張這一目的。[131]他們不希望通過頻繁的行刑來達到這一目的。那樣不僅不利于展現自己的良好形象,還有宣揚暴力的副作用。死刑之多也會表明自己政績有虧,平日未盡到教化之責。[132]如果自己治理得當,力行教化,本地的刑事犯罪和死刑犯都不會多。對那些只占少數的極惡之人明懲其實,顯斷以威,秉其至公,一懲百戒。清代刑事政策并非簡單地以暴止暴,儒家教化更被統治者所強調。清廷試圖通過教化,努力達到使民絕惡于未萌、遠罪于未然的效果。他們希望所殺者少,所生者眾,從而彰顯儒家仁之妙用。[133]南宋大儒朱熹有“教之不從,刑以督之,懲一人而天下人知所勸誡,所謂辟以止辟。雖曰殺之,而仁愛之實已行乎中”之語。[134]他希望通過懲罰一人就達到天下知所勸誡的結果。[135]其意暗含著統治者的政策應以儒家教化為主,不受儒家教化而要被處刑罰的人非常之少。刑系不得已而為之。雖有刑之名,卻有仁愛之實。儒家教化才是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
在對儒家德禮與刑法關系的認識上,清代官場中人無不肯定德禮在治國上的優先地位。道光二十年(1840),江蘇巡撫裕謙說,治民以德禮為先,政刑次之。[136]光緒三十一年(1905),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等人說,治國之道以仁政為先,自來議刑法者亦莫不謂裁之以義而推之以仁。化民之道固在政教,不在刑威。[137]德禮與政刑并不沖突,很多人還肯定了刑的教化作用,指出刑的最終目的還是教化。[138]刑的極端表現是死刑,死刑表面上看與教化無關。但公開行刑背景下死刑執行的教化目的經常被清代統治階層所強調。[139]杖刑是輕刑,本是教育之刑。杖刑本來就具有教化百姓的目的。所以,各地地方官經常有意識地在公開的場合杖責犯人。統治階層不僅通過公開行刑(不限于死刑)實施教化,也在地方官的審訊活動中、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廣施教化。[140]通過教化,達到接近“刑措”的結果,那是統治階層的理想。雖然現實有差距,總有一些無法被教化之人,但這不能否認儒家教化的主導地位。[141]清王朝是中國境內少數民族入主的朝代,在其統治逐漸穩固后,其核心政策逐漸儒家化。[142]在晚清“就地正法”章程實施之前,昏君不聞,酷吏少有,這不僅是制度約束的結果,更是儒家教化的結果。當然,另一方面,晚清“就地正法”章程的實施不僅沒有從根本上打擊強盜,有時反而有越殺越多的感覺,時人在思考原因時,教化不行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
總之,僅從每年被處決的死刑犯數量來看,先行一些研究主張的清朝實行“外儒內法”統治政策的觀點應不成立。一些研究只看到了清代死罪條文之多,就認為清代死刑有悖儒家“明刑弼教之義”。[143]一些研究只看到了清代立法之嚴、刑罰之重和死刑執行的血腥場面,就認為清代深受法家重刑主義思想影響(夸大法家的作用)。有的研究為了強調法家重刑主義的影響,還引用了商鞅、韓非等人的觀點。[144]有的研究只看到了乾隆時期重典懲貪、大興文字獄的事實就簡單認為乾隆帝為極其嚴厲之君。[145]這些研究都只看到了表面,未及實質。清代死刑的確具有威懾功能,即使在當時人的眼中,清代死刑也的確殘酷。但因為對普通民眾來說平時很難見到死刑的執行(即使在晚清“就地正法”章程實施后),死刑威懾的意義和殘酷性不應該被夸大。過于強調死刑的威懾功能和殘酷性會弱化對清代死刑(刑罰)政策正面意義的思考,會對清代死刑(刑罰)政策的基本思路產生誤判。[146]
在晚清法律改革中對中法、西法的輕重比較是沈家本當時對唐、清等朝代死罪條文數量梳理的重要背景。沈家本雖然發現唐、清等朝代死罪條文多于西方,但秋審制度的存在又使每年實際被處決的人數并不比西方多。[147]所以,從這點來說,中法并不重。晚清著名法學家吉同鈞也有大致同樣的感受。他說,中國刑法斬、絞錯出,罪名雖重而辦法實寬。中律死刑雖多于外國,而外國生刑實重于中國。若概謂中刑重而外刑輕,這是很膚淺的看法。[148]晚清修律時,很多人只看到了中國刑重外國刑輕、死罪條文多的表象,忽略了對本國制度的合理探討。即使沈家本等人了解中國死刑犯人數不多的事實,但在主持制定新律時,對傳統法律制度的一些優點仍缺乏重視。[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