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職業(yè)外交官的養(yǎng)成
陸征祥在私塾時的學習只有背誦“四書”,在上海廣方言館主要學習法文,還讀了半部《禮記》,以及張英《聰訓齋語》、《袁了凡先生四訓》等通俗修養(yǎng)書籍,[45]在京師同文館學習時間不長,主要是讀《禮記》及學法文。他并未受過儒家完整正統(tǒng)教育,沒有科舉功名,也未受過正規(guī)外交官訓練,主要是學習法文準備當翻譯,加以陸氏是獨子,要奉養(yǎng)父親,原想出洋三年,將法文學好,回國后憑借此專長,得一電報局差事,贍養(yǎng)有資,于愿已足。[46]幸好陸氏自1892年初到1896年底,在圣彼得堡使館追隨許景澄五年,立志學習當正途外交官,奠定了他一生功業(yè)的基礎(chǔ)。[47]
陸征祥受許景澄影響很深,一生念念不忘,努力遵循許師的教誨,日記中寫道:“溝通中西,介紹新舊,民元東歸改組譯署,略盡此區(qū)區(qū)義務(wù),晚年入院苦修,尚不出此八字之范圍(先師竹筼公嘗以八字為祥一生義務(wù))。”[48]自言:“平生既蒙文肅垂青,訓練六年,且視如親子侄,此恩難以報答于生前。”[49]
許文肅公立身遺言
陸征祥曾多次想將許景澄對他的訓練內(nèi)容寫下來,但未能完成,自云:“民元到京忝膺外交,即思追憶前事隨時寫出,借以感念先師六年訓練之苦心,并以酬答中外友人勸寫日記之殷勤,詎料人事牽纏,成為虛愿。”[50]

圖1-3 1920年陸征祥在北京請人繪制的許景澄肖像
(圖中培德夫人寫的法文是:Portrait de Son Exc. Shu King Cheng qui a été non seulement le chef mais un second père pour mon mari. Pékin,avril 1927,Berthe Lou,中譯文為:“許景澄閣下的肖像,對我丈夫來說,他不僅是長官,也是第二個父親。1920年4月,北京,陸培德。”)
1939年陸氏告訴羅光,許景澄的遺訓很多,但陸氏沒有時間寫,許氏自己也不主張寫。許氏曾對陸氏說:“你日后不要寫日記,外國外交官告退后常寫日記,寫自傳,我以為不必。大家都寫,天下將充滿這類日記,又有什么益處,不過是本人想自夸而已。”陸氏說:“他們寫日記,也不過愿意將歷史所未寫的小節(jié),補充一點,有的小節(jié)很有趣。”許氏說:“我們二十四史那有這些小節(jié),小節(jié)目不必寫。”[51]
1944年陸氏曾想寫一本《許竹筼先生遺訓》,稱:
祥昔年在役俄都,親受訓誨,面命耳提,拳拳服膺,未嘗一日忘于懷也。……竊念先師遺訓,雖云淺近,句句出于慈愛之誠,俾青年離校入世,心志尚無所定之際,亦不憚追述,流傳后世足以資借鏡。民元到京,業(yè)已略述一二,嗣以中外奔馳,加以體質(zhì)孱弱,構(gòu)思為苦,未及蕆事。今接比老友閔鐸宣化來函,敦勸作追憶錄……現(xiàn)擬先將文肅遺訓,逐日追述數(shù)則,完成全豹,不作追憶錄,以遺訓代之。[52]
但只寫了簡短的兩則。
現(xiàn)存陸征祥文書中,有《許文肅公立身遺言》四千余字,或即系民國元年陸氏到北京時,略述一二之作,[53]另外還有不少則相關(guān)記載,可略窺許景澄對陸征祥之教誨與期許。
立志做正途外交官
廣方言館、同文館之設(shè)立,主要目的在訓練翻譯人員,并非培養(yǎng)外交官,許景澄則要陸征祥立志做正途外交官。1892年初陸征祥到達圣彼得堡,許景澄知道他并無意做外交官后,搖頭說道:早知道如此,我必不調(diào)你出來。陸氏瞿然問:那么欽使大人愿意我做什么?許氏云:我愿意教導你做外交官,但若尊翁不愿意,我也無法。陸氏遂寫信給父親,陸父很表贊成,命陸氏就學于許氏,不必想家,他自己可以謀生。陸氏遂拜許氏為師,立志做正途外交官。[54]許氏教導他:“汝既出洋,當以洋務(wù)為汝之正途,徹底用功,以求深造,異日由學生而隨員而參贊,馴至星使,出身之正,孰正于此。幸勿分心舉業(yè),舍近而圖遠。亦勿誤聽人言,納資以求速,一經(jīng)捐職,即難免由徑之譏,宜切記之。”[55]
陸征祥對此教誨非常感念,1918年他四任外交總長時,命屬下輯錄《許文肅公遺稿》12卷,重付排印,序之曰:“余自光緒十七年,隨許文肅公使俄,公于隨時隨事,勖余未逮,示余正軌,而尤以察外情、揚國光、畢生勿懈,殷殷相勉,二十年來,循而行之,獲益匪淺。”[56]
陸氏自云:“回想昔年從役俄都,許竹筼先師嘗言,凡人擇一職務(wù)如擇女而娶之,終其之生而不分離矣。后在北京改組外交部時,切盼部員忠于職務(wù),始終其事。”[57]又云:“祥侍文肅公最久,受知亦最深,三十年來稍諳外交,并略知檢束身心者,一本于文肅。”[58]又稱:“蓋文肅公之訓練,大綱宗旨,要準備一個后起的新外交家,以合時代的腦筋思想,應付世界潮流。”[59]自稱:
回溯文肅所期望于祥者,計有三事,一為終身為外交官,緣我國外交內(nèi)政向來不分區(qū)域,既無正途出身,復無專任人員,頗為外人所訾議,出任代表者不諳西文,于彼邦風俗習尚未免隔膜,往往舉動失宜,實有貽笑大方之憾。故文肅公屬祥終身專心供職外交,以資諳熟,而成為我國正途之外交官。[60]
許景澄教導陸氏終身做外交官云:做外交官要有外交官的資格、外交官的學識及外交官的經(jīng)驗,學識可在學堂預備,至于資格與經(jīng)驗,則須在外國閱歷。汝從師研究公法,此即學識之預備,汝每日伴我出門應事接物,此即資格與經(jīng)驗之預備。現(xiàn)時外交團體所熟識之朋友,即他日汝做欽差大臣同時出任大臣之外交官,故外交官友各國之友,友天下之友,無論至法國、至美國,到當?shù)囟加腥曛煊眩思慈曛Y格。至辦事經(jīng)驗,當在有事可辦之使館,始能有所增進,必不畏難推諉,始能多知事之波折。譬如駐俄使館即為汝增長經(jīng)驗之地,最好汝即留俄國辦事,或5年,或10年,愈久愈好,辦事多經(jīng)驗亦多,不怕辦難事,愈辦愈有味道。汝能一步一步地前進,則汝為中國之正途外交官矣,雖終其身可也,內(nèi)政非汝所長,可不必貿(mào)然加入,即或有人敦勸,總宜以不敏謝之。[61]
許景澄每令陸氏出外交際,以友天下之士,而告之曰:“外交者以國際為對象也,事國際之事,即應結(jié)納國際之人,一旦折沖樽俎,斯得道而多助矣。”[62]許氏又云:各國駐使皆為一時之俊杰,且經(jīng)各國資以公帑,畀以事權(quán),積以歲月,始養(yǎng)成此專對之才,汝將來升任星使,宜與彼等時相過從,遇有疑難之事,除有關(guān)本國及應守秘密者外,無論為政治為禮節(jié),宜隨時虛懷咨詢,大抵外國人多好談辯,于所知者,固樂盡情指示,于所不知者,亦喜相討論,發(fā)表己見;汝聞其言,即可退而審擇酌定辦法。[63]
秘密訓練
許景澄對陸征祥以師徒手把手的方式,用隨時發(fā)現(xiàn)之事實做訓練。陸氏在回憶錄中寫道:他悉心地培養(yǎng)我成為一名外交官,幾乎每天都花費許多時間教導我,培養(yǎng)我成為他所期望的人,沒有他,我絕成不了一名外交官。[64]
許景澄對陸征祥之訓練帶有秘密性質(zhì),許氏不喜拜師習氣,且為免同人忌視,拜師后許氏要陸氏低調(diào)勿張揚,每天晚飯后教陸氏以外交習例,對同人說是欽使每晚考問學習員。陸氏云:當日我們師生兩人,每天談心,諧笑雜作,那種快樂,我想中國四萬萬人中,恐只有我們兩人享受著;駐俄使館同人,都稱我為小許,因為我不知不覺,一切都仿效了許欽使,他是嘉興人,我是上海人,我竟忘記上海話而講嘉興話,我走路的姿態(tài)也像他,所以別人號我小許。[65]
陸氏致劉符誠函云:
當時文肅公之訓練,實含有秘密革命性質(zhì),故對本館同仁亦嚴守秘密。每次沈鳳銘武弁來召說:欽使請陸老爺談天。我?guī)熒耍咳账勚拢耆彩孛孛埽壦勚拢蹈镄拢磳︻B固派,針貶國內(nèi)惡習,批評官場之弊病,朝廷之賣官受賄,太監(jiān)之惡作鬼,太后之兒戲天下等等。甚至說到我輩出洋人員,三年期滿,以“重洋遠涉,不避艱險”八個大字,騙到一個軍功保舉……除積錢升官外,不辦一事,說到采風問俗,研究語言、文字、彼邦制度學說等等,不加批評吐罵,已算是好的,那能將文肅教我,學習外國禮儀、起居、飲食、穿衣、走路、住屋,種種參考西人習尚而引用之。此等訓練,倘我?guī)煾姹说戎噯栁覂扇嗽诠賵觯杏辛⒆阒匾饰覂扇酥镄抡勗挘缓妹艽嬖谛膽阎校锤矣兴獗怼?a id="w66">[66]
學習西方文化精髓
許景澄對西方文化有相當程度的了解,要求陸征祥好好學習,作為將來改革中國之準備。陸氏致劉符誠函云:許氏辦事腳踏實地,且喜探究奧理,旁有德人金楷理[67]專任采辦軍械、軍艦之參贊,許氏得金楷理之襄助,并研究討論歐洲各國歷史、內(nèi)政、外交、軍政、財政、法律、宗教等,得此一博學宏士之幫手,深引以為幸,名之曰“活字典”。許氏在對陸氏的訓練中,時常提及他的重要條陳及中國應仿效日本修明內(nèi)政的步驟。[68]
陸征祥在回憶錄中寫道:許先生教我的第一課,便是不要依戀正在沒落的體制,更不要追隨它,也不要指責它,而是要盡己之責,從旁觀察歐洲那些最出色官員的言行舉止,為自己制訂生活和行動的方案。告誡我注意觀察,保持沉默,當時機來臨,再行變革。就是在這樣靜默的氣氛中,改革和行動貫穿了我整個公職生涯。我的導師教導我,為了對祖國的愛,需要先歐化自我。他觀察著歐洲,試圖深入了解歐洲最成功機構(gòu)的運作原則,了解歐洲前進的動力,找到歐洲社會維持平衡的道德力量,將之用于中國。[69]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陸征祥擬致友朋稿云:許氏曾說,歐西文化潛勢力不在武備,不在科學,而在養(yǎng)成基督教風,凡我邦人士赴歐洲考察政治風化者,亟應特加注意,切不可輕視而忽略之;蓋明治維新采取歐化之缺點在特重物質(zhì),輕視精神,一旦破綻畢呈,恐無法挽救,如不我信,俟諸異日。回溯先師此番談話,確具先見之明,證諸目前事實,亦非先師意想所能逆料。故敢忠告國內(nèi)之關(guān)心大局者,免蹈東鄰覆轍,值此祖國凡百革新之際,物質(zhì)和精神不可偏廢,畸輕畸重,亦非所宜,務(wù)須慎重考慮,平心體察,以期適合環(huán)境之需要,順從時代之潮流,確當制宜,庶幾策之萬全也。[70]
學習外交禮儀
許景澄用隨時隨事的方式,從衣、食、住、行下手,教導陸氏外交禮儀。陸氏稱:“他從使館一位德國參贊學到西俗,教我如何穿衣及用刀叉進食,和各種禮儀。”[71]又稱:“文肅教我,學習外國禮儀、起居、飲食、穿衣、走路、住屋,種種參考西人習尚而引用之。”[72]
許氏教陸氏做翻譯時不要膽怯,態(tài)度要自然,傳譯話語輕重相當,切不可失了原意,為訓練陸氏見大人則藐之,先帶他拜會女太太,后來拜會俄國外交大臣時,表現(xiàn)不錯。[73]許氏要陸氏注意準時,曰:西人于會晤、筵宴及婚喪各種禮節(jié),莫不按照約定時刻到達,毫無延誤,我國不甚講求此類細節(jié),汝與西人往還,凡彼所視為高尚之習慣,都當留意取法,始而勉強終而純熟,到得不期然而然的地步,則與外人辦事自然習尚相同,意氣融洽,收效無形,即使與本國人相處,亦覺汝在在不失信,可為敬愛。[74]
許氏教陸氏學習西方公文格式,由學寫信封,然后練習抄錄公文舊案,先謄草底摘由登簿,數(shù)月之后手腕漸熟,即可繕寫正文,字跡要求端正,行款要求勻凈,注意格式稱謂。洋文公牘筆墨運用套語,布置局勢,一切體裁,實際與漢文相近,敘事要簡明,說理要透徹,辯論要有根據(jù),或援引公法,或質(zhì)證事實,當悉心研究,痛下功夫。另外,要求陸氏練習翻譯電報,認為此系館員之要務(wù)。[75]
講求國際公法,參與國際會議
許景澄注重國際公法,陸征祥在俄京圣彼得堡學習外交后,屢屢痛惜自己讀書過少,請求許氏允許他到巴黎入大學研究國際公法,許氏告以:求學不在乎入大學,沒有法律知識我教導你,你日后當公使時,在辦公室多置些書架,凡是有關(guān)國際公法、各國條約以及外交方面的書報,盡量收集。陸氏日后所購書籍,即以國際公法為最多。[76]
許景澄常與陸氏討論公法案例,1895年中日馬關(guān)談判時,要陸氏細心研究。[77]陸氏自稱:我們那時在俄都,每人都抄寫李鴻章、伊藤博文兩人的談判錄,作為談判模范。[78]1896年許氏聞孫文在倫敦被誘,軟禁在駐英使署,以孫文系國事犯,應得所在國法律之保障,囑咐陸氏用心研究此案。陸氏從調(diào)查國際公法案例入手,先向金楷理參贊探詢類似之先例,再按國際公法評論駐英公使龔照瑗誘禁國事犯于使館有無充分之理由,最后預判此案之結(jié)果,向許氏報告。[79]
1937年11月布魯塞爾會議時,陸征祥致函中國與會代表顧維鈞等稱:“竹筼老師平生政績,內(nèi)政外交都有建白,拜讀其遺集略可采悉大概,其最后充駐俄德奧荷使任內(nèi)之最后數(shù)年,尤獨以外交為重,在祥六年訓練中,屢屢以公法條約為維持國際地位之基礎(chǔ)法律。”[80]
陸征祥稱:許景澄希望中國上進到世界文明各國之團體中,故對于國際會議,無論外交、政治、美術(shù)、科學、法律、醫(yī)藥等,務(wù)必設(shè)法加入。正好1892年秋國際鐵道協(xié)會(International Railway Association)在圣彼得堡召開第四屆國際鐵道大會(International Railway Congress)[81],許景澄派陸氏充代表秘書,隨同赴會,囑陸氏在此會中將其組織、秘書廳、分股委員會、選舉會長、名譽會長、秘書長、分股會長等,及開會演說、各分股討論進行手續(xù)、如何質(zhì)問、如何答復、如何提出修正案,自開始至終了,凡是會內(nèi)之大綱細節(jié)一一留心注意,讓陸氏學習到國際會議的寶貴經(jīng)驗。后來陸氏隨同楊儒參加第一次海牙保和會,又充專使赴第二次保和會,不致手忙腳亂措置失當者,皆為許景澄指教于鐵道大會之結(jié)果。[82]
陸氏《致劉符誠函》云:文肅遺訓,揭要二語,“不可置身化外”“欲探虎子,須入虎穴”,不取消極而取積極,故凡國際組織,如紅十字會、保和會、電政郵政公會、鐵路協(xié)會等,中國必須加入,即如傳教公會,亦須加入。后來陸氏在修道院,也注意與羅馬教廷聯(lián)系中梵通使及傳教問題,對劉符誠說:“此路業(yè)已打通,一得機會,即可進行……可說業(yè)已探得虎子……虎穴已通。”[83]
為陸征祥謀劃外交官生涯
許景澄與陸氏論外交之道,認為《漢書》里“曲突徙薪”“焦頭爛額”八個字,描述的正是外交官與軍官。外交官就是避免兩國交戰(zhàn),與“曲突徙薪”避免失火,防患于未然同一用心,外交官就是此等苦心孤詣之人。至“焦頭爛額”,就是指一班軍人在疆場為保衛(wèi)國家領(lǐng)土打得“焦頭爛額”的慘狀,然到論功行賞之日,“焦頭爛額”者得上賞,坐上位,“曲突徙薪”者不與錄焉。[84]
陸氏《致劉符誠函》稱:“小兄一生做事,尤其是在外交途內(nèi),恰遵文肅遺訓,故凡事進行,毫無困難,一切方針手績,一一文肅為我預定預言(此系事實,非自詡,亦非自謙)。”[85]許氏曾為陸氏推算曰:“汝四十二歲當充星使,何者?汝今二十一歲,循例三年一保,由縣丞而知縣而知州府道,十五年后汝才三十六歲,已可官至道員,由是再三而得三代封典,再三年而得存記使才,屆時予更專折加保,必膺皇華之選,汝今或不予信,然要在立志,好自為之。”[86]許氏期望陸氏先充一小國公使,后駐荷公使一席,即為許氏預料到。
許景澄還教導陸氏怎么做外交總長,陸氏云:辦外交已經(jīng)很難,做外交總長更難,身負全國重任,一舉一動,關(guān)系全國禍福。許氏教導曰:當外國公使向你提出一要求書,若是外面已有風聲,某國將提出要求,你加意考慮過,該公使提出要求書時,你便可以發(fā)表意見。若是事前一點不知道,你便可以收下要求書,對該公使說將鄭重注意該問題,決以友誼態(tài)度研究,研究后立即答復,該公使即可欣然告退,他立時可以做報告。你收到要求書后,可即與次長研究,按問題的難易,決定研究的時日,但總不能過長,免得該國公使說你沒有誠心。次長研究后,你自己再加考慮,答復時,說話要說得明了,或是接受,或是互換要求,或是不接受,使該國公使能夠回復其政府。外間說外交家說話要靈巧、要雙關(guān),這些都是外行話,正經(jīng)的外交家,有一貫的政策,說話簡捷,你該做一個讓人看得起的外交總長。[87]
1935年陸征祥晉升司鐸時,駐英公使郭泰祺撰文祝賀云:許景澄為陸征祥謀劃曰,以子之勤慎從公,則循資核格當可持專節(jié)于四十之年,果爾則應先從事于小國,以負責小國而圖功易也,即如駐節(jié)荷蘭,任輕事簡,但若能訂立領(lǐng)約以保護南洋各地之華僑,則成績即有可觀,此一生功業(yè)之嚆矢也。果也,陸氏年未四十即拜荷蘭使命,其殫精竭慮以訂領(lǐng)約也,一如文肅之教。后來陸氏“翊贊共和,綜理國務(wù),主持壇坫,歷聘歐西,無不竭股肱之力而加之以忠貞,世第見其偉烈豐功,震中鑠外,而不知其皆秉文肅之遺訓也”。[88]
注意日本與愛國情操
陸氏稱:昔年文肅公逆料祖國未來之禍患,在俄而不在日,俟馬關(guān)訂約,始經(jīng)意于日,遺囑在外交酬應方面,應加重日方。[89]《馬關(guān)條約》簽字后,許景澄大聲嘆息,告訴陸氏:你總不可忘記馬關(guān),你日后要收復失地,洗盡國恥。陸氏遵從許師遺訓常記馬關(guān),做外交總長時,辦公室內(nèi)掛著請林琴南先生寫的“不忘記”三字,下面注明馬關(guān)。[90]
陸氏曾致書魏宸組談及巴黎和會云:我向和會提出希望條件之全案,溢出“二十一條”之外,其久遠之根源,實系許氏訓練中常說,外交部機關(guān)是國家機關(guān),凡所登記的損失權(quán)利,一旦機會一到,或擇幾條提出修正以做互換品,或和盤托出可以做不平之鳴,然此機關(guān)之職員萬不可意氣用事,故許氏常說要記不要氣,陸氏牢記此語多年,當全世界代表會集巴黎,陸氏認為此機萬不可失,故提出此要求。[91]
抗戰(zhàn)軍興之后,陸氏致劉符誠函稱:“我國遭此奇禍異災……小兄方面,以自身的經(jīng)歷,此筆貽誤國事之大帳,早晚總要清算。”[92]1938年2月又函稱:“前信所說‘誤國殃民’的總算帳,四十年前竹筼先師的過慮,今固實現(xiàn),可嘆可驚。”[93]
陸氏稱:許景澄平日夢想復見夏商周三代之盛,曾對陸氏說,我國父母教師常以“揚名顯親,廣大門戶”勖勉子弟,余亦以此八字勉汝行之,惟當揚中國之名,顯中國之親,廣大中國之門戶,方合時宜,而與列強并駕齊驅(qū),豈不美哉。凡事在人為,中國若得一正直無私之人,導循中庸之道,不偏不倚革新前進,三代之盛不難復見于今日,望汝謹記而勉力行之。[94]
培養(yǎng)外交人才
許景澄訓誨陸氏:“作大事者,首在知人善任,必須平時留心物色,則臨事不至有竭蹶之虞。”[95]陸氏致劉符誠函云:小兄民國元年到北京,晉謁袁世凱,面陳先師許景澄叮嚀告誡培植外交人才,以備不虞之需,渥承袁氏贊許,當即要求征用之全權(quán),說明任何方面交條薦人,一概不理,倘總統(tǒng)府交條當一律看等語,袁氏一再鼓勵,且說辦事應當如是。袁世凱始終維持,陸氏稍竟許氏未竟之志,十年里將部中同人外放,以增經(jīng)驗,今日思之,稍可自慰。倘當時無此改組外交部,今日何由取才對外耶?[96]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陸氏函劉符誠云:許氏面囑他秘密地預備與日本總算賬時合用應付的人才,陸氏自荷蘭到北京,又到圣彼得堡,又到伯爾尼,無處無時,莫不用心預備此項人才,除外交部內(nèi)外同人外,到一使館,必留用熟手,凡有學生之來見者,莫不注意探詢其課程及志向。直到總算賬時,在對外方面,大致尚無貽誤隕越之處,外交界內(nèi)外的公使,十之七八尚系預備計劃內(nèi)的人。倘軍事、財政、交通、司法、教育種種方面,都有預備工作及人才,今日局面,當不致如是失敗涂地。[97]
1945年陸氏日記載:“昨今重讀《回憶感想錄》,其余感有不可盡述者,文肅平生愛才如命,然所造就成才者僅祥一人耳,故常對祥言曰,一個陸子興不夠用,當有千百個陸子興,于國事方有濟也。”[98]
養(yǎng)成高尚人格
許景澄對陸氏面命耳提者,除外交職務(wù)外,千言萬語不離“養(yǎng)成高尚人格”六字。[99]陸氏自云:“祥在內(nèi)在外處事接物未敢一日有違先師許文肅公訓言,改組本部時動用公款,又未敢涉及浮濫。忝任部務(wù)前后四次,一切舉動均為公等所目睹。征用部員悉遵先師遺志,注重人才從未敢以私人任意調(diào)派。”[100]
許氏除期望陸氏成為職業(yè)外交官外,還期許他注意表揚中國孝思,蓋中國自古以孝治國,凡百道德皆以孝為根本,以及終身敬愛其夫人培德,因夫婦一倫為人生相聚最久之伴侶,陸氏既娶西婦,尤應尊重西俗一夫一妻之制。[101]
許景澄教導陸氏注重修養(yǎng)和氣,云:命自己造,造命之方,不外三端,事長官以忠誠,待朋友以信義,遇仆役以仁慈。而辦洋務(wù)者,尤宜以忍為體,以和為用。許氏認為陸氏情性和厚,才能可造,希望他黽勉力行,兼三端,備體用,自能受命荷祿,攸往咸宜。許氏告誡陸氏,使館中通譯職務(wù)最繁最難,汝上自星使,下逮仆從,均宜平心靜氣代為傳譯,無論尊卑貴賤,常存與人方便之心,習久自然視若分內(nèi)之事,毫無計較之心。汝能到此地步,必將有利人而適以利己者,造命之道,蓋在于是。[102]
許景澄離開俄京前,告訴陸氏曰:倘汝要隨時請教,余有一法可做汝終身導師,并做余生前生后之替代者,汝有《曾文正公家訓》一書,自今日起即認作“終身伴侶”,不離身的讀本可也。于是陸氏就以此書為隨身教材,以完成并補充許氏的訓練。[103]
許景澄告訴陸氏曰:巴黎便宜店全球馳名,價廉而貨實,各處爭購,每遇一貨發(fā)行,不數(shù)日而售罄矣,蓋無人不貪其價賤而貨可靠也。許氏期望陸氏他日以“陸某某”三大字開一便宜店,做一金字招牌,中外聞此店名,互相爭買此便宜可靠之“陸貨”,則汝無須予之保薦,而大官厚祿送上門,豈不快哉。[104]
許景澄訓勉陸氏應將高位厚祿與社會仆人同等看待,許氏以“大腳娘姨”自比,以仆人中之最下者自待,蓋知中國“大腳娘姨”之智識教育不若歐西同類之完備,囑陸氏除注意歐化東漸之趨勢外,可學“大腳娘姨”之視主家錢物如自家之錢物者,無事無處不以公益存于心,而置個人之利于度外。[105]
許景澄教導陸氏,做事最貴能勤,切勿急于功利,譬之傭工,勤于所事而不計工資,未有不獎其忠誠者。又嘗取木魚為喻,以為勤勤不息必可底于成功,猶之僧人日敲木魚以唪經(jīng),木魚敲穿即功行圓滿矣。[106]
總而言之,許景澄對陸征祥的教誨相當全面,結(jié)合了中國儒家思想、西方文化及外交官的訓練,讓陸氏脫胎換骨,扎實奠定外交生涯的基礎(chǔ)。陸征祥十分感念,每遇一事,必想起許師的遺訓。1930年前后他分贈友朋一紀念片云:“回溯在俄時,勉祥學習外交禮儀,聯(lián)絡(luò)外交團員,講求公法,研究條約,冀成一正途之外交官。祥雖不才,抱持此志,始終不渝,吾師在天之靈,想亦鑒之也……嗚呼!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栽成我者吾師也。”[107]又稱:“前此三十年一步一舉悉為先師許文肅公范圍規(guī)定,遵循有自,歷充學生、翻譯、參贊、公使,及民國回京被任外交總長、國務(wù)卿各職,卒未隕越者,皆我先師所賜也。”[108]直至1949年1月12日,逝世前三天凌晨一時許,陸氏猶呼侍者曰:“我愿向我先師致一言,先師,我愿謹遵您昔日的遺訓。”[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