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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敕令天威

對岸,邵弦發現有灼灼目光在注視著自己。

他轉頭看了一眼赤衣,發現赤衣正專心致志地摳手指玩,又轉頭看了一眼馬車后方,確認是林氏在盯著自己。

看我干啥我又不會水。

邵弦想了想問道:

“那是你們胡家宗祠的人?”

林氏搖頭。

但繼續用那希冀的目光看著邵弦,意思是希望他能做點什么。

邵弦撓了撓后腦勺,轉頭看向赤衣。

赤衣依舊在那低著頭摳手指,邊摳邊說:

“你別操那沒用的心,自然有人會去救。”

話音剛落,越水河岸就傳來刺耳的馬匹嘶鳴聲。

緊接著是洪亮如雷的呵斥:

“堂尊大人早就嚴令禁止私祭,屢教不改,全部給我拿下!”

浩浩蕩蕩的縣衙三班衙役從后方林道中魚貫而出,將河畔作祭的人群團團圍住,為首的捕頭更是直接把刀子架到神棍脖頸上,硬生生給那人壓得雙膝跪地。

而后另有幾名衙役沖上前,將那載著貢品和童男童女的推車從河水中拖了回來。

“還是有好官的嘛。”

對岸山路上,邵弦嘀咕了一聲。

赤衣嗤之以鼻道:“我反正是沒見過。”

邵弦稍作思索道:“殷肅清就不錯嘞。”

赤衣抬起鬼臉兒眨了眨眼,勉為其難認可了邵弦的說辭:

“那倒也是。”

不過隨即又補了一句:

“那好官就都不長命。”

邵弦也不曉得赤衣哪來的這么大怨氣,懶得跟她掰扯,轉頭對林氏問道:

“你們本地知縣叫什么名兒?”

林氏脫口而出:“楊繼勝。”

邵弦原本也沒指望邵公子的記憶里能有這東部沿海山旮旯里的一名小小知縣,卻偏偏真給他找著了與楊繼勝相關的記憶。

靖和十五年,楊繼勝于京師任兵部侍郎,在朝堂上公然怒批各部開支無度,群臣親道庭百姓、玄修而無心理朝政,廢民生土木而大興鬼神廟宇,勞民傷財。

此后就連調帶貶,先是轉至金陵任員外郎,而后一貶再貶,一個正三品大員生生給貶到海邊當個七品知縣。

就這,還是他蒙天子大恩的結果,換做是其他人這么干,莫說京師里的同僚不能放過他,天子也得把他整死。

以前邵公子那全心全意花天酒地的腦袋瓜子肯定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而照現在的邵弦看來,這楊繼勝能活著走出京師簡直就是奇跡。

他那番話明面上批的是各部朝臣,實際上哪件事不是在暗戳戳地罵皇帝。

而之所以邵公子的記憶里對楊繼勝能有如此清晰的記憶,是因為當年他那位兩淮鹽運使的太爺也被這姓楊的給罵的狗血臨頭,回家之后臥病了一個月,睡著了都在噴楊繼勝。

大概就是那種,朝堂上被罵了個慘,回家之后開始復盤,結果越想越氣,一口氣沒提起來急血攻心,差點兒人就沒了。

越水河畔原本熱熱鬧鬧敲鑼打鼓的,被三班衙役這么一攪和,就全黃了。

不過捕頭嘴上雖然說全部拿下,實際上也就押走了該宗祠里幾個帶頭的,臨走時這些人還哇哇大哭,說什么觸怒了龍王爺,大水一沖下來誰都沒得活。

然后這人就被哐哐抽了兩巴掌,徹底消停了。

“有那功夫你不去幫忙修筑河堤!畜生玩意!”

捕頭大罵了一句,接著抬手又是哐哐兩巴掌。

那人就被扇暈了過去。

對岸的鬧劇散了場。

邵弦若有所思,轉頭對林氏問道:

“你要回胡家宗祠?”

“民女此行目的就是給家里男人守孝,自然是要回村里宗祠的。”林氏頷首。

既然剛剛目睹了其他村子往越水河里送孩子的畫面卻依舊執著地想要回家,那邵弦也只能讓她回了。

萍水相逢,邵弦給她娘倆送到越水已是仁至義盡,犯不著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他也只是覺得那女童一路下來不吵不鬧很是招人喜愛,回去若是糟了什么禍事就太過令人惋惜。

畢竟邵弦從來沒相信胡家宗祠那封信有安什么好心。

不過想想,知縣楊繼勝對越水各村落管控力度這么大,估摸著應該也出不了什么事。

“回就回吧。”邵弦略作思索,隨即又道:“不過這兒的路我實在不熟,你得先帶我找到那許天師廟。”

“民女明白。”

然后就是一通山路十八彎。

越水的地界屬于沿海,周遭這一圈山嶺遠不及西北地區那般陡峭,奈何它很密集,山澗溝渠縱橫,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很多地方馬車根本就走不過去,生生繞了一個多時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在一處小山包上找到了那座所謂的天師廟。

這也得怪古人瞎說什么山有仙則靈,結果民間自發建設的這些個廟宇全都藏在山溝溝里,逢年過節就非得跋山涉水地跑上一段路去祭拜,才能顯得自己心誠。

不過,這天師廟好像,好像跟邵弦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它很荒涼。

廟宇的建筑規格也就比白家娘娘廟稍微寬敞那么一捏捏。

但四周荒草叢生,藤蔓爬滿了飛檐和門梁,門前石階上也全是青苔,連個腳印都沒有。

四下無人,邵弦僅是瞥上一眼,便知道這天師廟的香火已經近乎斷絕了。

就像長時間無人居住、少了那股活人生氣支撐的民間屋舍會很快坍塌一樣。

神廟若是缺了香火供奉,用的再好的建材料子,也撐不了幾個年頭就得塌。

如今眼前的許天師廟就是這么個情況。

夜色朦朧,山上還有水霧彌漫。

廟宇中看不到一絲燈火,遠遠望去只能看到一黑漆漆的門洞,如果在寂靜深夜里仔細聆聽,甚至能夠聽到廟宇房梁之上傳來不堪重負的哀鳴,就像是臨終老人的最后幾口嘆息。

“就這廟還有必要伐嗎?”

邵弦走到廟門前,環顧四周,發現真正的廟樹已經自己枯死了,僅剩一根斜插在泥土中的腐朽樹干。

這可是越水,水汽充沛,山上無論雜草灌木都長得極為旺盛,只有這株廟樹自己枯死了。

就這老破廟宇,稍微下一場大一點的雨可能就給沖垮了去,邵弦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祠祭司上頭要讓他來伐這么個將死的廟。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兒它都快亡了,一丁點兒香火都沒有,伐了收不到一點好處。

就跟青陽縣荊棘嶺的灶君似的,沒有活人祭拜,邵弦只能得到一個“無火可篡”。

整不好回頭還會來個什么青衣白衣的纏上自己。

林氏的女兒小玉蘭這會兒已經抱著行囊趴在馬車上睡死過去了,見邵弦走向天師廟,林氏想要抱起小玉蘭下車跟隨,但被邵弦抬手止住,示意她在馬車上等著即可。

走上幾層石階,邁入天師廟。

廟里彌漫著一股子陳舊發霉的氣味,還有落葉腐爛的味道,唯獨沒有香燭氣息。

雖然里邊一盞燈都沒有,但邵弦依舊能憑著神龕余火的光照將室內看個大概。

破敗供桌上掛著一張千瘡百孔的桌布,香爐還在,但里邊兒裝著的不是香灰而是房梁上滴下來的積水。

供桌后方的泥塑神像做的是道教仙人的樣式,長須道袍,左手掌金缽,右手持長劍。

塑像的用料雖然普通,卻著實捏出了幾分眉目神韻,外顯英武,內斂煞氣。

上方的牌匾鐫刻著四個大字“忠孝神仙”。

“許潯?”

赤衣在廟宇后方石壁上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刻痕字跡,上面記錄的是廟中神像原主、立廟年份以及各村落宗祠籌建廟宇所捐贈銀錢數目。

“你認得這個人?”邵弦看了一眼赤衣。

赤衣聳聳肩:

“大離永樂八年建的廟,這人生前也是你們大離朝的官,我自然是不認得的。”

“那距今也得有個幾百年了吧?”

邵弦隨口一說。

畢竟前身邵公子自己也分不清楚大離傳承八百載具體都有哪些年號,反正只要聽著不耳熟的,那肯定就是幾百年前的了。

“什么功績啊?”

邵弦也湊近了些,端詳起石壁上鐫刻的文字。

赤衣:“治政廉簡,吏民悅服,鎮蛟斬蛇,為民除害。”

邵弦:“好官啊。”

赤衣:“你看我就說好官不長命吧。”

邵弦翻了個白眼:“他要真活到這會兒怎么的也得是個通天大邪祟了吧?”

赤衣靈動鬼眸眨了眨,瓷白臉兒上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意,血色雙唇咧得賊開,雙手一攤:

“依你的意思,姐姐我也是個通天大邪祟了唄?”

她在故意扮鬼相想要嚇唬邵弦,不僅嘴角幾乎咧到后腦勺,口中那一排牙齒還全都變得尖銳猙獰,開合之間,露出了蠕動的猩紅長舌。

結果邵弦完全沒有被嚇到,盯著近在咫尺那張滿是妖邪之氣的臉,認真地問了一句:

“你也是毒液的粉絲嗎?”

赤衣臉上那猙獰表情為之一滯:“粉絲里加毒,那還能吃嗎?”

邵弦懶得再跟她扯皮,而是轉頭繼續端詳石壁上記載的內容。

鐫刻的內容只提及許潯生前功績,自幼恪盡孝道,博通經史,成年之后在越水大興修建水壩溝渠,任知縣期間治得一方海晏河清,后因離室紛亂,便辭官歸隱。

這里頭有一小段文字是被人鏟掉了的。

赤衣伸出蔥白玉指摸了摸那片滿是劃痕的石壁:

“這段應該是關于斬蛟治水的記載,看來越水人不僅不再心懷感恩,甚至都不愿再提起這位許天師的功績了呢。”

“是不愿提還是不敢提呢。”

邵弦不置可否。

民間百姓為一些曾有過大功績的人立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邵弦自己的故鄉也有這樣的故事,某些有功于百姓,曾保護國一方水土的古人,從那一代開始被供奉入廟,久而久之在這一代就會演變成一種民間信仰。

百姓的思想其實很淳樸。

你救了我們,我們給你立廟,讓子子孫孫都記住你,逢年過節我們有一口吃的,也先擺上供桌讓你先嘗嘗鮮。

僅此而已。

“伐嗎?把這兒拆了是不是就可以回丹州了?”

赤衣恢復回那張精致如畫的瓷白鬼臉兒,血紅鳳眼內裂瞳滴溜轉悠了兩下。

邵弦搖搖頭,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肯定是不干的,退一步說,就算廟里真的還存留有香火,似乎也不應該伐。

“這哪還需要伐啊,往屋里丟顆炮仗都能把房頂崩開吧。”

一旁的赤衣陰陽怪氣地哀嘆了一聲:

“還是我命苦啊,守著一口破瓷碗,結果人家說砸就砸了,都不帶猶豫的。”

“別鬧,回頭給你整個不銹鋼的。”

邵弦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把赤衣從石壁前扒拉開,卻發現手掌抓了個空,穿模了。

赤衣瞬間來勁兒了,鬼臉兒露出興奮的表情:

“我要天降隕鐵的!”

“隕鐵?”

邵弦回想起《大衍真解》里面提到過隕鐵的某些特殊功效,笑道:

“你這是想引雷啊。”

結果話音剛落,就天外就開始傳來滾滾悶雷。

“轟隆隆——”

聲音由遠及近,不算刺耳,卻余音不斷,低沉駭人。

邵弦眉頭微微一皺,他與赤衣對視了一眼,雙方都有一種莫名心驚肉跳的感覺。

恍惚之間,透過赤衣的虛影,邵弦借著乍現的雷光看到窗臺之外的夜空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浮動。

那是比城門石柱還要粗壯的長蟲自漆黑濃云中掠過。

似蛇而四腳,虎首覆鱗。

“這……好像壞事了。”

赤衣沒有回頭望向窗臺之外,鬼臉兒上很罕見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下一瞬,沒等廟宇中這一人一鬼做出任何反應。

夜空驟降一道驚雷。

精準無誤地轟在天師廟頂。

咣——!!!

邵弦甚至沒來得及沖出廟門,眼前就被一片金芒所淹沒。

……

轟隆——

方圓百里的人畜肝膽俱顫,山間鬼魅都險些被嚇得魂飛魄散。

雖說不遠處馬車上的林氏母女沒受波及,但馬匹受驚之下確實嘶鳴打轉了良久才緩過勁兒來。

就這聲勢,小玉蘭還是沒哭,反倒是她娘快哭出來了。

因為天師廟幾乎被那一道雷夷為了平地。

一切都化為渾濁焦黑之物,連那幾層石階都崩碎了。

房梁、門板和供桌等物件在遭受雷擊的那一瞬間就已被徹底燒透,所以此刻廟宇殘骸之上只有黑煙,沒有火光。

落雷的位置僅局限在廟宇周邊兩丈距離內,地面上被切割開一條清晰的明暗分界線,外圍依舊雜草叢生郁郁蔥蔥,而里邊則全是焦炭殘骸。

……

“娘親現在要過去看看那位大人,蘭兒一定要乖乖坐在車上,千萬不能跟過來知道嗎!?”

林氏語氣發顫且帶有啜泣聲,盡管雙手都在狂抖著,但她還是哆哆嗦嗦地下了車,小心翼翼的走向前方冒著黑煙的天師廟廢墟。

而就在此時,天宇之上傳來一陣令人寒毛乍立的獸鳴,那聲音如洪鐘灌耳

“無知小兒,朝廷令你伐廟,既然敢陰奉陽違,那就莫怪本王親自敕令天威,與這破廟陪葬吧!”

聲音在山脈間久久回蕩。

林氏嚇得腿腳一軟直接原地跪坐了下去。

因為走出密林之后,她看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

那盤踞在濃云之間的,是一條比老槐樹還要粗糙的長蛇巨物,銹色鱗片開合之間露出血紅肉膜。

它半個身形隱匿在濃云背后,一對眼眸如血紅燈籠,透出的是無盡的兇戾之氣。

……

空中巨物察覺到了林氏,卻不曾多看她一眼。

身形于濃云中翻騰,準備就此離去之際,像是心有所感,猛然回首。

猩紅目光落到樹蔭下馬車的所在位置。

“哈哈哈…失而復得,本王之幸事也!”

一只猙獰枯爪自密林中探下,連馬帶車,把車上的小玉蘭直接擄走。

“不要……還我的孩子!!!!”

山林間響起林氏凄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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