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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聽令

邵弦翻墻進入寺院的時候,那三門前被不空和尚打碎砸爛的倀鬼碎塊已經開始在地上蠕動了。

就如他先前所說的那樣,光憑拳腳蠻力是磨滅不了這些倀鬼的,因為他們本就是死得很徹底的死物。

如今寺院中的虎妖已經被引出來。

不空和尚只需要專心致志地應對虎妖以及一整村倀鬼的圍攻,奮力除魔就可以了,可是進入寺院伐廟的邵弦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寺院中,殘破經幡與地上蒲團已經被歲月侵蝕,徹底與周遭的一切殘破蕭影融為一體。

往昔供奉在塔樓的彩塑金剛與彌勒佛像沒了蹤影倒是木魚還留在供桌上。

中間庭院處原本應該立著的銅鼎香爐也已經不在。

寺前古樹已經被不空和尚一腳踹斷,前殿的神像與香爐也沒了,邵弦于是直奔大雄寶殿。

誰知寶殿中的景象卻讓邵弦眼眸大睜。

這座大殿中已經沒有半片地磚還是完好的。

邵弦停住了步伐。

他低頭看向腳下。

如果把大殿比做是一只活物的話,那么此刻這只活物則已經被開膛破肚了。

殿內地面被層層掀開,掘出了一口猙獰的池子,足足有一丈多深,池底灌注著腥臭無比的血液。

邵弦才一只腳邁過門檻,身形拖拽而來的微風就驚起了池邊一陣密集的蚊蟲嗡鳴。

霧氣籠罩。

邵弦借著周身這三丈寬的余火微光,看到了那浸泡在粘稠血池中的骸骨、僧袍,以及本該屹立在殿堂中央的諸多金剛塑像,它們皆已破破損不堪,如殘肢斷臂,污血染身。

骸骨與佛像殘骸在血池中央壘起一座小山包,上方已經被壓平,遺落著些許粗糙的虎鬃,那應該就是虎妖平日里的睡榻。

諸佛骸骨做床榻,與墳頭蹦迪似乎也有些異曲同工之處了。

還是看不見香爐與神像。

殿中腥臭味沖天,邵弦不再多待,踏進去的半只腳又退了回來,準備從外頭繞過大殿,去往臥虎寺最后方的法堂。

若有寺中真供有香爐神像的話,也只能是在那個位置了,正好,北墻也在法堂。

這般想著,后方寺門之外傳來陣陣虎嘯和悶響,邵弦心頭一緊,腳下步伐又加快了幾分。

然而就在他繞過三層臺階走入側廊的時候,迎面就對上了一人影。

他白發蒼須,身形微微佝僂,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中舉著一把燃香。

正是那青陽縣主簿殷肅清。

在這幽邃寺院中,這披著人皮的玩意兒反而比當初在白家娘娘廟前看到的起尸更令人膽寒。

與那森然目光對上的時候,邵弦也不免有些頭皮泛麻,但他一直攥著榔頭的手卻沒有片刻猶豫,手腕一翻,榔頭就掄砸了上去!

倀鬼到底只是一個被操控的空架子,那不空和尚都說了,倀鬼只是殺不死,但腿腳蠻力卻遠不及其生前。

這殷肅清活著的時候也只是一把老骨頭,邵弦再是不濟,也不至于弄不過一個老頭。

嘭——

蠻力,邵弦是有的。

但準頭差了一點。

許是周遭霧氣太濃,大大削弱了視線的距離感。

榔頭貼著殷肅清胸前衣襟滑過,把他那手里的一把燃香打翻,而后重重落地。

地表青磚崩碎,石屑飛濺。

這一榔頭雖然沒能搗碎殷肅清的腦袋,卻也在將將落地的時候敲斷了他那條往前踏出的小腿。

脆響過后,老東西失去平衡一頭栽倒。

可他卻沒有發出哀嚎,而是以雙手和雙膝撐地的姿勢快速往前爬動。

寺院外虎嘯陣陣。

殷肅清似是察覺到了什么,根本沒有要與邵弦糾纏的意思,奔著大殿血池的方向瘋狂爬去,口中發出興奮急促的嗤嗤聲:

“祂不在血池里…祂不在……太好了…千載難逢啊!!!”

“我的血肉…我的神魂,終于能找回來了!”

邵弦原本想著再掄上一榔頭,卻看那殷肅清著了魔一樣,翻過門檻一頭就栽進了血池里。

渾濁腥臭的血漿瞬間就把殷肅清的整個人包裹了起來,像是澆灌上了一層厚厚的油漆。

他在血池中撲騰了兩下,興奮地剝去身上的人皮,露出森森白骨。

再然后,殷肅清猛地往血池深處扎去。

蚊蟲紛飛。

邵弦看那血池里只咕嚕嚕地冒起幾個氣泡,而后就沒了動靜,只留有殷肅清的人皮和衣裳還飄在血池表層。

“嗯……”

邵弦眨了眨眼。

他只在原地停留了兩息,然后甩了甩微微發麻的手掌,提起榔頭繼續走向法堂,再未多看那血池一眼。

殷肅清方才就是從法堂方向走來的,他手中握有燃香,說明點香位置就在法堂。

邵弦加快步伐順著側廊沖向法堂。

然而就在他剛剛繞過血池大殿的時候,大殿后門卻猛地探出來一個血淋淋的腦袋!

“我去!”

邵弦險些沒止住腳步,幾乎與那血顱來了個臉貼臉。

那頭顱覆蓋著粘稠血漿,面目猙獰,骨骼之間卻附著有絲絲皮肉。

邵弦本以為這是寺院里的“新鮮”倀鬼,掄起榔頭就要砸去。

卻聽對方上下顎撐開,發出了殷肅清的嗓音:

“神魂…我找不到神魂……嗚嗚嗚……血池里沒有…”

“我找不到……”

是殷肅清沒錯,邵弦認得這個聲音。

但此刻他的語氣中已完全沒有了先前那種興奮與急躁,是滿滿的落寂與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的臉上長出了絲絲血肉,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邵弦甚至能夠看到那張臉上不斷有新鮮的皮肉在滋長,如植物抽出的嫩芽一般。

“這…”

白骨上還能重新長出血肉?

這是什么法門?

邵弦愣住了。

可很快,寺門外的震天虎嘯將他的思緒拽回現實。

這一聲虎嘯很急促,聲音更加洪亮,仿佛要將滿腔的怒火一同噴泄而出。

虎妖正在快速往大殿的方向趕來。

“壞了!”

難道不空和尚已經嗝屁了?

容不得邵弦多想,他拔腿就往法堂方向狂奔了起來。

從大殿側廊到法堂之間僅有一段石階,但這短短的十幾層臺階在此刻卻顯得那般沉重且漫長。

而邵弦卻隱約已能夠聽見后方虎妖的沉重鼻息與其利爪刮蹭地面青石的動靜。

陰風襲來,他不敢回頭,只知悶頭沖向法堂。

“吼!”

虎嘯再度入耳,已如雷鳴。

邵弦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視野有一瞬徹底變黑。

石階上的身形猛地一個趔趄,重重砸落了回去。

再度睜眼時,眼眶口鼻處皆已有熱血涌出,但他顧不得這些,因為虎妖的巨大身形已經出現在大殿后門處。

祂一爪碾碎了殷肅清那血淋淋的頭顱,而后轉頭虎頭,目光向邵弦投射過來。

那是一頭巨虎。

周身腥風縈繞,毛發也不似尋常虎首那般燦金,而是泛著腐爛的青黑色澤,額間王字紋路猙獰如疤。

而最滲人的,便是那眉目間的三分人像。

眥裂的雙目并非獸眼,而更似人眼。

后頭就是法堂。

邵弦先前已經看見了法堂中擺放的香爐和泥塑神像。

此時已經無路可退,他伸出手抓住了掉落一旁的榔頭,正欲起身。

寺院中卻毫無征兆地卷起一陣陰風,一時間竟是將那迷霧都打散了去。

邵弦寒毛乍立。

只在眨眼之間,那如小山般的青黑虎軀就已迎頭撲來!

快!

太快了!

快到令邵弦閃躲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那虎掌拍下來,只怕自己也得落得跟殷肅清一個下場。

千鈞一發之際,一根佛珠出現在邵弦視野內。

佛珠卷起他的脖頸,硬生生將他拽離了法堂臺階。

轟隆——

十幾層石階被那虎妖踏了個稀碎。

而邵弦則是被佛珠拖拽得橫飛而起,重重地砸落在十幾丈外的草地上。

得虧這臥虎寺已經多年無人打理,這草地但凡稀薄一點兒,邵弦都得斷好幾根骨頭。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摔了個七葷八素,但造成傷害最高的還是那串佛珠。

媽的套哪里不好非得挑自己的脖頸。

邵弦掙扎著站起身來,看到了佛珠的主人,不空和尚。

此時不空和尚的一身僧衣已經破碎,裸露出的肢體表面傷痕累累,半身染血,肩膀上還嵌著半副倀鬼的牙床,手里的木魚槌也只剩半截。

邵弦感覺不空和尚氣息萎靡的同時,連身高都矮了一小截,這會兒之比邵弦高出兩個腦袋,一時間,他不禁懷疑剛才那佛珠是不是把自己脖子給拉長了……

“這虎妖不知吞了多少香火功德,甚是難纏!”

不空和尚嘴角溢血,胸口起伏不定。

他身軀的肌肉都在微微發顫蠕動,那是即將脫力的表現。

此時,寺院外的倀鬼也涌了進來,在側廊中填擠得滿滿當當。

“你可不能脫力啊!這里全靠你撐場面嘞。”

邵弦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

他還指望這和尚再去吸引一波火力,自己好趁機沖入法堂把香爐神廟還有北墻給砸了。

如今二人已經被逼迫至墻角,外頭是漫上飛檐的荊棘,毫無退路可言。

“師傅教導的果然沒錯,光憑拳腳,還是難敵世間邪祟啊。”

不空和尚低頭看了一眼胸口上的猙獰傷痕,感慨了一聲。

邵弦聽著這話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敢情這家伙從頭到尾都靠著拳腳在搏殺啊。

可您身上一丁點兒武夫氣浪都沒有。

邵弦先前瞅見這家伙頭頂上的靈氣光影,還以為這是個法師,萬萬沒想到這是個近戰法師。

明明已經修出了一點門道,卻偏偏使著那未入境的武夫手段去降妖,圖啥呢?

“吼!!”

虎嘯震耳。

法堂法相的虎妖再度襲來。

邵弦剛準備拔身閃躲,卻見不空和尚駐足不動。

他面露剛毅之色,手中佛珠騰空擲起,雙手合十,口中快速默念經文。

嗡——

這一次,拋起的那串佛珠終于沒有像先前的金缽那般哐當一聲扣在誰的頭上,而是騰空盤旋了起來,隨后金光乍現!!

一縷柔和的佛光自佛珠中撒下,蓋住了邵弦與不空和尚所在的這個角落。

不空和尚再度睜眼,那虎妖身形已近在咫尺,血口猙獰。

只見和尚大喝一聲:

“臥虎寺諸位神佛,助弟子降服此妖!”

一時間,他周身法光縈繞,氣勢升騰,猶如金剛降世,不怒自威!

虎妖身形如泰山壓頂而來,利爪鑿入佛光。

咔嚓——

立即有脆響炸裂。

“壞!”

不空和尚厲聲慘叫。

其身上的金剛氣勢瞬間如同決堤江水,一潰而去。

是帥的,但只帥了一秒。

下一秒他就拽住邵弦的衣領準備逃命。

但此時異變突生。

佛光雖已崩碎,但襲來的虎妖卻好似撞上了什么別的東西,近在咫尺的邵弦二人幾乎都能聽見對方身上骨骼擠壓發出的悶響。

嗤——

祂竟被這股反沖的巨力掀翻了出去,連帶著身上的青黑色鬃毛也被燒焦了大片!

那一瞬間,邵弦只感覺頭痛欲裂。

他頭頂上的神龕以肉眼可見的幅度搖晃了兩下,堪堪穩住。

他知道,是余火的威壓擋住了虎妖。

“是佛祖顯靈!”

身旁,不空和尚興奮地怪叫出聲。

邵弦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沒說成,嘔了一口血。

……

然后,局面就此僵住了。

虎妖身上被燒焦了大片皮肉,痛得齜牙咧嘴,只圍著這處墻角來回踱步,卻不敢再輕易靠近。

而受傷的邵弦和不空和尚則是進退兩難。

邵弦感覺像是挨了一頓毒打,渾身沒一塊皮肉是不痛的。

可見那虎妖竟比白家娘娘還要生猛得多。

要是神龕再遭對方來這么一下,自己小命估計就得交代在這兒了。

而一旁的不空和尚卻像個大傻子一樣,抱著那串佛珠,不停地用破衣裳擦拭它,寶貝得緊。

“住持師叔竟然沒騙人,這還真是鎮寺法寶。”

“……”邵弦白眼一翻。

“你不是說背上那桿燒火棍才是鎮寺法寶么?”

“噢!”不空和尚一拍腦門,伸手摸向后背上那桿纏著布塊的器物:

“竟然把師傅賜我的法寶給忘了!”

“你他媽……”

“吼!!”

虎妖再度咆哮。

但這次撲上來的不再是祂自己,而是那些擁擠在兩道側廊里的倀鬼。

就連先前被碾碎了腦門的殷肅清此刻也已經重新“長”出腦殼,晃晃悠悠地奔在隊伍最前頭,朝邵弦他們襲來。

邵弦心頭大驚。

余火可擋不住這些無魂無魄的祟物!

他已經瞥見那虎妖眉目間的猙獰與狡黠。

這妖祟果然邪性!

邵弦暗罵。

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涌來的倀鬼浪潮怒喝了一聲:

“殷肅清!!!”

余火微顫。

一只瘦弱的小蜘蛛出現在邵弦手心。

他不敢猶豫,往前猛踏幾步,迎上了殷肅清的殘破身軀,在踏步的間隙,從腰間抽出那份殷肅清生前撰寫的稟文,卷起蜘蛛,一并摁在殷肅清心口。

下一瞬。

一縷幽光霎時遁入對方天靈蓋。

很快,他那黑洞洞的眼眶內便升騰起了幽邃鬼火。

殷肅清身形巨震,生生止住了所有動作。

隨后發出尖叫:

“神魂!我的神魂!!!”

“我的神魂回來了!!!!”

邵弦頭頂的神龕似是有感,它的火光微微讓開了一片陰影,使得重獲神魂的倀鬼殷肅清沒有被焚燒而死,任憑他繼續嚎叫。

殷肅清的嚎叫聲令原本浪潮般涌來的倀鬼全都怔住了。

那些臉上還披著人皮的倀鬼更是面露驚愕之色,因為他們發現,殷肅清的神魂真的回來了。

“吼!!!”

虎妖在法堂前發出嘶吼。

但這回,卻再也沒有一頭倀鬼撲向邵弦。

邵弦緩緩轉過頭,用掛滿血跡的臉對著那虎妖擠出一抹獰笑,隨后擠壓出胸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大喝道:

“眾鬼聽令,伐廟!”

……

“小施主!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不空和尚的聲音自后方傳來。

“妖孽,吃我掌心雷!”

邵弦聞聲望去。

發現那小子撕開裹布,抽出來的……

是一桿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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