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辣。

全完辣。

這什么黃家村寨啊，分明就是荊棘嶺。

邵弦幾乎能肯定，只要大霧散去，站這院門口就可以看見山頭上的臥虎寺。

“這會功夫，里邊兒的人不會已經被做成臘肉了吧？”

他鬼鬼祟祟地貓到院門外，正想著偷瞄一下里邊的情況。

結果剛站定，就聽見院子里傳來不空和尚的聲音：

“小僧也去放個水。”

然后那披著僧衣的竹竿身板就出現在邵弦面前，險些撞上他腦門。

四目相對。

不空和尚一把拽住邵弦就把他往外拉，邊走邊壓低著嗓門小聲道：

“此地有問題，既然你出來了就暫且不要回去。”

邵弦也不曉得這骨瘦如柴的家伙哪來這么大力氣，竟是把自己像拎小雞一樣提著走了好長一段路，一直到遠離了老黃家的院子才把邵弦放下。

外頭迷霧繚繞，老黃家院子里的燈火此時顯得格外朦朧。

不空和尚道：“此地是……”

“臥虎寺下。”邵弦接上了對方的話。

不空和尚眼中閃過一絲狐疑與驚愕。

邵弦也不廢話，直接抓起他的手扒拉了一下路邊的灌木。

“嘶！”

不空和尚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掌吃痛猛地縮回，低頭一看，手心上已經被刮開了幾道細細的血痕。

“怪不得總是聞到奇怪的味道……小施主聰慧過人，小僧慚愧，來時路上有那主簿和衙差引路，加上迷霧障目，還真看不到這些荊棘叢。

可惡啊，官府之人竟也與那邪祟野神勾結一氣，小施主你且在此等候片刻，小僧這就回去度了他們。”

不空和尚說著就從懷里掏出來一根約莫有孩童臂膀粗細的木魚槌，接著一甩長袖便要跨步返回。

可隨即兩人就聽到近處傳來一個非常突兀的聲響。

“嘎吱——”

那聲音被拖拽得很長，像極了朽木被折彎的動靜。

是他們身后另一戶人家的門板從里頭推開了來。

上一瞬還正氣凜然的不空和尚在聽到門板敞開的聲音時，噌的一下就蹲下身，躲進暗處的迷霧陰影中，動作幾乎與邵弦完全同步。

…

倆人此時的位置就在那戶人家門前的壩子下，與大門不過兩步距離，但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荊棘灌木無路可退。

邵弦側頭，給了不空和尚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意思是你不是說要去度了他們嗎？

不空和尚選擇了無視。

而就在此時，倆人的頭頂的斜上方，那黑洞洞的門框里探出來一顆頭顱。

頭顱比不空和尚的腦袋還要更加光滑。

因為那是一顆骷髏腦袋。

…

邵弦與不空和尚對視了一眼，大氣都不敢出。

光溜溜的骷髏腦袋相當于是懸在他倆正上方，此時哪怕只是鼻息沉重一些都有可能引得對方低頭查看。

好在倆人處于視野死角，那骷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老黃家院子的方向，并未察覺到自家壩子下蹲著倆大活人。

許是迷霧太濃遮蓋了視野，骷髏又往外探出了半截身子，一副森白鏤空的肋排骨架就這么擦著門框出現在邵弦二人眼前。

那骸骨之間不帶一丁點兒皮肉，內臟也被掏了個空，模樣駭人。

可即便毫無血肉，那骸骨的下顎一張一合，竟也還能發出聲響，只是聲音過于沙啞，比先前推門的動靜更加干澀：

“都這么久了，還沒吃飽嗎？”

這時候屋里頭傳來另一個同樣沙啞但聲線明顯不同的聲音，那聲音道：

“用不了太久，時辰快到了，你趕緊回來把人皮給披上，好些年沒有一次性獻祭這么多血食了，咱們偷偷跟在后頭，說不定能分得一些虎神的賞賜。”

“好好好。”

聽見了屋里的催促，那半邊身子靠著門框的骷髏便又縮了回去，掩上屋門。

隨后，漆黑房屋內就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穿衣服……

…

那屋門掩上之后，邵弦和不空和尚立馬匍匐前進，蛄蛹著快速離開了壩子。

“竟然是一整個村子的倀鬼。”

不空和尚大驚。

邵弦也大驚，但他是震驚于這么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兒近在咫尺，明明就在神龕火光的范圍內卻毫發無傷。

“倀鬼是什么？”他對不空和尚問道。

“葬身虎口之人，為虎妖所控，無魂無魄。”

不空和尚快速揉搓著手中佛珠，神色凝重。

“想來老黃一家還有那青陽縣的一撥人也都是披著人皮的倀鬼了，怪不得先前總是聞到臭味。”

佛珠被不空和尚在手中搓得飛速旋轉。

邵弦開口：“那你快去超度了它們吧。”

佛珠停下。

不空和尚正色道：“那些倀鬼只是惡虎爪牙，是無魂無魄的祟物，必須得誦念《往生凈土真言》強行召回其魂魄，才可再行超度。”

“得念多久？”邵弦追問。

不空和尚頓時面露難色：“小僧……小僧還沒學會那個。”

“……”

二人尷尬地對視了一小會兒。

隨后不空和尚拍了拍胸口對邵弦道：

“無妨，小僧帶來了鎮寺法寶，只需打殺了嶺上那只虎妖，祂所拘禁的這些倀鬼自會消散。”

“這個？”邵弦看了一眼不空和尚手中的木魚槌。

“是這個。”

不空和尚指了指自己后背上那桿用布包裹著的器物。

…

這時候，遠處老黃家的院門里整齊劃一地走出來一行人。

殷肅清與老黃打頭，手里提著燈籠。

他們身后跟著的是洪九以及一眾伐廟匠。

扮成衙差的其他七人和老黃的兩個兒子兒媳則分散在隊伍左右兩側。

他們先清點了一番伐廟匠的人數，發現少了倆人后，老黃就對著倆兒子開始罵罵咧咧。

至于洪九，他臉上還掛著幾分紅暈醉意，但眼神卻是完全放空了的，面容呆滯四肢僵硬，只顧著默默跟隨殷肅清等人的步伐，身后其他伐廟匠亦是如此。

…

“去找！全都給我去找！”

伴隨著老黃的叱罵聲，他那倆兒子還有兒媳灰溜溜地回院子里提起燈籠，各自循著村道的一個方向跑了出去。

剩下的人則是領著渾渾噩噩的洪九等十余人繼續朝前進發。

……

“倀鬼戰力如何？”

邵弦與不空和尚貓在荊棘叢中。

沒辦法，即便此刻周遭大霧彌漫，他們也不敢再像先前那樣隨便蹲在村道上，怕冷不丁頭頂上又探出來一只骷髏腦袋。

“不強。”不空和尚道。

“比起尸如何？”邵弦又問。

“他們失了血肉筋皮又丟了魂魄，手腳遠不及生前，自然是比不過邪變了的起尸。”不空和尚非常篤定地說著，隨后話鋒一轉：

“但是他們不會死，起尸尚能以純陽法器鎮壓，但倀鬼卻必須挫骨揚灰，否則，即便打碎了也一樣能拼湊回來。

他們被吃虎咬吃掉的時候本就連帶著骨頭都被嚼碎了的，現在的模樣是由碎骨拼湊而成的，僅憑蠻力很難抹滅他們。”

眼看著燈籠牽頭的隊伍順著村道徐徐向前，走了一陣子，直到殷肅清手中的燈籠光暈幾乎要消失在迷霧中了，村道兩側各家各戶的門才紛紛推開來，走出一些提著燈籠的人影。

他們，都是倀鬼。

迷霧漸濃，后半夜，一整個村子的倀鬼就這樣提著燈籠，把整條通往山嶺頂端的路給點亮了。

“走吧，我們在后頭跟著。”

邵弦與不空和尚就掛在倀鬼隊伍的最后頭，借迷霧的掩護，悄然跟蹤。

…

荊棘嶺只是一座低矮的山嶺，但這周圍山澗溝渠繁多，加上漫山遍野都是荊棘灌木，所以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他們倆也不敢耽擱，那些倀鬼都說得很明白了，拉上山的洪九等人是獻給虎妖的血食，要是去晚了，可能就得在虎糞里找人了。

不空和尚是自信滿滿的。

他表示倀鬼是勝在數量，先前在村寨里他是不便出手，須知打草驚蛇。

等到了臥虎寺，他自會解決那虎妖，此乃擒賊先擒王。

…

邵弦也不曉得這和尚為啥又慫又莽的。

但他是很樂意見得對方這樣的，畢竟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人家有心除魔衛道，自己必須得好好拱火啊不是，好好鼓勵才是。

“洪大哥常跟我說道庭多是貪生怕死之輩，唯有金光寺是實心實地的正道宗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小施主過獎了，小施主雖年紀輕輕卻智勇雙全，日后定成大器。”

“大和尚謬贊了謬贊了。”

“小施主過獎了過獎了。”

佛門子弟與伐廟匠一拍即合。

倆人就這么一邊奉承著彼此一邊蛄蛹著上了荊棘嶺。

…

路上他們就商議好了接下來的所有行動計劃。

不空和尚打虎，邵弦乘機拆廟。

就這么簡單。

和尚身上的裝備法器挺多的，除了先前摸出來的木魚槌之外，掏出來一個黑乎乎的缽，他項掛佛珠，左手缽右手槌，嚴陣以待。

相比之下邵弦就簡單很多了，他手里就只有一把嶄新的大榔頭。

…

其實邵弦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不空和尚的本事，但是在倆人成功摸上臥虎寺之后，這部分疑慮就徹底被打消了。

他可太猛了……

……

臥虎寺從其建筑構架來看，前身確實是一座佛門寺廟，而且是曾有僧人在此供奉著金佛的，但不知為何如今徹底荒廢了。

寺門有三，分別為“空門”、“無相門”與“無作門”。

三門之后是供奉彌勒與護法天王的鐘樓。

往后便是整座佛寺的核心，也就是大雄寶殿。

最后，則是僧人平日講課受戒所用的法堂。

…

倀鬼的隊伍在無相門前停下。

渾渾噩噩的洪九等十一人一字排開，在老黃的指引之下開始于門前階梯下叩首祭拜，而殷肅清則一個人提著燈籠進入了臥虎寺。

為什么邵弦要說不空和尚猛呢？

原因是，原本走到這一步的時候，他的概念依舊是不急不躁、伺機而動、徐徐圖之。

在他看來，不空和尚身為佛門弟子，耐心方面應該是遠遠強過自己的。

可實際上發生的是，在倀鬼隊伍開始帶領著那幫新鮮血食在門前叩拜臥虎寺的時候，不空和尚就一個健步竄了上去。

“虎妖！出來受死！”

好家伙，這么莽？

震驚之余，邵弦當即轉過頭朝著側面方向狂奔起來。

你他媽別拉著我一塊受死！

…

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不空和尚是真的能打的。

那一手金缽一手木魚槌，叫他給掄出了一股密不透風的感覺。

山上濕氣正濃，臥虎寺前的青石地板掛滿露水，但和尚腳下始終步伐沉穩。

他僧衣獵獵作響，柴瘦的雙臂上鼓起虬結的肌肉紋路。

自他孤身一人鑿進倀鬼隊伍中開始，就接連響起金屬顫音與骨骼被砸碎的脆響。

那叫一個虎入羊群。

不出十息，黃老頭與殷肅清手底下那七八衙差便已是東一塊西一塊，皮囊和骨架都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做完這些，不空和尚一手一個，三兩下就把洪九他們提起來丟到了這方平臺的角落處，而后抬手擲出金缽，口中開始默念佛門法決。

然后那金缽懸至空中只停留了一瞬，然后便像是失去了牽引一般掉了下來，倒扣在昏迷的洪九腦袋上。

不空和尚頓時面露尷尬之色。

他本意是給這幫伐廟匠布置一個陣法，但是失敗了。

…

此時，山腳下那些鬼鬼祟祟的村民也都聽見了這邊的動靜，都在往臥虎寺門口圍過來。

不空和尚臉上依舊不見有絲毫懼色。

他僧衣廣袖一甩，一個標準華麗的轉身側踹，將廟門口一株老樹攔腰拆斷。

而后扛著木魚槌站在臥虎寺門口朗聲大喝：

“金光寺弟子在此！山中虎妖速速來拜！！”

。。。

沒動靜。

不應該啊。

不空和尚的嗓門都在這片山嶺中回蕩好一陣子了。

卻始終沒見著臥虎寺內那位有什么反應。

“妖孽！滾出來受死！！！”

不空和尚皺眉，又大喊了一聲。

還是沒反應。

昏暗霧海淹沒著臥虎寺，其間一片森然漆黑。

…

邵弦兩只手都已經扒拉到臥虎寺東圍墻上沿了，見不空和尚這么鬧騰都沒有把那虎妖引出來，也不敢繼續圍墻里翻了。

“不應該啊……”

不空和尚面露苦惱。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法子，迅速地從隨身的包裹里掏出那只珍藏了兩天的燒雞，有些不舍地想了一會兒，然后還是剝開油紙，把燒雞拋到無相門臺階之下。

…

香氣飄進臥虎寺。

“吼——”

很快，寺廟當中就傳來了低沉的虎嘯。

甚至在邵弦的視角下，迷霧中已經出現了一只巨虎的身形輪廓。

祂鼻息沉重，似乎剛剛從沉睡中被喚醒。

…

邵弦給不空和尚做了一個“你加油”的手勢，然后就翻過東墻跳進了寺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