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俄羅斯文學中“現代知識分子”思想譜系研究
- 姜磊
- 4132字
- 2025-04-08 21:15:21
第四節 選題依據
知識分子是民族進步的重要推動力,是民族意識覺醒和興盛的引導者。俄羅斯知識分子在宣揚民族意識方面發揮著極其特殊的作用。俄羅斯哲學界、思想界、文學界都有關注、研究知識分子問題的傳統。在俄羅斯,“文學不但深刻地表達了俄羅斯思想的訴求,同時也向外界展示了俄羅斯精神和俄羅斯民族心智”[20],俄羅斯作家們善于將自己的哲學觀念融入文學作品中,他們從某種意義上擔負起了哲學家本該解決的問題。或者說,文學中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形象演變歷史及其命運走勢是俄羅斯文學發展的顯著線索。知識分子形象的演變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映射了現實中以作家、思想家、社會活動家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承受的傷痛和釋然、踟躕和堅守、疑惑和虔誠等糾結艱難的思想演變路徑。俄羅斯知識分子懷有經世濟國的理想抱負,不乏靜思己過的內省作風,而這些群體特性往往通過文學文本直觀地體現在俄羅斯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身上。換句話說,深入研究新俄羅斯文學中“現代知識分子”問題是審視俄羅斯歷史進程的重要視閾和必要路徑,對理解俄羅斯文學本身同樣有著重大意義。
本書準備論述的“現代知識分子”,指蘇聯解體后當代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的知識分子群體。鑒于此,我們選擇了馬卡寧、佩列文、托爾斯泰婭、彼得魯舍芙斯卡婭、波利亞科夫等當代俄羅斯文學領軍人物的代表作品作為研究資源。
上述這些作家都被收入了“俄羅斯大百科出版社”發行的《20世紀俄羅斯作家傳記詞典》(Русские писатели 20 века: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2000),被視為當代俄羅斯文學的重要代表。蘇聯解體后出版的關于新時期俄羅斯文學史方面的重要著作《當代俄羅斯文學:1950~1990年》《20世紀的俄羅斯文學:風格、流派、方法、創作》也有專門章節對上述作家進行論述。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些作家的創作具有較強的代表性意義。或者說,他們是一種現象級的文化標志,且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文學經典。
這些作家并不直接參與政治,也并不熱衷于政治,但他們對社會現狀、思想潮流動態往往密切關注。如佩列文聲稱:“我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彼诮邮堋扮R鐵在線”(Шпигель онлайн)采訪時被問道:“雖然您的書(《‘百事’一代》——引注)中講述的是后蘇聯時期的俄羅斯,里面的許多話題讓人想起西方小說。比如:大眾傳媒——現實、廣告等等。……在您的這部作品中,俄羅斯得以很真實地呈現:城市的描繪、悲觀情緒、犯罪團伙?!迸辶形谋硎咀约和耆徽J同這種看法,“但是,嚴肅地說,我(佩列文——引注)特別滿意的是,自己所寫的許多東西確實已經發生了?!?a id="w21">[21]事實上,佩列文曾經一度被認為是作家-神秘主義者(писатель-мистик),這種評斷主要依據其前期的一系列作品,尤其是代表作品《夏伯陽與虛空》,而《“百事”一代》被視為作家“從神秘主義到社會學”(Пелевин:от мистики к социологии)轉折的標志?!?999年前后《‘百事’一代》的出版被視為佩列文創作第二階段的開端。起初,誰也沒有發現任何端倪,然而隨著其后每一部作品的出版,神秘主義作家的創作向社會學(社會問題)的轉向愈加明顯?!?a id="w22">[22]而馬卡寧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說:“我感受到生活中即將發生某些改變,我開始觀察、摸索,創作關于各種各樣改變的短篇和中篇?!?a id="w23">[23]可以說,社會現實問題依然是作家們關注的焦點,社會文化生態的變革是其創作的動力和激發點。
就創作風格而言,國內外學界一般將佩列文和托爾斯泰婭視為后現代主義的代表;將馬卡寧和彼得魯舍芙斯卡婭看作“后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或超現實主義)的典型;而將波利亞科夫列為現實主義作家。后現代主義文學、后現實主義文學和傳統現實主義文學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文壇最有影響力的流派。我們選取各個流派的重要作家作為研究對象,以期盡量增強樣本的代表性,提升其普遍性和可靠性,從而保證論題闡釋的合理性。
從文本的敘事看,上述作品除了《地下人,或當代英雄》直接以彼得洛維奇作為敘事者,即采取第一人稱敘事模式,其他都以第三人稱敘述展開。一般認為,文學文本是“一系列屬于某人(敘述者、抒情主人公、人物)的話語表述,文學正是借助于這些話語表述,來直接揭示人們的思維過程和人們的情致思緒,來廣泛地刻畫人們的精神性(包括智性)交流,這種交流可能是‘詞語之外的’其他藝術門類所無法表現出來的。文學作品中常會出現主人公對哲學、社會、道德、宗教、歷史等問題的思考”[24]。換句話說,敘事文本主要由敘述者話語和人物話語構成,這種話語承載思想之方式是文學有別于其他藝術范式的獨特之處。上述文本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文本中從不出現真實作家(言語生產者)的形象和話語,敘述者的話語(雖然是戴著面具的作家,但并不等同于作家)和人物的話語擁有無可置疑的自由和獨立性,可以認為他們并不為真實作家的意志所左右。因此,《地下人,或當代英雄》中彼得洛維奇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整部作品以他的意識流動為文本和情節的推動力,映射的完全是他的思想和情緒。其余作品雖以第三人稱敘事,但人物話語的比例占據了絕對優勢,是文本的主導敘事形態。換言之,這是一種“假第三人稱敘事”。根據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提出的“聚焦”理論,上述文本都是“內聚焦”,且為“固定式內聚焦”[25]。簡而言之,文本的整個敘述視角完全立足于主要人物(“現代知識分子”),我們的閱讀始終不離開主人公的視點,他們所看到、感受到、聽到、想到的一切構成了“世界”?!笆澜纭笔撬麄儭坝邢抟曇啊毕碌氖澜?。馬卡寧曾說,當作家用這種“第三人稱寫作的時候,就不應該預先定好結局”[26]。換句話說,在這種情形下,人物本身具有較強的獨立性,有獨特的思想意識,有其自為自主的發展路徑。一個有趣的事實是,電影版的《“百事”一代》和電視劇版的《無望的逃離》直接擯棄了原文本的敘事者角色,完全采用主人公塔塔爾斯基和巴士馬科夫的敘事話語,也即讓他們直接成為敘事者?;谏鲜鍪聦?,可以認為,文本中所彰顯的世界圖景就是知識分子眼中的世界,因而能較為完整地傳遞知識分子身上所棲居和映射的種種思想和情緒。
《無望的逃離》《野貓精》《“百事”一代》《地下人,或當代英雄》《夏伯陽與虛空》《深夜時分》等著作不僅是上述作家的代表作,也是俄羅斯權威文學獎——布克獎——的入圍作品和其他獎項的獲獎作品。就各個文本的主題而言,它們都是對蘇聯時代的批判性反思,對當下俄羅斯社會生活的反映和未來的展望。它們都以變革歷程中“現代知識分子”的人生經歷、思想動態為核心內容,是“現代知識分子”所承載的種種文化思潮的極致文學體現。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文學作品和當代俄羅斯哲學、社會學、經濟學等擁有幾乎一致的論題:“俄羅斯將走向何方?”
“‘俄羅斯——飛奔的三套馬車’將走向何方?”這個命題不可能不引起作家們的思考。波利亞科夫的《無望的逃離》中,對急劇變革時期的重大歷史事件如戈爾巴喬夫全面改革、“八·一九”事件、全面私有化、“十月事件”等都有一定的反映,這是知識分子群體生存狀態和思想動態的宏觀語境和背景。有評論家認為,這類作品不僅清晰地和不過分夸大地敘述當下的困難時期,且深刻地思考和解釋“為何我們和我們的國家(俄羅斯)會發生這種事情?”“出路何在?”“謎底何在?”的問題。[27]托爾斯泰婭在接受采訪時被問道:“如果我們現在不回到蘇聯的老路上(в совок),走向另一邊,我們該走什么樣的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當蘇聯崩潰的時候,準確地說,我們感覺到,似乎什么東西已經倒塌,人與人之間開始形成另一種關系,突然出現了各種問題。我們天真地認為,一切獲得了自由,變得更好。然而更好并沒有到來,很多人已經預料到在改革前的俄羅斯發生的一些事情,并記錄在那時的文藝作品中??傮w來說是正確的——沒有‘黃金時代’……”[28]她認為,改革后期的思想十分活躍,人們開始理解托爾斯泰、果戈理在19世紀寫的東西,對契訶夫的平淡日常瑣碎更是理解得透徹入理?!翱傊?,有一些暴露出來了,我們由此變得十分憂郁、沮喪,因為這些東西不是那種很多人期待的清透、進步之物。……我們沒有掙脫!應該找到另外的方法。至少使人能夠在自身周圍創造一個潔凈的活動范圍(чистый круг),存在‘潔凈的一斑’(чистое пятно):不要在自己周圍搗亂,不要以人們厭惡的態度來對待之,整頓好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將社會拖向那種陽光燦爛、喜氣洋洋的頂峰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應該走另外的道路,一條平靜祥和之路,一條開明之路?!?a id="w29">[29]這種思考或許融入了作家們的作品,形成了俄羅斯評論界所謂的“佩列文方案”和“托爾斯泰婭模式”,但是,必須客觀地認識到,文學中的“現代知識分子”們已經無力承載、踐行這種種“宏大的”模式,雖然他們的生活經歷事實上反映的是對某方案的一種探索,但這種生活經歷本身偏向個性化自由敘事。這顯然與知識分子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相關,他們不再是也不可能是當下俄羅斯社會的核心力量。對此,馬卡寧認為,“現在,我或許可以這樣說,知識分子認清了自己的位置(找準了自己的定位)。知識分子仍然存在,他們靠著思想的殘渣取暖保溫,但到底還是找準了自己的位置?,F在,知識分子被中產階級排擠、踐踏,中產階級形成、成長得極其迅速。知識分子沒有被珍惜,確切地說,他們只是被容忍了。他們雖被考慮、顧及到,但是他們身上已經沒有了那種熱忱、激情(пафос),那種精神、勇氣(дух),那種高高在上的氣勢、姿態(высокий полет)?!?a id="w30">[30]換言之,上述文本中“現代知識分子”與傳統知識分子之間的形象差異是一種必然的存在。
上述作品的主人公巴士馬科夫、貝內迪克特、尼基塔、塔塔爾斯基、彼得洛維奇、維涅季克特、彼得·虛空和安娜·安德里昂諾芙娜都有相對較高的文化素養,是各自所處文化語境中當之無愧的知識分子。在惡化的文化生態中,巴士馬科夫、彼得洛維奇、安娜·安德里昂諾芙娜等或是失卻了抗爭的勇氣,或雖堅守文人風骨而無力扭轉乾坤,卻未曾喪失對現實的清醒認識;而塔塔爾斯基、貝內迪克特則發生了異變、沉淪,在受到外界刺激后又開始覺醒、獨立思考,走上浪子回頭之路。這些人物之間本身組成了一個成長序列,構成新俄羅斯文學中“現代知識分子”的成長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