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規范與安全視角下的歐盟反核擴散政策
- 呂蕊
- 10888字
- 2025-04-08 20:07:09
第二節 安全的解析
沖突與合作、戰爭與和平是國際關系中亙古不變的話題,其內涵與目的就在于追求安全。從20世紀安全問題被現實主義者提到國際問題議程中以來,安全問題就一直是國際政治中的核心問題。國際關系理論歷經三次大論戰,安全理論在論戰中得到發展,各大流派的安全理論“爭奇斗艷”。
一 安全的概念
安全研究一直是國際關系領域的焦點,但國際社會對于安全的概念始終沒有定論。安全在中文中的字面含義是沒有危險、不受威脅、安定。英文中的安全(security)的字面含義是,免于危險或不暴露在危險之下的條件;安全的感覺,免于危險的自由或危險的缺失;免于恐懼的自由。從前文可以看出,英文的定義更加寬泛一些,英文中的安全包含主觀因素,即一種感知。但兩個定義是相似的,也就是免于危險,沒有恐懼。
阿諾德·沃爾弗斯(Arnold Wolfers)早就指出,安全是一種價值,是國際政治研究的“起點”和“落點”,但安全的概念比較模糊,很難搞清它的確切含義。[39]曼戈爾德(Peter Mangold)認為,國家安全與國家利益是相聯系的,人們越是仔細地觀察它,問題就越多。現有的安全界定,或過于寬泛,以致沒有什么實際意義;或過于狹窄,以致引來了直接的挑戰。安全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意味著不同的事情,這取決于人們需要保衛的東西,取決于威脅的實質。[40]巴瑞·布贊認為安全是個模糊的符號,他將安全定義為對免于威脅的追求,顯示國家和領土完整,反對敵對勢力的能力。安全的底線是生存。[41]卡爾·多伊奇(Karl Deutsch)指出,安全意味著和平及對和平的維護,但是作為一種價值,安全同時是其他許多價值實現的條件,所以它的含義是不明確的。[42]王逸舟認為,“安全指的是行為主體(不論是個人或國家或其他集團)在自己生活、工作和對外交往的各個方面能夠得到或保持一種不受侵害、免于恐懼、有保障的狀態”。[43]從安全的主體來看,安全的主體經歷了從國家到國際社會再到經濟、社會、環境、人等非傳統要素的過程。早期的學者一致認為,安全的本質就是國家安全,安全目標的指向是國家生存、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阿諾德·沃爾弗斯認為,國家安全就是指在客觀意義上不存在對既定價值觀構成威脅的情況,在主觀意義上不存在使既定價值觀受到攻擊的恐懼。[44]
對國際安全的研究產生于20世紀50年代。約瑟夫·奈(Joseph Nye)指出,國際安全是指處于安全困境中的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約瑟夫·奈與約翰·加尼特(John Garnett)等學者對國際安全與國家安全做出了區分,他們認為,國際安全與國家安全處于國際與國家兩個不同的分析層面,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國際安全是關于國際社會的安全,它“代表克服國家對安全問題狹隘的、以人種為中心的認識的一種努力”。[45]
冷戰結束后,非傳統威脅的出現動搖了國家安全的傳統地位。批判的安全研究提出了三個基本問題,即什么是安全?在盛行的秩序中誰受到保護,誰以及什么是它們因受到保護而需要加以反對的?誰的安全應該與我們的安全有關,通過何種方法以及何種戰略獲得這種安全?[46]這三個問題的提出對傳統安全的概念構成了挑戰,國家安全使安全研究的主體或絕對單位的正統觀點開始受到質疑,非傳統安全開始進入學者的研究領域。然而,學術界對非傳統安全的概念至今尚未達成共識。一般認為,非傳統安全區別于傳統安全對軍事層面的片面關注,更注重經濟安全、生態安全、人的安全等。
從安全的內容講,安全的內容不斷豐富,從國家安全側重的軍事、政治方面逐漸擴展到經濟、技術、信息等方面。民族國家誕生后,國家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確保國家的生存,因此,軍事實力與外交手段具有壓倒性的地位,軍事、政治安全成為安全的全部內容。隨著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世界經濟的高速發展,經濟實力又成為衡量國家實力的重要指標,所以經濟安全也進入安全研究的領域。冷戰結束后,安全的內容進一步豐富,不僅包括軍事、政治、經濟等傳統方面,還包括環境、社會、文化等方面。
二 三大范式下的安全
國際關系理論中的三大范式對安全的理解各不相同,而安全在三大范式中也占據不同的地位。現實主義者將安全提升到了國際問題議程中,但更關心權力。現實主義從人性惡的起點出發,認為國家的目的是謀求權力,無論國際政治的終極目標是什么,權力都是它的直接目標。現實主義關注的焦點是戰爭與和平,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由于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國家安全總是處于自助狀態。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新現實主義對現實主義的觀點做出了修正,將安全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新現實主義認為,國際社會處于無政府狀態,國家是國際社會中最重要的且唯一的行為體,國家更關心的是安全而不是權力,安全是國家的首要目標和動機,國家存在的根本目標是加強安全。新現實主義將國家安全界定為國家生存、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肯尼思·華爾茲認為,在無政府狀態下,安全是國家的最高目標。[47]國家利益由各國在國際體系中的權力分配情況決定,國際制度是對國家間權力分配情況的反映。安全是一種絕對價值,是國家生存的前提。
在國際社會無政府狀態下,現實主義認為國家間的沖突與不安全是必然現象,自助是國家唯一的行為方式。在任何情況下,國家都必須確保自己的生存、領土和主權不受侵犯。為確保上述價值觀念,國家可以采取各種非常措施,包括進入戰時狀態。現實主義者認為國家安全面臨的主要威脅是軍事威脅,因此一切政治、經濟、社會要素都要為軍事活動服務。國家實現安全取決于國家的權力或能力,其中軍事力量是最重要的體現。因此國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盡可能地增強自己的實力,特別是軍事實力。在無政府狀態下,安全困境是無法根除的,只能緩解,緩解的辦法是權力平衡,因此現實主義強調以均勢安全和霸權安全來加強國家安全。
均勢安全觀認為,由于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國際關系的主要特點是對抗性,國家通過結盟、加強軍備或削弱對手等手段使各種力量處于均衡狀態,以制衡威脅安全的對手。權力均勢是傳統的維護國家安全的國際自助機制,是各國自發作用的結果。均勢是各方利益暫時妥協的產物,隨著力量對比的變化,均勢狀態會被打破,各主要力量之間重新組合,達到新的均勢。由于國家之間的互不信任,任何一方采取的措施都有可能刺激他方采取反措施,造成國際緊張狀態,出現安全困境。在安全困境下,維護國家安全的行為是一種零和博弈,因此均勢安全狀態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穩定狀態,是在對權力追逐中的穩定。[48]均勢狀態下的安全只是暫時的安全。霸權安全強調霸權體系的重要性,霸權體系是由霸權國領導和統治的國際體系,霸權國實力越強,世界就越安全。霸權體系具有周期性,不平衡發展規律導致世界權力重新分配,世界走向新一輪的霸權沖突。
由上文可以看出,不論是現實主義還是新現實主義都強調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主權國家是國際體系的基本政治單位,國際政治分析的重點是國家間的關系,國家主權的觀點占據了重要地位。由于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生存是國家的第一要務,軍事力量是維持和平的重要力量,維持和平有賴權力平衡。由于國際社會沒有最高權威者對權力的使用情況進行安排,國家只能通過自助的方式尋求安全。因此,無論是傳統現實主義還是新現實主義都強調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強調國家的自助性質。主權國家是國際政治活動的主要行為體,國家是國際關系中的核心,國家安全是最重要的目標,增強軍事實力與進行軍事結盟是維護國家安全的主要手段,另外,應重視物質權力對國家安全政策的影響。
自由主義以人性善為研究的出發點,認為只要消除國家間的誤解,世界和平與安全就有希望,尋求通過多邊主義超越權力政治、狹隘的國際利益,以及從根本上超越民族國家自身。自由主義強調軟實力的作用,強調文化、制度等因素對國家安全的重要意義。自由主義認同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國家是理性且單一的行為者;國家是追求絕對利益的自我主義者,承認權力在國際機制中的作用,強調國際機制在幫助國家實現共同利益中的最大作用,國家只有通過合作才能實現共同利益。
自由主義者認為,安全的價值在于維系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這一核心價值具體而言就是自由,而民主是獲得自由的重要手段。只有不懈地推廣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才能獲得和平、福利與正義。只有在自由基礎上建立的自由國家才是推動國際合作、確保國家安全的重要力量。自由主義承認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同樣重視軍事威脅。但新自由主義認為,由于國際關系趨向緩和,軍事威脅重要性降低,軍事實力的重要性相對降低,國際合作占據國際關系的主流地位。由于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國家在安全問題上的合作成為可能,國際機制為這種合作提供了平臺。通過國家間的合作,可以減少軍事沖突。自由主義彌補了現實主義片面強調國家和軍事在國際安全中作用的缺陷,主張以合作和經貿發展避免國家間發生戰爭,提高安全度,以健全國際安全體制防止或制止國際沖突,主張通過國際合作、國際組織和國際法實現和平。自由主義認為,除軍事因素外,國內外政治結構、文化與價值觀以及民主都對安全產生影響。[49]自由主義認為,即使在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下也存在一定的秩序,戰爭是可以避免的,和平是可以期待的。只要國家間存在相對利益,合作性安全就可能產生相應效果。自由主義更關注經濟對安全的影響,揭示了相互依賴對安全的影響。但不管是相互依賴還是國際機制,其最終目標都是國家安全。
自由主義的安全觀主要強調通過建構國際制度和建立全球民主制度的方式來獲得國家安全,即國際制度安全觀和民主安全觀。國際制度安全觀認為,以軍事問題為中心的國家安全概念越來越難以準確地反映現實情景,其象征性作用也在下降。[50]不能僅僅以軍事手段或依靠軍事實力定義國家安全,建立在相互遵守原則、規范基礎上的國際制度能夠帶來真正的國家安全和全球安全。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和全球性問題的增加以及國家間相互依存程度的加深,為國際制度的產生提供了條件,國際制度可以對國家行為進行規制,國家之間通過談判、合作達到互信,減少彼此間的恐懼感。民主安全觀認為經民選建立的民主國家發生沖突的時候極少威脅使用暴力,民主國家之間不會發生戰爭,制度可以阻止戰爭爆發。當世界所有國家都成為民主國家時,國家安全和國際安全就會有保障。[51]
由上可見,自由主義的安全的指涉對象是以國家為主的,國際體系是由國家構成的,通過國家之間的合作擺脫安全困境,實現安全。獲得安全的途徑是豐富安全內涵,通過信任、合作解決沖突,強調合作、信任、多邊、非軍事方式、相互依賴等。
建構主義強調規范、文化和認同。規范表明了各行為體的利益和對利益的認同;文化是由不同規范和認同構成的;認同指行為者對安全的認知和學習。建構主義者認為,國家利益不是由權力界定的,而是由認同、安全或身份界定的。建構主義承認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但強調社會建構對國家行為和國家安全的影響,認為無政府狀態是一種文化、一種觀念形態,即觀念的分配。安全文化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著環境的變化不斷建構的,安全文化的變化導致出現結構性變化,由此形成霍布斯、洛克和康德三種無政府文化。不同的無政府文化建構不同的角色類型,即敵人、競爭對手或朋友。國家根據角色類型再現自我和他者,因而可能面對不同類型的威脅,但也可能經由規范的作用解決爭執,或經由文化的建立促成并維持國家間的合作。民族和國家并不是必然趨勢,可通過建構而成。同樣,安全困境也是國際社會建構的結果。既然如此,國家也可以通過建構形成另外的國際規則。國家可以在相互關系中通過學習扮演、認同自己的身份角色。國家安全取決于各方的觀念,取決于國家對不同身份的認同,如對手身份或盟友身份。如果選擇盟友身份,彼此就是安全的;如果選擇對手身份,彼此就處于不安全狀態。行為體可以建構一種結構,也可以解構這種結構,并建立新的、由不同觀念造就的結構。比如,如果行為體之間高度猜疑,就會形成安全困境;如果行為體間的共識造就了高度互信,就會形成安全共同體。
綜上所述,建構主義的安全的指涉對象以國家為主,擴展至認知共同體,強調軍事、政治、經濟、社會、環境等安全威脅,獲得安全的途徑是通過合作的方式追求永久安全,強調免于長期威脅的安全。
三 哥本哈根學派的安全化理論
哥本哈根學派是近年來在安全研究中異軍突起的一支,它的主要代表有巴瑞·布贊、奧利·維夫(Ole Waever)、莫頓·凱爾斯特拉普(Morten Kelstrup)、皮埃爾·利梅特(Pierre Lemaitre)以及迪·懷爾德(De Wilde)。布贊認為,安全的概念過于復雜、抽象,因此是一個低度發展和爭議的概念(underdeveloped and contested concept)。[52]
哥本哈根學派對安全的認知也經歷了一個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在哥本哈根學派早期的研究成果中,將安全問題視為對政治主體控制、發展的能力構成挑戰的威脅。研究者認為,安全在根本上是一個政治問題,被認知的威脅是最重要的,政治行為首先取決于對威脅的認知或不認知,只要威脅沒有通過實際的侵略具體化,政治行為就不由真實的威脅所決定。[53]
在1983年出版的《人、國家與恐懼》一書中,布贊將安全分為個人安全、國家安全和國際安全三個層面。個人安全有四種基本類型,即生理威脅(痛苦、受傷和死亡)、經濟威脅(工作及資源取得管道的切斷)、權利威脅(公民自由權遭否決)和職位及地位威脅(降職等)。布贊認為主權國家是最重要及最有效的安全庇護者,[54]并由此指出安全研究的兩個重要內容,即威脅和國家安全。安全的三個要素是包括人口、領土在內的物質基礎(physical base)、國家體制(institution)和國家觀念(idea of state),而國家安全就是要保護這三個要素不受到威脅。他還指出安全對一個指涉對象造成“存在性威脅”(existential threat),這個指涉對象在傳統上一般是國家、政府或社會。安全威脅的特殊性為國家或政府采取特別的措施提供了合法性和正當性。界定存在性威脅的標準相對主觀,既可以根據主權國家所制定的準則,也可以根據國家的意識形態。[55]
在由布贊、維夫和懷爾德共同推出的《新安全論》中,哥本哈根學派完成了一次自我超越,提出了翔實的安全化(securitization)理論。安全化的概念最早是由約翰·奧斯汀(John Austin)在其言語行為理論中提出來的。[56]哥本哈根學派豐富了安全化的內涵。哥本哈根學派認為,安全化是指行為主體——通常指國家——將某個特定的問題和事件作為一種“存在性威脅” 提出,并以此為依據要求以非常的方式處理這種存在性威脅。國家要面對的挑戰包括各種形式的威脅,威脅和挑戰成為安全事件的前提條件是必須存在一種由外在威脅所構成的情勢,要解決這個安全事件必須采取一種異于平時的方法。所以分析國家安全概念,首先要分析安全化的概念。[57]所有問題的處理都可以被置于非政治化(non-politicized)[58]的范圍,也可以使其政治化(politicalization)[59]或者安全化。由于安全關系著生存,因此一個問題之所以被提出,是因為它對一個指涉對象造成了“存在性威脅”。安全是超越一切政治規則和政治結構的一種途徑,實際上就是一種在所有政治之上的特殊政治。安全化可以被視為一種更為激進的政治化描述。[60]安全威脅的特殊性質證明了為安全而采取的非常措施是正當的,同時因為被貼上了“存在性威脅”的標簽,其具有緊急優先權,也就是說,實施安全化政策的行為主體可以破壞原有的程序和規則,這也就意味著,其愿意付出代價接受其他方面的限制。某個問題作為特殊的議事日程上升為安全問題的時候就意味著這個問題的“安全化”。它既指議事日程本身,也指這個過程。某個問題上升為安全事務不僅是因為存在真正的“存在性威脅”,也是因為這個問題是作為一種威脅而被提出的。[61]安全化的過程是,首先安全化施動者指出存在對指涉對象的威脅,然后采取緊急行動,隨后破壞既存的原則和規范,最后受眾接受威脅的升級。
安全化理論的核心論點是:安全是對行為自身意見的表達,根據這種說法,“通過為某個議題貼上安全的標簽,它就成為一個安全問題”。通過聲稱特定指涉目標的存在遭到威脅,安全化施動者就可以要求采取特殊措施應對威脅。于是問題便從日常政治領域“拔高”到危機政治領域,可以被迅速處理,而且不受規則與規制的約束。對安全來說,這意味著安全不再有任何既定的含義,它可以是安全化施動者所指稱的涉及“安全”的任何事。[62]
布贊等認為對安全概念進行分析的主體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指涉對象,即雖受到外來威脅但仍需要維持下去的事物;第二,安全行為主體,即宣布某事(一個指涉對象)受到“存在性威脅”的主體,也就是將問題安全化的行為主體;第三,功能性行為體,即對一個領域有決定性影響力的行為體,其雖然不是安全化過程中的指涉對象或是安全行為主體,但對安全化過程產生直接影響。
傳統安全的指涉對象以國家為主,通常分析哪一個指涉對象的安全需求最能贏得團體內最大多數成員的支持。如果指涉對象是國家,代表其生存意義的就是主權;如果指涉對象是民族,代表其生存意義的就是認同[63]。安全行為主體有可能是決策團體、意見領袖、政府及國家本身,角色由問題涉及的領域確定。例如在國際政治或軍事問題上,國家可能是安全行為主體。功能性行為主體則是直接相關者,如他國國內的政治事件可能牽動本國的政治穩定情況,這樣,他國的事件對本國來說就是一個功能性行為體。在建構一個安全分析的中心時,布贊等認為指涉對象比安全行為主體更為重要,而且在每一個分析案例中,指涉對象和安全行為主體可能有部分重疊的現象。另外,安全化重視的是安全共識建立的過程,不單單就安全化過程中使用的技巧而言。安全化的成效則是由指涉對象和團體中的其他成員對安全世界的認識和反映來決定的。[64]
布贊等認為,“安全”是超越一切政治規則和政治結構的一種途徑,是一種處于所有政治之上的特殊政治。而安全化就以“存在性威脅”的出現為理由,通過打破規則并且宣布打破規則為合法來實施。安全化不同于政治化,政治化意味著這些問題需要國家政策應對,需要借助政府的決心和資源配置解決,或者還需要一種不同于以往的公共治理體制。在一種意義上,安全化是一種更強烈的政治化過程(通常將國家造就成一種更為強力的角色),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它是被政治化所反對的。政治化意味著可以使問題公開,可以對事情加以選擇,并為所做出的決定承擔責任。與政治化相比,安全化意味著宣布一種緊急狀態,這種緊急狀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不應當按照常規政治中的情理被討價還價,而應當被最高決策層以優先于其他問題的緊急性來果斷地予以考慮及處理。
布贊等提出,某些事之所以被定義為一種國際安全事務,是因為一旦如此就會使這個問題比其他任何問題都更為重要,并因此獲得絕對優先討論的地位。這個行為主體一直在要求一種以非常方式處理問題的權力,以便打破常規的政治規則。所以“安全”是一種自我參照的實踐,正是在實踐中,該問題變成了一項安全事務。一個推行安全化的行為主體可以通過使用“存在性威脅”這樣的借口獲得一種超越“常規性政治”條件的權利和機會。因此,嚴格的安全化定義和判斷標準是依靠一種實質性的政治影響,并且具有明顯特征的“存在性威脅”的“主體間性”而確立的。布贊等認為,通過對一種威脅的描述,安全化行為主體常常表示,有些人是不應當被常規方式所控制的。這種以自我為基礎的暴力統治即安全行為,這種行為的根本動機是擔心其他行為主體將剝奪其存在下去的權利,或者僅僅作為依附對方的臣民而茍存。在一種被安全化的環境中,一個單元不但依靠規則的社會資源,而且還依靠它自身的資源,并通過它特有的優先權來要求支配其自身行為的權利。
維夫認為,安全既不是等待被發現的,也不是可以被客觀描述的。[65]安全是由主體間的實踐構成的。安全的提出意味著行動。當施動者將一個問題視為對指涉對象的存在性威脅時,這個問題就成為一個安全問題。存在性威脅危及自我決定(self-determination)甚至一個政治體的存在,因此一個安全問題可以改變所有其他問題的假定,這是一個關乎生存和毀滅的問題。存在性威脅只有與指涉對象的特征聯系起來才能被理解。[66]安全的指涉對象并不必然是國家,安全的分析層次可以包括國際體系、次國際體系、單位、次單位及個人。[67]
在回答為什么某些威脅會被安全化方面,哥本哈根學派給出的答案如下。第一,由于一個存在性威脅與安全施動者的核心價值完全不相容,因此它比其他任何問題都更重要,占據了優先地位。第二,如果一個威脅被安全化了,為了反擊這個客觀的或主觀的威脅,安全施動者就可以采取非常措施,這也就意味著,安全施動者可以打破常規政治原則,以非常規的手段,如保密、征稅、征兵、限制以往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或者將社會的能源和資源集中于特定的議程來處理威脅。[68]如果安全施動者將某一威脅安全化,就會獲得處理威脅的非常權力。因此,布贊等認為,安全施動者應該恰當地使用“安全化”,安全化的實施需要前提條件:只有當存在性威脅被提出并獲得充分的資源,從而使緊急措施或特殊措施合法化后,安全施動者才可以采取非常措施。如果問題沒有以存在性威脅的形式出現,非常措施就是不可能的。緊急措施和特殊措施作為非常手段需要進一步厘清,區分二者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威脅的規模。緊急措施是指大規模的行動,如全國范圍內的軍事調動等,而特殊措施是指更溫和的行動,如新立法、社會運動,地區層面的行動。安全化如果要成功,就必須獲得受眾對這些緊急措施或特殊措施的接受。受眾的接受并不必然是以文明的、自愿的形式出現的,很多情況下是以被迫的方式接受的。
安全化是不能被強加的,因此安全化施動者應向受眾出示需要安全化的證據。安全化施動者需要得到受眾的允許以跨越束縛其的規則。[69]在某些情況下,安全化施動者必須在公共領域證明為什么一種形勢構成了安全,以及為什么可以采用不同的合法的方式處理。安全化并不是僅僅靠打破規則或存在性威脅實現的,而是通過將打破規則這一行為合法化實現的。[70]布贊同時也聲明,在諸如朝鮮、伊朗等國家,侵犯權利或采取非常措施的情況是普遍的,并不需要證實這種行為的合法性。[71]然而在存在社會規則的國家,當施動者使用安全化的話語時,問題也就超越了普通的政治程序。成功的安全化建立在單位與單位之間的接受基礎上。如果沒有施動者與受眾間意見的融合,就不能將其稱為安全化,而只稱其是安全化行動。布贊等對安全化的定義和標準是:安全化就是主體間建立具有足夠的實質性政治影響的存在性威脅。[72]
哥本哈根學派提出的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話語行為。布贊認為,研究安全化的方法就是研究話語和政治格局,也就是如何使一個觀點獲得足夠的影響,以使受眾能夠容忍對規則的違反。安全化主體通過宣稱一個存在性威脅的優先性和緊迫性打破了其本應遵守的規則,這就是一個安全化的案例。言語行為可以被解釋為修辭性行為,也就是行為體形成需要國家關注的議題。約翰·埃里克森(Johan Eriksson)和埃里克·瑙瑞(Erik Noreen)認為,言語行為就是對一個問題或一個現象的描述和表現,也就是一個議題被感知為威脅,通過這種方式說服受眾確信威脅的存在,并對這個議題加以關注。安全是一種自我指涉的實踐,即使不存在真實的威脅,一個問題也可以被視作安全問題。[73]維夫把安全看作一種言語行為,它有兩個內涵。第一,語言及行為,安全被說出的時候就已經包含了現實意義。也就是說,只要使用安全一詞,議題就被貼上了能夠行使特殊權利、動用資源來抵擋對安全的威脅的標簽。第二,安全具有負面內涵。如果把安全當作一種可最大化的積極價值并用一般方法去研究,就無法理解安全化和非安全化的動態過程。
布贊等還對安全化行動(securitised move)和成功的安全化、安全化指涉對象和安全化的施動者做了重要的概念區分。安全化行動是指斷定一個存在性威脅并要求采取非常措施的行動。一種生存威脅可以引起安全化行動,但并不意味著這就是成功的安全化行動。一個問題被安全化只能是因為受眾把它視為威脅。安全化的含義遠不止打破常規和面臨生存威脅,只有兩者結合起來,即當受眾接受生存威脅的存在并允許采取打破常規的非常措施時,才會實現成功的安全化。安全指涉對象為需要得到安全保障的對象。安全化的施動者提出安全要求。
因此,安全不是一種純粹用客觀標準衡量的東西,它取決于行動者的主觀感知,安全在本質上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主觀性的東西。安全化是主體間的實踐。但主觀性仍不足以體現其內涵,一個問題能否成為安全問題不只取決于個人,也就是說,成功的安全化不在于實施安全化的人,而取決于安全“話語行為”中的受眾。從這個角度出發,安全化是一種主體間的、社會的建構。
識別出存在性威脅并不保證安全化就能成功,成功的安全化不但由安全化的施動者決定,而且由安全話語行為的受眾決定,即這些受眾是否接受對一種共有價值造成存在性威脅的說法。在安全化的過程中,由于個體對外來威脅的安全認知不同,如果要把威脅“安全化”,就必須讓團體中的其他人也有相同的共識并做出反應,因此安全化就是認知影響政策的過程。安全行為是安全化的施動者與受眾之間進行談判的結果,也是議題交互設定的過程。[74]
綜上所述,《新安全論》中體現出來的哥本哈根學派的安全觀可以歸納如下。第一,安全應該被理解為一個過程,安全化過程表明安全實際上是一種言語行為。安全的本質就是在政治中籌劃現存問題,并把問題提升到超越一般政治的絕對優先地位,從而使安全的施動者有權采取非常手段。研究安全不是去評價影響指涉對象的實際威脅,而是要理解如何形成對威脅做出集體反應共識的過程。在這里,安全成為一種自我指向的實踐,一種僅與自我相關的言語行為。第二,安全的邏輯。言語行為并非僅以話語表示“威脅”或“安全”,使用安全這個術語還帶來一種特殊的修辭結構、一種邏輯或一種語法,它將特殊的意向、文本、社會關系等以安全的形式組織起來。作為安全修辭結構特征的安全邏輯強調,安全針對超過了政治主體控制能力的威脅。同時,修辭結構的形式使這種觀點進一步系統化,即構建安全言語行為的三大要素包括現存的威脅、緊急行動以及打破常規對單位間關系的影響。第三,安全與安全化具有主體間(intersubjective)特性。通過言語行為方式建立安全問題,實現問題的安全化。安全的邏輯并不是個人行為者的一種認識結構。“安全(就像所有的政治問題一樣)最終既不在于客體,也不在于主體,而在于主體之間。”[75]通過強調主體間的互動和主體間的相互作用,進一步突出了安全問題的社會建構過程,安全最終成為社會實踐的一種形式。
四 本書對安全的解釋
上述三大范式,特別是哥本哈根學派對安全的解釋具有說服力,根據歐盟的特殊性,本書對安全進行了重新界定。
歐盟的特殊性表現在:一方面,歐盟具有共同體的形式,是由27個國家組成的聯盟。歐盟有自身的委員會、理事會等,它們處理歐盟的日常事務,特別是在經濟領域實現了充分的一體化,具有超國家的性質;另一方面,國家主義在歐盟的政策制定過程中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尤其是在安全領域,要達成一項共同安全政策往往受到各成員國的掣肘。
據此,討論歐盟的安全也應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歐盟是由成員國組成的,歐盟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各成員國的安全,只有各成員國安全了,歐盟才稱得上是安全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歐盟的安全帶有新現實主義的色彩。另一方面,歐盟又是一個共同體,歐盟如何界定自己在國際社會的地位,歐盟如何自我認同,都影響著對歐盟安全的定義。而且,受歐洲歷史傳統的影響,歐盟在維護安全的手段上,更強調通過合作的方式、通過規范的力量獲得永久安全;在獲得安全方面,更強調獲得免于長期威脅的安全,從這一點出發,歐盟的安全又帶有建構主義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