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中醫學的世界觀——關系本體的可能
世界觀決定著價值觀,是人類賴以生存的信念支點。在學術研究中,世界觀是關乎任何學科成為其自身的根本,是該學科的底層性質和價值承諾。
中醫學秉承什么樣的世界觀呢?
在現代觀念真正被引入中國文化中以前,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中國大地的主流世界觀思考進路是主客一體的,而且難以看到主客分化的趨勢。人們的生活屈從于自然規律甚至社會規律,在適應和順從天地的過程中理解天人的關系,形成天人合一的實踐路徑,而沒有采用剖析天地的思維和實踐路徑。因此,中國傳統文化并沒有從“質料”本身來定義世界,而是從“質料”的相變規律來理解世界,并整體地延伸至道德實踐中。
一、《易經》的世界圖景
作為中華文化的源頭,《易經》沒有探討世界的“質料”,而是將人置身于天地之中,通過仔細的觀察和體會,將自然社會運行的規律作為世界的本體。《易經》以太極為起點,至于陰陽,止于變化無窮,“變”和“易”是《易經》的精髓。變的動力是陰陽的消長、轉化、互根互用。《易經》的變有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相變和轉化,這種變化是質變,變化之間直接的轉化,沒有連續性,類似于今天我們理解的模式轉換,六十四卦就是刻畫事物模式或格局轉化形式和規律的。《易經》就是將事物“變”的規律作為本體的。而“變”的意義就是生長變化,刻畫的是有生于無的現象。對于事物的生成方式,《易經》有兩種方式,一個是陰極而陽、陽極而陰的、基于整體有界約束的陰陽互化模式,一個是以陰陽耦合為基礎的倍增模式,這無疑是事物生成的兩種重要方式。關于《易經》的認識論,心理學家榮格對《易經》研究頗深,而且鐘情于《易經》占卜,并認為《易經》占卜的天人合一認識方式是一種“共時性”方式,人的認識過程與事物的運行變化過程高度重合,心領神會,從而達到對事物發展過程及趨勢的準確理解。中醫學中的天人合一理論、陰陽理論以及取象比類認識方法與《易經》是一脈相承的,而且中醫學不同于《易經》的太少陰陽而是“三陰三陽”。中醫學中方證、藥證的流變實際上也是相變、模式轉換,這一點也與《易經》相同。總之,《易經》是中醫學的基礎理論,中醫學是《易經》思想的運用并適合于醫學而有所發展。同《易經》的本體一樣,中醫學處理的主體主要不是人體的物理結構,而是生命運動變化本身。
二、儒家的世界圖景
儒家“仁義禮智信”,著眼點在于人倫,重在探討人的道德關系。儒家以人的自然生化為起點和依據構建了人的“天地君親師”倫理道德規則,道德源于自然規則,天地的規則是人倫規則的基礎,這一點表面上是“物理規律”直接向道德規律的轉化,實際上儒家是取自然之理在功能模式方面與人倫之理具有同一性而作出的,有循環論證的意思。后世儒家走向理學,進一步發展為心學。理學格致外求,心學內求,以主客一體的思維進路對人生、社會理論進行了深刻的發展。儒家在中國歷史上長期的文化主體地位,對中醫學的影響是全面的,尤其在中醫學的醫學倫理選擇和實踐方式上的影響深刻,塑造了中醫學的外在形態。
三、中醫世界觀的主要特征
世界觀是人們對世界存在方式的信念,是人們將自身與環境分離出來后對自身與環境相互作用反思的結果。由于世界觀這種問題按照康德的分類屬于先驗的內容,不在現象界,所以,問題的起點就是“懸置”的,沒有分析、演繹和歸納的過程,是意識和思維領悟的結果,見仁見智,既沒有證實也難以證偽。這個結果有多種分類,例如時空分類、可知論不可知論分類、唯物唯心分類、動靜分類等,而貫穿這些分類的就是“意識”。另外,這些分類表面上是二分類的,但實際上還是三分類的,第三個就是上帝視角的未分類的“分類者”。“分類者”或“意識”沿著世界觀不同的分類演繹可以創造出風格迥異的世界圖景,也許是迫于自然、社會政治經濟環境和人性的差異,世界上不同地方最終選擇了世界觀行走的不同方向,并開辟出不同的境界來。而這個“上帝視角”可能是我們目前經中西匯通能達到的最高層級了。
中西匯通以來,“新儒家”的許多代表人物馮友蘭、牟宗三、梁漱溟、熊十力及成中英、張岱年等經過畢生的研究,認為中西世界觀的主要分野在“動靜”,其余分類特征雙方均共用。西方世界觀趨向于靜態,認為現象變動易逝并不可靠,致力于尋找靜止的絕對不變的本質或本原。靜態的世界本原為知識的形成建立了錨點和依附,形成機械的、空間的世界觀圖景,使空間中的具體知識得以落實。例如在分子生物學中“基因—蛋白質—組織—器官—有機體”是以靜態的模型為基礎構建起來的,盡管這些模式一定是動態的,但是抓住了生命存在的一定歷史過程中、伴隨并實現生命存在的物理世界的相對靜止,就可以獲得不同個體間的齊一性,很可靠地運用這個模型來了解生命的奧秘。這一點在邏輯上是存在可能性的。而中醫學或傳統的中國文化中世界觀則趨向于動態,中國傳統上并不認為現象不可靠,而是將現象作為本質來對待,例如“法于陰陽,和于術數”就是以現象的變化作為規律本身,又如法象藥理學的底層邏輯就是獲取藥物的生發過程、制備過程及物理形態的象征,而不是藥物的具體結構,即偏向于時間的演化模式而不是空間模式。但是這種世界觀的重要問題在于忽視了結構本身,知識缺乏有力的錨點依附,由于缺乏對空間的重視,精確計量沒有得到充分發展,最終知識由實轉虛、由結構轉向功能。
四、要不要回答第一性問題呢
在中醫學的世界觀中,世界就是一個由現象動態演繹的過程。這些現象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物質的,可以是可知的也可以是不可知的,可以是時間的也可以是空間的,并且對這些現象本身僅進行表面的、直觀的甚至是常識性的接受,并沒有深入這些現象內部進行探究和定義。例如“藏象學說”中“命門”的概念本來是解剖學的,最終還是解成了虛化;脾是胰臟還是脾臟終無定論。又如經絡、腧穴、氣血津液等哪一個具有立體的空間意義呢?它們只有時間的廣度而沒有空間的深度,只能在時間的流動中進行理解。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氣、精氣、陰陽、五行、天地、性命、心、神等范疇也是這樣,內涵僅是這些自然事物原型的表面外象,例如“氣”不能翻譯成“gas”“air”等,而翻譯成“Changing dynamic or Dynamic power(變化的狀態或變化的力量)”可能會準確一些。因此,我們很難簡單運用二分法界定中醫學的世界觀,中醫學世界觀就是“關系”本原論,關系的載體就是現象的“表象”或“意象”,這些象在本質上融合了人的認知情感等充分主觀感受的印象。例如風寒暑濕燥火六淫,其內涵不就是人的感受嗎?中醫學世界觀的第一性問題是不存在的,中醫學世界觀就是追尋關系意義,關系的根本實際上是滿足人的情感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