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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藏書中的戰友與論敵

作家藏書,實為一面現實關系的鏡子,往往能夠映射出一個時代文人的親疏聚合與精神人格。胡適曾自述:“此身非我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這當然是事實,其一生交際之廣泛遠遠超過同輩文人。這一點,我們從他林林總總的中外贈書亦可見一斑。而在他的眾多朋友中,陳獨秀無疑是特別的一位。中國現代史上的陳獨秀和胡適,舉足輕重,相攜與共,卻又若即若離,甚至互為論敵。二人為安徽同鄉、北大同事,更是叱咤風云的新文化運動同道。從早年的惺惺相惜,并肩作戰,到中途的改弦易轍,分道揚鑣,陳胡二賢攜手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化史的新篇章,也留下了意味無窮的文化思考的空間,其超越文化與政治分歧的私人情誼也早已成為傳奇。近年來,隨著史料的不斷發掘和相關傳記、思想類論著的相繼推出,國內學界的“胡適研究”和“陳獨秀研究”逐漸升溫。與此同時,作為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史之中心人物之間的關系研究也成為熱點中的熱點。研究者普遍肯定了陳胡二人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合作與貢獻,對于胡適對牢獄之災中的陳獨秀的數次施救高度贊譽。然而,陳獨秀與胡適二人關系究竟如何?在胡適真實的內心世界里,陳獨秀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陳獨秀一生跌宕起伏,縱橫于學界與政界,其著作不可謂不宏豐。無論是作為思想家、學者,還是作為政黨領袖,其文皆具有特別的研究價值。然而,在胡適的12000余種藏書中,關于陳獨秀的著作可謂寥寥可數,這對于一個有“歷史癖”和明確的“立傳”意識的學者來說,不能說不算反常。查閱胡適藏書,現存陳獨秀著作僅2種:一種是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獨秀文存》,該書有兩個版本:第一個是1927年第8版(共計4冊),第二個是1937年的《獨秀文存》第11版(共計4冊);另一種則是1949年香港自由中國社初版《陳獨秀最后對于民主政治的見解:論文和書信》。比之藏書中關于其他《新青年》同人和包括中外政客在內的各類書籍,我們不禁疑惑:除了官方查禁的可能之外,是否還與作為收藏者的胡適的文化心理與思想感情有關?胡適收藏的這兩種書,對于他本人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胡適收藏的此兩種陳獨秀著作,實際上皆與他本人有著特別的關系。作為五四運動之后最早傳播資產階級民主思潮的力作——《獨秀文存》的意義與價值自然不同凡響,然其問世過程可謂一波三折。1921年,經汪孟鄒與胡適協商,上海亞東圖書館擬出版胡適的文章匯編,名為“胡適文存”。該書出版后反響熱烈,上海亞東圖書館遂決定推出“文存系列”,而能夠與《胡適文存》并列出版的,自然非《獨秀文存》莫屬。然而在當時特殊的政治形勢下,《獨秀文存》的出版遠遠沒有《胡適文存》順利。據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原放回憶:“出《獨秀文存》,實在是戰戰兢兢地出的,當時仲翁因在大世界散傳單被捕,出來還沒有多少時哩。”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學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77頁。盡管如此,《獨秀文存》最終無論是在銷路還是社會影響上皆表現出色。從1922年到1926年《獨秀文存》共計印八次,1933年《獨秀文存》又印兩次,在第九次的重印版中,蔡元培專門寫了一則序言:

……這部文存所存的,都是陳君在《新青年》上發表過的文,大抵取推翻舊習慣、創造新生命的態度,而文筆廉悍,足藥拖沓含糊等??;即到今日,仍沒有失掉青年模范文的資格。我所以寫幾句話,替他介紹。蔡元培:《記陳獨秀——〈獨秀文存〉序》,《蔡元培自述》,北方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頁。

聯想到彼時陳獨秀尚在獄中,蔡元培的義舉令人肅然起敬。而作為舊友的胡適亦為營救之事奔走呼號,并專程探監,為獄中的陳獨秀訪書購書,此事早已成為文壇美談?!丢毿阄拇妗纷?922年由上海亞東圖書館首次出版,后接連刊印11次,累計印數萬部,成為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進步書籍中的重要部分。該著收錄了陳獨秀自1915年9月發表于《青年雜志》創刊號上的《敬告青年》到1921年8月《新青年》第9卷第4號上的《答蔡和森〈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七年間的主要論文、隨感錄與通信,共計三卷四冊。在陳獨秀的眾多著作中,這部《獨秀文存》既是新文化運動同人相攜與共、協同作戰的可貴情誼的歷史見證,也是陳獨秀早期民主自由思想與文化選擇的集中代表。

從藏書的記號來看,胡適對陳獨秀這部著作是特別重視的。第8版《獨秀文存》中夾有紙張:第1冊的第30、31、32、33頁間皆夾有胡適閱讀筆記的字條各1張,第4冊的71、84、85、88、89、146、147、208、209、256、257等頁間也各夾有字條數張。而從第11版《獨秀文存》第1冊封面上的胡適題記來看,也是頗耐人尋味的。胡適在藏書上寫道:“卅二年五月十五日在紐約唐人街買得此書。適之。獨秀死在卅一年五月廿八日。適之?!辈椤逗m日記》,發現剛好缺1942年2月12至5月18日之間的記載,所以我們也難以了解胡適當時購買此書的情形、心理以及閱讀的細節情況。但從胡適題記的言辭之間,也不乏一種深沉的故人之思。

查次年即1943年1月21日的《胡適日記》,其中所云亦可謂意味深長:

今天收到四川岳池陳樹棠先生一封信,是三十年十二月四日付郵的!此君家藏書畫萬余卷,名“樸園收藏”。有獨秀、尹默諸人題詩。獨秀詩云:

百年喬木讀書堂,允矣吾宗世澤長。

文物不隨戎馬盡,蜀中獨有魯靈光。

書中說:“仲甫西來,備譚過往。聲容猶昔,發鬢已蒼”。仲甫即獨秀,他去年五月尾已死去了。我也題小詩云:

海外欣聞有樸園,藏書萬卷至今存。

好為宗國留文獻,豈但楹書貽子孫!

在回信中,胡適深情寫道:“來書提及仲甫,已于去年五月作古了,念之慨嘆?!彼桕悩涮牡臉銏@題詩,與老友唱和,寄托了一種故人之思和世事滄桑之感。然而,情誼歸情誼,細讀兩詩,從陳獨秀之“元矣吾宗世澤長”到胡適筆下的“豈但楹書貽子孫”,這種貌似“抬杠”的背后,兩位老友的和而不同還是不難體會的,且彼此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分歧似乎并沒有因為老友的早逝而煙消云散——胡適的真性情與學究氣由此可見一斑。

那么作為左翼文壇領袖的魯迅,在胡適藏書中又是怎樣一種存在呢?查胡適藏書目錄,發現其收藏的魯迅著作也不多,但與陳獨秀著作相比還是相對全面些。胡適藏魯迅著作大致呈現以下四個特點:

第一,藏書多為魯迅代表作。如1923年北京新潮社出版的小說集《吶喊》,這部小說集以創作的實績有力地回應了胡適等人對于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倡導。對此,胡適曾在《五十年中國之文學》中予以高度評價:

這一年多(一九二一年以后)的《小說月報》已成了一個提倡“創作”的小說的重要機關,內中也曾有幾篇很好的創作。但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原載1924年申報館版《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現據《胡適文存》第二集,第259頁。

第二,藏書多與胡適自身學術研究相關。藏書中收有《小說舊聞鈔》和《中國小說史略》的不同版本,前者為1926年北新書局初版,該書為魯迅輯錄;后者共計兩種,分別1924年北京大學新潮社初版下冊與上海北新書局1926年版。北京北新書局1927年版《中國小說史略》等則自然與胡適彼時的古典小說研究有關。當年在閱讀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后,胡適曾發出過如此感慨:

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精力。《白話文學史自序》,載《白話文學史》卷首,上海新月書店1928年版。又收入《胡適文存三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30年版;引文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八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45頁。

從中可看出胡適對這部著作的熱情推崇。這一時期親密的合作顯示,胡適對于作為學者的魯迅是充滿敬意與贊賞的,這種學理上的肯定,我們從他在魯迅遭遇“抄襲”事件的過程中的公正表現也能看出。

第三,胡適對于魯迅著作皆有細致的閱讀和點評。在舊學的整理和研究方面,胡適與魯迅是有著很多積極的共鳴與互動的,這在他們彼此的文章和日記中都留下了歷史的印記。這種飽含默契的精神砥礪,我們從《小說舊聞鈔》和《中國小說史略》等藏書上的胡適的朱筆圈畫亦可見一斑。譬如,1926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小說舊聞鈔》封底即有胡適題記“文藝復興”等內容,而北京北新書局1927年版的《中國小說史略》題名頁亦鈐有“上海極司非爾路四十九號甲,胡適之”等字樣。胡適還收藏了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小說舊聞鈔》和《中國小說史略》,前者鈐有“胡適的書”印章,第94、95頁皆有胡適所作注記與校改,該書為北京重印第一版第3次印刷,版權頁印有“根據魯迅全集出版社‘魯迅全集’單行本紙版重印”字樣。后者為北京重印第一版第4次印刷,版權頁印有“根據魯迅全集出版社‘魯迅全集’單行本紙版重印”字樣,該書也鈐有“胡適的書”朱文方印。題記和后記皆有胡適所作批注和圈點,這些認真研讀的細節,證明了胡適對魯迅古典小說研究的高度重視。在這一版的《中國小說史略》后記末尾,胡適還寫下了一段頗有意味的批語:

魯迅此書是開山之作,有工夫,也有見地。但他舉各書的例子,尤其是白話小說里的例子,都很少有趣味的文字,往往都不夠代表各書的作風。

胡適四四,二,七

胡適的贊語很真誠,至于“很少有趣味的文字”的批語,只能說是一種個人斷語吧。

胡適還藏有1941年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初版的《魯迅三十年集》,該文集自然包含《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舊聞鈔》《唐宋傳奇集》等胡適早年感興趣的學術著作,然胡適購買此套書的初衷或許還在于其對魯迅的認知以及對魯迅著作的閱讀動機發生了一些變化。查胡適日記可知,此書購買在20世紀40年代,彼時的胡適身在海外,終日周旋于各種政治事務與應酬之間,但從一些細節來看,對于國內學界尤其是魯迅、陳獨秀的著作,胡適依然默默關注。作為駐美大使的胡適常去紐約的唐人街書店購書,在他1943年1月1日的日記中有載:

昨夜到China Town[唐人街]買到《魯迅三十年集》全部三十本,價二十元!今天我翻看了他的一些我不曾看過的“雜感”:《華蓋集》(1925)、《華蓋集》續編(1926)、《而已集》(1927)、《三閑集》(1927—1929)。

胡適在“價二十元”后面加了一個感嘆號,從一個側面暗示其對魯迅的重視,他此次在異國高價購買魯迅著作顯然有著明確的閱讀動機。日記中還記載了胡適當日接待了北大同學和眾多政界友人之后,回家繼續閱讀《魯迅三十年集》,直至凌晨三點四十五分才睡。但與他在藏書批注和日記中對待其他作家作品的閱讀態度很不同,胡適對于自己高價購買的《魯迅三十年集》和“不曾看過的‘雜感’”卻并未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語的閱讀感受,這微妙的閱讀心理是頗耐人尋味的,從中似乎也可略微洞悉胡適精神的幽微復雜的一面。盡管如此,他對魯迅的關注從這些粗略的記錄中依然可見,且彼時的胡適對于魯迅作品關注的重心顯然也有所遷移。

第四,藏書中無題贈本。對比胡適藏書中眾多的簽名本,尤其是徐志摩、周作人等人的題贈本,魯迅這方面的贈書較少。從胡適日記和書信來看,他們是有互贈著作的,但現存胡適藏書少見,這或許有兩個可能:一是當時沒有題贈本,二是相關藏書散失了。唯一的題贈本是周氏兄弟合譯的《域外小說集》(1909年東京神田印刷所印制)。該書為周作人所贈,扉頁有胡適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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