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擅離堡城,引發朝野動蕩。
消息不斷傳入京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聯袂覲見。
乾清宮。
召開了小朝會。
張居正的聲音雖然壓著,但仍然近乎吼叫:“宣大總督,不在宣府、大同待著,竟然跑去平陽、蒲州,到底是誰下的命令,他王學甫到底要干什么?”
俺答封貢,長城內外和議,這是高拱內閣一手促成的,首功毫無疑問,是前元輔高拱,但次功,張居正也是有的。
數千年來,兩族血海深仇,能達成和平,哪怕是短暫的和平,都是值得在史書上大書特書的,轉眼間,和平就要被打破了。
高拱在時,和平就在,高拱倒臺,戰火就重燃了,史書會如何記載這段事實?
雖說這時的內閣元輔是高儀,但兩族和議時,高儀還沒入閣,和平的功勞,戰火的重燃,都和高儀扯不上關系。
后世之人的質疑,只會落到他張居正的頭上。
在得到王崇古動了的消息后,張居正就以次相之身,召見了在京的俺答汗,也是大明朝封授的“順義王”。
俺答明確了自己對長城局勢毫不知情,更不希望兩族和議破裂,同時表達了對逆子僧格無法無天的擔憂,西北長城線上,戰火可能重燃,提醒大明朝廷做好萬全準備。
在談話的末尾,俺答表示會傳書回草原,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已經來不及了。
兩人談話之時,大同方面就傳回了草原騎兵異動的消息,從豐州灘到大同鎮,不過五六百里,以無輜重騎兵的速度,兩三日即達。
此時此刻,京城能得知消息,草原騎兵八成都越過了長城,抵達大同鎮,甚至突破大同鎮,開始燒殺搶掠了。
張居正這一聲低吼,把一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回聲四起。
從來沒有,張居正從來沒有動過這么大的怒火。
兵部尚書譚綸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
作為前兵部尚書,今吏部尚書,楊博不得不說話了,先是咳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毫不掩飾他的護短,“次相,前幾個月,山西、陜西白蓮之禍嚴重,反賊頭纏紅巾,聚眾過萬,在兩省接連占據數個村寨,考慮到局勢有連綿之相,兵部便命令兩省巡撫調兵鎮壓,如有力微之時,可求援邊鎮之兵。
后來,兩省鎮壓有了效用,白蓮反賊退出了占領村寨,但未能傷筋動骨,山西、陜西兩省多山、多原,追剿之事十分不利。
就在不久前,兩省終于摸清了白蓮反賊的聚藏之地,就在平陽、蒲州二城,意圖不軌。
為畢功于一役,解決兩省白蓮之禍,王崇古選擇領軍馳援,所要干的,無非是為國平亂罷了?!?
學甫,是王崇古的字。
大同鎮的事。
王崇古并未提前知會楊博,但為了山西勢力,楊博為王崇古找出了離開堡城的合理理由。
接受邀請,為國平亂。
張居正瞬間望向了他,覺得找出了幕后主使,“白蓮反賊,難道比韃靼軍騎對我朝的威脅更大?”
“國之亡,常亡于內,鮮亡于外,是以,‘攘外必先安內’,于朝廷而言,白蓮之禍,尤在韃靼叩邊之上?!?
楊博闡述了個人觀點,頓了頓道:“或許是兩族承平日久,讓王崇古錯以為韃靼人會老實,忘記了草原游牧部落亡我華夏之心不死,待宣大軍除了白蓮反賊,再回頭逐韃靼軍騎于長城以外,風波自息?!?
張居正被楊博那句“攘外必先安內”的狗屁話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了過來,怒意更盛,“等王學甫領軍回頭,大同、宣府二鎮在韃靼軍騎下,還能剩下什么?”
楊博默了一下,“兩鎮、兩省之間,當有取舍,取兩省棄兩鎮,雖兩鎮之民舍生,仍不失大功一件,固兩鎮而失兩省,雖兩鎮固若金湯,仍罪孽滔天?!?
現在的韃靼,再肆虐,也動搖不了大明朝廷,而白蓮教不同,上千年而不絕,搞出叛亂無數,永樂十八年的“唐賽兒叛亂”,險些顛覆大明朝。
癬疥之疾和心腹大患,要分清。
區區一兩座邊鎮而已,為將相者,要心懷萬方!
“楊惟約!”
“次相,別激動嘛?!?
“……”
大殿里吵得很厲害,御階之上的朱翊鈞越是沉靜,讓他們吵,聽他們吵。
原因很簡單,正在查察山西的錦衣衛,往宮里遞來了更多關于大同鎮的軍報。
但聽到這,朱翊鈞知道該開口了,“楊卿?!?
爭吵停止,楊博轉身垂首道:“臣在。”
“依你之見,宣大軍此時去剿滅白蓮反賊,是對的?哪怕兩鎮淪喪,也當嘉賞?
而固守邊鎮,卻是大錯特錯的事?哪怕立下不世之功,也當重懲?”朱翊鈞問道。
“臣愚見,當如此,人生在世,難逃‘舍得’二字,臣謹奏!”楊博正聲道。
舍得?
朱翊鈞聽出了“格局”的意思,君子這是在教訓他這個皇帝格局要打開啊。
“楊卿的主意,可有悔改的時候?”朱翊鈞露出了意味深長地笑容。
“臣出將入相四十余年,從無悔意?!睏畈┎粺o傲然道。
閣老、部院大臣紛紛變色。
紫禁城內忽然傳來奔馬聲,且距離乾清宮越來越近,殿門前的大漢將軍頓時緊張了起來。
“捷報!”
“捷報!”
“宣大總督王崇古暗度陳倉,屯兵埋伏互市,韃靼過萬軍騎來襲,為我軍所破,韃靼軍騎全軍覆沒,不彥臺吉、鐵背臺吉、丙兔臺吉等韃靼部落首領身死當場,把林臺吉、哥力各臺吉等韃靼部落首領為我軍所俘!”
“嘎?”楊博懵了。
……
三日前,黃昏,大同互市。
從北方而來的韃靼軍騎卷著滾滾塵煙而來,前鋒的軍騎士兵、戰馬染著斑斑的血漬,這都是沿途明人百姓的血。
不少軍騎的副馬兒背上,袱著各式各樣的貨物,這都是沿途明朝商人的東西。
殺人,劫掠,來自各部落的韃靼軍騎,似乎找到了父祖當年叱咤長城,如入無人之境的感覺。
尤其看到互市商人遠遠地望見他們,什么都不要了,慌亂地四處逃竄時,韃靼軍騎們不由得露出了泛黃的牙齒,笑容逐漸變得嗜血。
沖入互市中,平日以幾十張羊皮才能換到的綢緞、布匹、鐵器隨處可見,隨手便可獲得,不同部落的韃靼軍騎往往因為相中同一匹綢緞而你爭我奪、大打出手的景象上演,絲毫沒有注意到逐漸濃郁的火藥味。
千里鏡后,王崇古估算著時間,淡漠道:“爆!”
頃刻間,大地震動,整個互市“掀”了起來。
“此戰,不封刀!”
王崇古放下千里鏡,命令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