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個巨大的金字塔。
越往上走,人就會越少,而敵人,也就會越多。
權力,則是最好的春藥。
能讓人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可路上,總是被前人擋著,那么,擋路的人,自然成了后來者的眼中釘,肉中刺。
于嚴嵩、徐階而言,徐階是后來者,在徐階、高拱中間,高拱是后來者,對高拱、張居正來說,高拱就成了張居正必須搬走的“石頭”。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長江后浪推前浪”。
所以,不同政見、不同派系的高拱、張居正,注定是生死大敵,哪怕短暫聯手,也不會長久。
這不會隨著個人意志而轉移,這是權力與人性博弈的副產物。
高拱的“天真”,使得他在殘酷的權力斗爭中,無可避免的失敗。
張居正的“狠辣”,使得他忘記起碼的官場規矩,在獲得權力斗爭勝利時,不可避免的露出了要害。
嚴、徐,徐、高,兩場內閣更迭,讓他以為世界的本質是“贏家通吃”,可是,“零和博弈”只會贏得一時的勝利,而不會永遠獲得勝利。
尤其是,高拱這種沒有兒孫顧忌,沒有軟肋的敵人,在倒下時,是最危險的時候。
一刀,又一刀,高拱把張居正、東南官員的虛假強大,給捅了個通透。
作為主宰著一切的皇帝,朱翊鈞在登基之日就預見到了現在,要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乾清宮,暖閣。
御案上,擺放著高拱去天壽山前,所上的最后一道章疏,或者說,是臣下贈予年幼皇帝的六道箴言。
一,養心。
為帝者,應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二,敬身。
身體是所有的本錢,歷經三朝,高拱見過太多活得長久的人兒,在敵人失敗、或死后翻盤的故事。
高拱,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提醒年少的朱翊鈞,千萬不要沉迷于聲色,莫走先帝的老路。
三,勤業。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高拱在章疏中,詳盡述說了當初對權力的野心,以臣之身代行皇權的無可自拔。
依然是那句話,權力是沒有真空的,君上不把權力集中,那臣下便會肆無忌憚填充。
然臣下之心,多是六朝門戶私計。
江河日下,社稷傾頹,皇帝為之喪命,與門戶又有何干?
大不了換個天下繼續當官罷了。
不要相信士大夫的操守,自秦漢以降,儒風浩蕩,可如衍圣公府,也是五十九代家奴,二十一朝貳臣。
業精于勤,荒于嬉,皇權亦如此。
四,虛己。
謙虛謹慎,無論何時,不能表現出盛氣凌人的驕傲感。
歷朝歷代,不乏英明神武的皇帝,但晚年終是難逃荒唐,不外乎志得意滿,忘乎所以。
五,至誠。
為帝者,不能矯揉造作,不要耍小聰明,開誠布公,心懷坦蕩,以王霸之道威服四海。
章疏中,高拱沒有點名,只是在某句話中提及了“世宗皇帝”,不知道什么意思。
對這五道皇帝箴言,朱翊鈞是頗為認同的,陰謀詭計,是成不了大事的。
高拱這位三朝老臣,兩朝元輔,是有真本事的。
六,張居正是個小人。
看到這,朱翊鈞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什么叫耿耿于懷,或許這就叫耿耿于懷,即便此生再不復回朝,高拱還是要說。
可見,張居正的“背盟棄誓”,實在太傷他了。
朱翊鈞毫不懷疑,高拱死前,最后一句話,絕對也是這個。
“放到朕的床頭,朕要夜夜溫讀?!敝祚粹x說道。
張貴連忙請過章疏,踱步到御榻,放置到架子床前的錦匣中。
朱翊鈞這時拿過了內閣的呈奏,看到其中的內容,面色不由得怪異了幾分。
武定侯府,又發現了“聚寶盆”,年產白銀三萬兩,是以供獻祥瑞。
這個“又”字,就很精髓。
“武定侯府啊。”朱翊鈞喃著聲音,琢磨道。
兩世為人,朱翊鈞注意到他記東西很快,甚至能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這便是他能在皇極殿上,準確無誤說出劉自強、葛守禮、陳一松對朝廷經歷的原因。
朝臣的功過,他看了,勛臣的家世,多少也了解了些。
這座侯府,自初代武定侯郭英,甚而再往上的武定侯之父郭山甫為始,就是絕對的“投機派”。
在太祖高皇帝還在郭子興帳下為婿,到濠州募兵時,就被善相者郭山甫認為“貴不可言之象”。
于是,郭英就攜弟郭興、妹郭寧妃投奔了太祖高皇帝麾下,從無動搖。
國朝建立后,郭興獲封鞏昌侯,而郭寧妃,在馬皇后、李淑妃去世后,就掌管了洪武六宮。
在漫長的歲月里,武定侯府不斷投機,押中了成祖文皇帝,押中了英宗皇帝,躲過了數次朝廷動蕩和清洗。
可在大勢之下,一家、一族的命運總是被裹挾地往前走,隨著功勛集團的落寞,武定侯府也同所有勛貴世族一樣,不斷地沒落,幾近停爵。
武定侯府投機天賦再現,出了個郭勛,先是結好文人,然后,大造輿論,拼了命的想將祖先推進太廟,說什么郭英與徐達、沐英齊名,什么生擒張士誠,射死陳友諒,還編了個《英烈傳》,為時人譏嘲。
值得一提的是,《水滸傳》也與郭勛有關。
但是,不同的時代,“黑紅”不一定是好事,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招來了魏國公府、定國公府、黔國公府的不滿和憤怒。
可能是祖宗庇佑,就在三座國公府要聯手收拾武定侯府時,武宗皇帝駕崩,世宗皇帝入奉宗祧,郭勛賭上了整個家族的命運,再押世宗皇帝,成為了世宗皇帝的馬前卒、門前犬。
世宗皇帝在大禮議之爭獲得大勝,武英侯府地位隨之水漲船高,而初代武定侯郭英,也如愿配享太廟。
到這里,可以說武英侯府再次投機成功了,但緊跟著,郭勛就與建昌侯張延齡等人聯絡,觸怒了世宗皇帝,禍事隨之而來。
郭勛曾向世宗皇帝獻上一只“聚寶盤”,其本意,是想借機給世宗皇帝送銀子,銀子是真,“聚寶盤”肯定是假的。
世宗皇帝隨即讓人揭穿了聚寶盤的虛假,郭勛死于詔獄,武英侯府的命運直線而下。
郭英的太廟配位,也在不斷遭受質疑。
朱翊鈞想過,在朝會之后,會有人、勢力向他這位皇帝靠攏,但沒想到,率先靠攏過來的會是他。
狗鼻子,當真是好用啊。
不過,一年三萬兩紋銀,堪比一縣賦稅,就拿這個來考驗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