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極殿到相府書房,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張居正躺在躺椅上。
環(huán)環(huán)相扣。
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啊。
朝堂之上,先拋出了個兵部尚書的肥肉,東南一黨,包括閣老在內(nèi),雖然心有疑慮,但依然義無反顧的咬了上去。
隨著閣老出面,東南官員順利取回了“兵部失地”,還沒來得及高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三個部院大臣集體請退,在他們還沒有弄清怎么回事的時候,陛下宣布補添新人。
就在他們以為,在朝東南勢力會擴大時,高儀就頂在前面,推出了石應(yīng)岳、顏鯨、海瑞三個死敵。
由于敵人對東南官員的過分了解,一切的質(zhì)疑聲,都被歸為了“挾怨報復(fù)”,只能坐視石應(yīng)岳、顏鯨上位。
在海瑞的問題上,閣老忍無可忍,但才剛開口,就被人家以原話給堵了回來。
高、張之爭,哪怕就此落下帷幕,高拱的徹底失敗,閣老同樣是慘勝。
石、顏、海三人上位,東南官員在朝的局面,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朝著不可預(yù)見的方向開始了狂奔。
尤其是,高儀建議海瑞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兼理漕運總督一職,順道去疏通疏通運河。
高儀等人可能不知道,他們卻是知道的,現(xiàn)在海瑞不在瓊州老家,而在山東拜訪舊友,換句話說,很快,海瑞就會得到走馬上任的圣旨,從山東到淮安,不過五六百里,順流而下,數(shù)日即達。
以海瑞的能力,在座東南官員毫不懷疑,會將在最短時間,找出運河的問題,而那條東南曾引以為“銀河”的河道,或成為東南官員的墳?zāi)埂?
坐在恩師旁邊的都察院僉都御史曾省吾,平日里是喜歡垂釣的,經(jīng)常會釣到一種名為紅鰭鲌的翹嘴魚。
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餌料,輕松便能釣上來。
顯然,高拱隨手拋出一個魚餌,就把東南一黨當成翹嘴釣了。
事到如今,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哪怕是譴責幾句高拱呢,曾省吾開口道:“恩師……”
張居正卻打斷了他,望著高大的房梁,說道:“我問你,家中可還有長輩?”
曾省吾愣了愣,“學(xué)生父母早早亡故,我曾家?guī)状鷨蝹鳎簿蜎]有叔伯,老母娘家,倒也有一老舅,只是娘舅無恥貪婪,趁我年少欲染指我曾家田地,多年來,素無往……”
“接到京城來。”張居正淡淡道。
身在高位,不怕家人貪婪,怕的是家中無人,那陳一松能在御前辱罵曾省吾不是娘養(yǎng)的,便是摸清了曾家的具體情況。
父母不在,娘親舅大,展現(xiàn)孝道的效果差點,總比沒有好。
至于曾娘舅的德行問題,要是連“適可而止”都教不會,曾省吾干脆就別做官了。
曾省吾如吃了蒼蠅那般難受,應(yīng)道:“學(xué)生知道了。”
“你呢?”
張居正動也不動,一味地望著房梁,但在場的人都知道,恩師(閣老)是在說誰。
太仆寺少卿于鯨連忙答道:“恩師,學(xué)生小侄兒已經(jīng)受到教訓(xùn)了,該給傷者的賠償,學(xué)生也早都送去了。”
張居正歪著頭,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送的是什么?銀子、大錢、還是寶鈔?”
于鯨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那些賤民,害的他侄兒流徙嶺南,還要得幾百兩銀子賠償,依他看,那些銀兩都夠買幾家人的命了。
送的當然是寶鈔!
在洪武年間,寶鈔價值就在大幅度縮水,到正統(tǒng)年間,一百貫寶鈔,連一石米糧都買不了,到了如今,寶鈔形同廢紙。
賠了,又沒有賠。
順天府衙多次到于府催促改換賠償,但都被于家豪奴、護衛(wèi)給打了出去。
這就是為何高儀點出于鯨侄兒的事后,于鯨連個屁都不敢放的真正原因,要是再把賠償寶鈔的事翻出來,當朝都可能會被罵死。
“拿一千兩銀子,給那幾家人送去。”張居正代替門生給出了決斷。
于鯨有心想再說些什么,迎望著恩師的目光,默然道:“是。”
張居正望向了書房里的其他人,“你們呢?”
“學(xué)生(下官)會安撫家眷,不再惹事生非。”賀一桂、王宗載、于應(yīng)昌等人連忙給出保障,會把屁股給揩干凈。
東南官員嘛,囂張跋扈慣了,連家眷,甚至是沾親帶故的,多少都有仗勢欺人的行徑,這下,要好好收斂收斂了。
“恩師,京察之事,是否暫避那個人鋒芒?”曾省吾心里發(fā)毛。
與東南官員、商人有仇的有多少,東南人自己都說不清楚,本來想借京察,好好清洗高拱門生故吏的,但沒想到反被人家將軍了。
不免有幾分擔心,要是高拱門生故吏一個個都效仿劉、葛、陳,再把與東南有仇的在朝、在野官員補上去,以后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我避他鋒芒?”
張居正猛地站了起來,虎目眈眈望著眾位門生故吏,籠蓋四野的氣勢漸升,紅唇白牙,冷著聲調(diào)道:“我本意放高拱一馬,讓元輔更迭流血之事停止在本朝,高肅卿既然想死,本閣便送他一程!”
從桌案上拿過那道早就寫好的章疏,摔給了曾省吾,殺意凜然道:“將章疏抄寫,呈入宮中,傳至中外。”
章疏啟。
列著高拱的罪狀,有大有小,林林總總,竟有二十款之多。
曾省吾七竅玲瓏,歸納起來,其實有四類。
第一類,指摘高拱對先帝大不敬。
出入紫禁城,猶如無人之境,先帝在時,有不合時宜的奏疏批示,高拱竟然說不如撕掉重擬。
第二類,指摘高拱攬權(quán)專擅。
這不必多說,例子太多,一手遮天,獨斷專行的事,高拱干的太多了。
第三類,指摘高拱貪墨。
高拱索賄受賄不好說,但其幕賓的“邵大俠”,張居正卻是久聞其名,游走在朝野上下,收受好處無數(shù),且不乏與民爭利之事。
第四類,剿辦西南反賊以來,高拱任人唯親,導(dǎo)致之前戰(zhàn)局不利,有意養(yǎng)寇自重,欺蒙朝廷。
樁樁件件,都是死不足惜的大罪。
“閣老,宮中有消息傳來。”
“說。”
“前內(nèi)閣首輔大臣高拱遣散家眾,自愿到大行皇帝陵寢侍奉,死生不離,陛下及兩宮太后深受感動,準奏并嘉獎其忠心,死后準陪葬昭陵。”
曾省吾拿著章疏的手,掉在了地上,與其他人面面相覷,一步慢,步步慢啊。
乏力、頭暈、目眩……這次,張居正好像真的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