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六月十六日。
百萬石漕糧順利通過黃河,不日抵京的消息傳入京城,糧荒的謠言,隨之不攻自破。
朱翊鈞初宣朝會。
內閣閣老、部院大臣、六部、六科、文武百官一個不落,包括病愈的張居正,全部現身于朝堂上。
朱翊鈞登殿,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尖著嗓子喊出了那道熟悉的“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內閣首輔大臣高儀立刻就站了出來,述說了漕運不利,總督王宗沐難辭其咎,然勝在為人勤懇,能力非在河道之上,而在地方,上奏陛下,應知人善任,改任河南巡撫。
既定之事,朝中斷無異議。
圣言準奏。
高儀沒有退下,再奏,先帝駕崩,新皇登基期間,京中諸官多有懈怠,甚而失儀,懶散荒唐,應再起京察,重整朝綱。
霎那間,朝堂氣氛變得詭譎怪誕了,文武之中,東南出身的官員,盡數露出了想笑而不能笑的憋笑模樣,在心底,暗暗做好準備,如果高黨官員出聲反對,就予以猛烈地彈壓。
只是,預想中的畫面沒有出現,雖然不少北方官員露出了如喪考妣的神情,但自部堂大臣到六品小官,都對京察之事沒有異議。
敏銳地東南官員,瞬間就意識到不太對勁,可又怎么都說不上來,只能站在原地靜觀其變。
圣言準奏。
高儀依然沒退,另奏高拱當朝秉政時,是以內閣首輔大臣兼領吏部事,高拱罷相入獄,他以閣臣之身領了內閣首輔大臣之職,而楊博以兵部尚書領了吏部天官之職,如此一來,兵部尚書之職開缺,請陛下擇良而補。
幾乎沒有停頓,“大病初愈”的內閣次輔大臣張居正就邁著虎步站了出來,舉薦了前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譚綸回朝就任。
“陛下,譚綸以病去朝九月,夠久了。”
張居正、譚綸是知己好友,譚綸又是東南官員,在其病愈后,就等著朝中部院大臣出缺回朝,兵部尚書之職,仿佛是為譚綸量身定制。
圣言準奏。
詔譚綸回朝,復兵部尚書之職。
順利。
太順利了。
順利到許多東南官員有種不真實感,隨之而來的,是強烈地不安感。
東南一黨,就這樣在朝中又取“一地”,哪怕是以前就有的,但這么輕易就拿回來,怎么可能呢?
高儀終于退下了。
刑部尚書劉自強立馬就站了出來,在眾多東南官員警惕的目光中,躬身奏道:“臣啟陛下,臣年老力衰,精力不濟,已不勝政事,乞骨還鄉!”
“?”
張居正懵了。
東南官員更加懵了。
刑部,掌天下刑名,劉自強在職期間,收拾了無數東南官員、商人及其家眷,讓東南一黨恨得牙根直癢癢,為了解決他,東南官、商什么手段都上過,曉之以利,動之以陷阱,總之兩字,沒用。
昨夜,東南官員私下碰頭,就準備在京察中“定之以老”,令其致仕。
但這還沒發動呢,怎么人就自己個兒站了出來,以老邁請還家鄉?
難道,是想留個體面?
還沒等東南官員想清楚,比著劉自強大三歲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也站到了大殿中央,恭聲道:“臣啟陛下,臣年老力衰,精力不濟,難再勝政事,請留殘軀歸還故鄉。”
東南官員已經無法繼續思考,望著局勢演變,眼神中透露出了迷茫。
怎么今兒個朝堂發生的事,都在預想之外呢?
當大理寺卿陳一松接著站到文武中間,東南官員目光發生微妙變化,沒有說話,但意思都是一個意思,“你也老?”
那不能。
陳一松是正德十五年生人,嘉靖二十六年,與張居正同是丁未科的進士,而今才過知天命的年歲,正值仕途壯年,正色道:“臣啟陛下,臣父早亡,幸老母不棄,含辛茹苦把臣撫養長大,如今過了古稀之年,年邁漸顯癡、呆,近些時日,潮州家書時常傳來,老母想在忘記春秋前,再看看臣的樣子,望陛下憐憫,放臣回鄉探望家老,不使臣終生之悔。”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或許是為人子最難釋懷的事。
宦海沉浮幾十載,少小離家,老大不回,雖不時路過家鄉,也如大禹治水般,幾過家門而不入。
現在,陳母都過了古稀之年,不僅記不住東西,還在逐漸忘記世間種種,連身邊的親人都忘的差不多了,就想再見見兒子,想在死前記住兒子的樣子,陳一松義無反顧辭官歸故里,母慈子孝,令一些文武大臣頓感淚眼婆婆,有甚者,以袖袍揩著落下的淚。
在這樣感人至深的環境里,東南官員卻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高黨三大柱石,三法司部院大臣同日請辭,完全可以確定,這就是給東南一黨挖了個大坑。
雖說還不知道前面的大坑是什么,但不能讓事情繼續演變下去,都察院僉都御史曾省吾站了出來,說道:“陳廷尉,今朝你已是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可謂是光耀陳氏門楣,為何不將老母請入京城,享享清福,安享晚景,何故舍近求遠,請辭還鄉?”
“曾御史?”
“正是。”
“汝可知老母二十年前已是無法行走。”
陳一松的回答,令曾省吾一愣,陳家的情況,沒人給他說過啊,但人站都站出來,不可能再退回去,迎著一干文武大臣的憤怒,咬牙說道:“今先帝崩殂,陛下初登大位,朝野正值鼎革之際,陳廷尉素有大才,豈不聞‘移忠作孝’?”
此話一出,群臣都忍不了了,移忠作孝,為了朝廷,忘記父母生養之恩是吧?
這話算是到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說這話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忠臣呢。
身在御前,“忠”字不可欺,文武百官沒有破口大罵,但一個個低著聲音說的“彼其娘之”,“狗日的”,“畜牲”,清晰無誤傳入了曾省吾耳中。
“我‘移忠作孝’二十年了,老母日思夜想,我為人子,日煎夜烤了二十年,其中滋味,曾御史,你沒娘的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