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息流
1.1 名詞性成分與認知狀態
信息流(information flow)是功能主義語言學家廣泛使用的一個概念。功能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核心的也是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將信息由言者/作者傳遞給聽者/讀者。不論從言者/作者還是聽者/讀者的角度看,信息在表達或理解方面的難易程度都是不同的。從言者的角度說,要使所言之不同方面處于注意焦點(focus of consciousness)或者離開注意焦點;從聽者的角度說,要關注對方所述同于或者異于自己的預期和已有知識之處。在交際過程中,不同的概念在人大腦中的認知狀態是不同的,信息的傳達必然涉及言者與聽者的動態認知狀態。從言者的角度說,為了使聽者關注重要的內容,在處理舊信息(即言者認為聽者已知的信息)與處理新信息(即言者認為聽者未知的信息)的時候會采用不同的編碼方式。一般來說,言者認為聽者已知的信息,編碼方式簡單;言者認為聽者未知的信息,編碼方式繁復。這個由簡到繁的等級可以表述為:
零形式>代詞>光桿名詞>代詞/指示詞+名詞>限制性定語+名詞>描寫性定語+名詞>關系從句
說話人/作者認為受話人/讀者能夠將一個指稱形式的所指對象與其他對象區別開來,他就會采用最為簡省的形式,比如代詞或零形式。反之,則需要采用較為復雜的結構形式,比如關系從句。指稱結構形式的差異,反映了言者/作者對該成分所指對象信息地位的確認。使用哪一種形式指稱一個對象,反映了語言使用者不同的言語策略。
在交際過程中,不同的概念在人腦中的認知狀態是不同的,那些言談當中已經建立起來的概念處于活動(active)狀態,是聽者已知的信息(或稱舊信息)。而有些概念在談話的當下尚未建立起來,不過,受話人可以通過背景知識推知它的所指,這種信息處于半活動(semi-active)狀態,可以在言談的過程中被激活,這類成分稱作易推信息(accessible information)。如果從“新”與“舊”或“已知”與“未知”的角度看,易推信息處于連續統的中間。
舊信息>易推信息>新信息
易推信息的理解有賴于受話人的知識系統,大致包括下面幾個方面:
1)人類共有知識,如:親屬關系、肢體與人之間的所屬關系。
2)言談場景規定的知識內容,如:談話現場只有一個鐘,可以說“把鐘拿下來”。
3)說話人和受話人共有的知識,如:“下午的物理課不上了”。
一個名詞性成分的所指對象被受話人理解時,難易程度是不同的。這種難易程度稱作易推性(或可及性,accessibility)。易于被理解的易推性較強,反之,易推性較弱。
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回指性名詞>已述命題內容>現場環境>共有知識>言談修正內容
易推性較強的成分,在交際中聽者/讀者對它加以辨識所花費的時間相對較短,反之,則時間較長。據陳平(1987c)介紹,Haviland和Clark(1974)一項實驗顯示,在“We got some beer out of the trunk.The beer was warm.”這個句子里,判斷some beer和the beer之間所指相同所花費時間較短;而在We checked the picnic supplies.The beer was warm.這個句子里,要判斷the picnic supplies(野餐物品)和the beer(啤酒)之間所指相同所花費時間就較長。判斷時間的長短之別從一個角度說明了信息的不同活動狀態在理解過程中的差別。
許余龍(2004)對漢語回指的研究把指稱表達形式分成三類:高易推性標記(high accessibility marker)、中易推性標記(intermediate accessibility marker)和低易推性標記(low accessibility marker)。零形代詞、反身代詞、單數指示詞看成高易推性標記。當代詞和指示名詞性詞組充當賓語時,它們的所指對象屬于中易推性標記。
如果一個成分的易推性很強,則完全可以采取零形式。陳平(1987c)從篇章結構的角度來研究所指對象(referent)是如何引進漢語敘述文的,人們又是如何通過各種不同的回指手段進行追蹤(tracking)的。研究結果顯示,零形回指和其他回指形式的選擇主要依賴話語-語用信息。
1.2 輕主語限制與線性增量原則
輕主語限制與線性增量原則是針對句子的編排來講的。信息結構在句法方面的表現被一些學者歸納為“重成分后置原則”——置復雜的結構在句尾,以及“輕主語限制”——句子的主語傾向于采用一個輕形式。就名詞性成分來說,輕形式也是一個連續的概念,代詞相對較輕,關系從句相對較重。
代詞>光桿名詞>代詞/指示詞+名詞>限制性定語+名詞>描寫性定語+名詞>關系從句+名詞
對一個陳述形式而言,無標記模式(默認的順序)是從舊信息流向新信息。主語以舊信息為常,賓語以新信息為常。Bolinger(1977)把這種傾向概括為線性增量原則。線性增量原則是指,說話的自然順序要從舊信息說到新信息。隨著句子推進,線性順序靠后的成分比靠前的成分提供更多的新信息。例如[1]:
(1)a.*他們一看就懂上面兩段古文
b.上面兩段古文他們一看就懂
(2)a.?一個老頭走進儲蓄所
b.儲蓄所走進一個老頭
當核心名詞的所指不確定時,就要求修飾成分在核心名詞之后。比如英語中形容詞作定語一般是在名詞之前,但是如果被修飾成分是泛指的,那么,形容詞就要在被修飾成分的后面。比如:something new,something old,something blue,something borrowed。這種次序是強制性的。漢語里與此類似的情形是下面這種用例。例如:
(3)a.你們班里萬一有誰吸毒的,誰這個瞎搞的,誰攜槍的,這誰受得了啊!
b.*你們班里萬一有吸毒的誰,這個瞎搞的誰,攜槍的誰,這誰受得了啊!
這個例子里,核心詞的所指對象是不確定的,修飾成分必須在后。句子從左到右,信息的重要程度遞增。這樣的語序符合線性增量原則,“你們班”的所指最為確定,提供的新信息量最少,“誰”次之,“吸毒的”最不確定。因此,可以說,即使在漢語里,修飾成分在被修飾成分之前還是在被修飾成分之后,也是與被修飾成分語義的確定性密切相關的。修飾性成分提供新信息的量越大,越是傾向于放在被修飾成分的后面。
從跨語言的材料看,也有大量的事實支持上述觀點。比如,Bernardo(1979)通過對英語“梨子的故事”的研究得出了很有啟發性的結論,他根據修飾語和核心語的內容關系區別了兩種關系從句,一種是增加信息的(informative),另一類是不提供新信息(non-informative)而只起辨識作用的。陶紅印(2002)通過對漢語“梨子的故事”的研究發現,名詞前以“的”字結構為代表的關系從句的主要功能是回指,或追蹤語境里已經出現過的對象。換言之,這些成分是不提供新信息的。口語中提供新信息的關系從句一般要后置,位于核心名詞之后(詳見方梅,2018:38-54)。例如:
(4)你比如說你跟著那種水平不高的英語老師,他根本不知道那個純正的英語發音,他英語語法也不怎么樣,你就全完了。(調查語料)
這里所說的輕主語限制與線性增量原則是針對無標記句類的(一般認為無標記句是敘述句)。疑問句、使令句等句類更多地受到互動交際模式的影響,在其他語用因素的影響下,有可能突破上述線性原則,而把重要的內容先說出來。比如口語對話中某些成分的“易位”(知道嗎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都)。
1.3 單一新信息限制和偏愛的題元結構
話語里要傳達新信息的時候,說話人會采用一種比較完整或繁復的結構形式來表達。反之,如果說話人要傳達的是一個舊信息,通常會采用一種結構比較簡單的輕形式。這種現象一方面是經濟原則的驅動,更主要的原因是人類認知活動能力的局限性。認知上的局限表現為對每個語調單位(intonation unit,IU)所包含的新信息的總量有所限制。
在自然的言談中,連續的話語不是由一連串不可分割的言語序列構成的,而是由一連串在韻律上有規律可循的言語片段構成的。語調單位就是任何一個自然語調框架內所發出的言語串,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韻律單位,同時也是一個基本的表達單位。語調單位所承載的信息容量和信息狀態,反映了大腦處理信息的過程,是思維過程的外在表現。Chafe(1994)的研究表明,一個語調單位所能傳達的新信息通常不超過一個。“一次一個新信息”,這被稱作單一新信息限制(one-new-concept constraint)。
從信息表現功能著眼,名詞性成分的信息表現功能大致可以歸納作:
舊信息 零代詞>代詞>名詞>名詞性短語 新信息
在口語中,單一新信息限制是制約表達單位繁簡的重要因素。如果說話人要傳達兩個或更多的新信息,就會把它們拆開,使之成為各自獨立的語調單位,這也就是我們在口語中常見的延伸/增額現象。也就是說,隨著言談的進程,說話人不斷地逐個增加新信息內容。例如:
(5)我剛買了輛車,日本原裝進口的,越野,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相對來說,下面這種長定語的說法可接受性要差得多。
(5’)?我剛買了輛日本原裝進口的今年最流行款式的越野車。
單一新信息限制可以用來說明小句內信息的容量。因為每個語調單位的新信息一般不超過一個,如果超過這個限量,就要另起一個表述單元,而不傾向采用結構復雜的長定語。單一新信息限制這個語用原則在句法上表現為,小句的題元結構傾向于只出現一個詞匯性的題元名詞,如“我愛上了一個上海姑娘”里的“我”是代詞,“上海姑娘”是詞匯形式的題元。詞匯題元通常與新信息有關。
言談當中,一個韻律單位與一個小句(clause)大體上是對應的。Du Bois(1987)通過對Sacapultec語的考察發現,一個小句內部傾向于只出現一個真正的名詞形式的題元,“一次一個詞匯題元”的格局是“偏愛的題元結構”(preferred argument structure)。即:1)每個小句至多出現一個詞匯性論元;2)避免在及物句的主語上出現詞匯性論元。他進而提出了兩條語用原則,即:1)每個小句至多出現一個新信息論元;2)避免在及物句的主語上出現新信息。
由于每次所能傳達的新信息的量受到一定限制,所以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匯題元出現在同一個語調單位內部的情形極少。這個結論可以看作是對單一新信息限制的句法詮釋。
陶紅印(Tao,1996)借鑒Du Bois的研究成果,通過對漢語口語敘事語體中小句論元關系的研究,發現這個規律同樣適用于漢語語調單位與句法結構類型,漢語小句論元格局同樣偏愛一次一個詞匯題元這樣的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