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變遷(1949~2019)
- 李友梅等
- 3629字
- 2025-04-07 18:41:03
二 社會秩序的動態平衡
社會變遷必然會牽動社會關系格局,引發既有秩序及其內在動力來源的調整,導致“秩序與活力”平衡問題。在長時段、大跨度、迅疾而劇烈的社會變遷中,社會結構的轉型、分化與重組,形塑著中國社會的基本秩序。為保障中國社會在劇烈變遷中平穩有序運行,黨和國家通過不同時期的社會治理模式的調整在“秩序與活力”中尋找著平衡之道。
中國在總體經濟社會迅猛發展和轉型的同時,最大限度地保持社會有序運行并呈現和諧穩定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黨和國家不斷推進社會治理轉型、發展來實現社會生活的再組織、社會秩序的再協調與社會共識的再凝聚。概括而言,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社會治理方式在歷史探索中經歷了三次重要轉型,從計劃經濟時期的社會管制到市場化改革時期的社會管理,再到黨的十八大以來的社會治理。這三次轉型既是社會發展形勢客觀推動的結果,也是黨領導人民群眾審時度勢做出的富有魄力的選擇。
在某種程度上,傳統中國社會的治理結構是一種“雙軌”結構,呈現“上下分治、雙軌并行”的特點,其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所謂的“封建與郡縣”之辨。相對而言,封建制側重于內生性的生活邏輯和治理機制,即在分封而建、各司其土的前提下,以宗族禮治和教化作為維持秩序的基本原則。而郡縣制則代表外在的治理組織機制,強調以行政和法律力量建立大一統的“公天下”國家形態。“雙軌政治”也被視為“二元合一”的治理模式,在這種模式下,穩定的社會形態表現為“寓封建于郡縣之中”的社會秩序。[8]這種模式雖然長期對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發揮著協調作用,但中國社會卻始終沒有擺脫“一盤散沙”的狀態。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國家根據政權建設以及經濟基礎和社會秩序建設的需要,進行了全面的制度重建,在較短的時間里就建立起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以及與其相適應的一套社會管理制度,包括單位制、人民公社制、戶籍制、街居制、信訪制度及階級分類制度等。這套制度體現為社會的組織方式、福利模式和意義系統,幾乎涉及人們最基本的生產和生活資源,與公共產品的配置領域直接相關,遵循集體主義工作倫理和平均主義分配原則。由于管理制度、分配原則與指導思想之間相互匹配、彼此支持、運行高效,社會生產與生活被有序地組織起來,并達成了高度一致的社會認同。然而,這種“有效”的后果是,社會失去了流動和活力,社會的自主性和權益意識也被遮蔽,以至于自我調節的機能弱化。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秩序與活力”的不平衡是“蘇聯式”現代化在中國實踐的結果,必然導致中國社會變遷的動力單一化。[9]
改革開放開啟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進程,為社會生產力的解放提供了新的制度支持,同時解決了人們生活水平無法提升的問題。隨之,鄉鎮企業異軍突起,人口大規模流動,個體私營經濟在城鄉如雨后春筍般地發展,這些急劇的變化使得只靠行政指令配置資源的傳統計劃體制不斷面臨重大挑戰。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國正式明確了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并從理論到實踐不斷摸索如何將市場機制與社會制度的優越性相結合。在此過程中,出臺了一系列新政策,社會生活領域出現了許多新變化。一批又一批原屬于“體制內”的職業群體因種種原因離開或溢出單位,直接流向基層社區。就業安置、福利供給等一系列資源的配置機制,從原來國家壟斷幾乎全部資源的配置機制轉化為多元化的資源配置機制。市場和社會開始成為提供資源和機會的主體,這直接意味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整。與傳統結構的松動和社會流動加快的進程相伴隨,社會生活領域一方面出現更多的矛盾分化,另一方面自主性也在局部萌發,活力相對增長。90年代中后期以來,市場邏輯開始影響住房、醫療和教育等基本民生領域,尤其是城市住房制度改革快速、全面推進,具有社會屬性的業主委員會和帶有市場屬性的物業公司應運而生。這不僅意味著社會自主性的生成獲得了外在條件和推動力量,也顯示出基層社區有了主動解決自己生活問題的動力。政府管理與社會自治的互動關系由此變得復雜起來。總體上看,社會治理架構下“秩序與活力”的關系呈現新的面貌。這一時期,由于受到經濟系統與社會系統非均衡發展的影響,新社會秩序的生成仍然沒有擺脫對傳統體制的路徑依賴。超越“一元式”社會管理的治理轉型,仍然囿于單位制之后的社會生活再組織與社會秩序再協調的窠臼之中,“秩序與活力”的關系也沒有達到理想狀態的均衡。
改革開放后的20多年中,市場機制在解決“秩序與活力”的平衡問題方面,雖然激發了社會活力,推動了經濟發展,但由于市場邏輯快速向社會生活領域滲透,又引發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新問題,諸如發展不均衡、社會不平等、民眾生活預期不穩定等。而且這些新問題比以往更加復雜,給“秩序與活力”的平衡帶來了更大的挑戰。因此,推進社區服務成為民政部當時重要的工作。
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要加快推進社會體制改革,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加快形成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和現代社會組織體制。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進一步提出,要創新社會治理體制,并從改進社會治理方式、激發社會組織活力、創新有效防范和化解社會矛盾的體系與健全公共安全體系等方面,對創新社會治理體制進行了部署。黨的十九大報告又明確提出,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新格局”。社會治理新格局的先行建設首先在基層社區層面開展。在當前基層社區治理的實踐中,“一軸多元”的社會治理體系正在形成,凸顯了社會治理的主體秩序和社會治理轉型的新方向。這意味著在黨建引領下如何于共治中優化社會治理,在社會主要矛盾轉變的情境下形成“秩序與活力”相互支持的新局面,是一個需要審慎面對的深層次的問題。
中國疆域遼闊、人口數量龐大、地區和文化多樣性豐富,治理難度之大世所罕見。盡管社會秩序建構有其自身的路徑,但本質上與社會治理方法有關,即社會治理方法塑造了社會秩序。應該說,社會秩序是隱藏于社會運行體系中相對穩定的線索,當社會主體接受了這種社會秩序,其行動就會表現出可以預見的模式。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社會治理目標是建立和維護社會主義制度,此時的國家治理規模使得采用指令式治理成為最優選擇,或者說國家有意將治理規模加以限定,以便采用指令式治理模式。改革開放以后,社會治理的目標是增強社會活力,社會主體得到發育、活力增長,國家治理規模迅速擴大,在此情況下,仍采用指令式治理模式已難以有效治理整個國家,因此放權和授權成為有效治理的重要手段。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意識到僅僅將社會主體作為社會治理實施者,不僅無法有效實現多樣化的治理目標,也不足以實現新時代社會治理的統籌目標。面對復雜多變的國內外形勢,國家一方面繼續保持并進一步增強社會活力,另一方面又要實現更加有力的社會整合并建立更加有效的社會互動規則。在這樣的背景下,統籌社會治理成為新時代實現社會有效治理的最佳治理方法。而如何在現有條件下推進“秩序與活力”動態平衡發展,將是中國在社會治理模式方面長期探索的任務,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再研究的重要課題。
中國社會治理轉型呈現漸進式特點,但其始終不是簡單的線性進程,而是具有波浪式前進的特點:某一個發展階段稍高一點,另一個發展階段有可能稍低一點,但是總的來看又表現為臺階式攀升的發展規律;當幾個波浪式發展階段嵌合在一起時,便需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磨合調整才能實現新的階段性躍升。現實中,中國社會治理轉型既不是傳統單位制的當代再造,也不是簡單的一元化行政管理體制的快速“膨脹”,而是一個在迂回往復中不斷完善的過程。在中國社會發展變化的關鍵時刻,總能發現中國共產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重要核心作用。
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是把中國共產黨與世界上其他政黨區別開來的試金石,其正確性也為中國實踐對共產黨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長期探索所檢驗。中國面對變化的國際形勢、面對國內深化經濟體制改革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依然能夠保持發展與穩定的積極態勢,這在較大程度上得益于社會認同這個由國家制度推進的社會整合帶來的公共產品。從中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共產黨在長期的革命斗爭和改革開放的推進實踐中逐步形成與完善的三種治理機制——倒逼機制、預期引領機制和轉危為機機制。[10]這些機制之間互相配合、彼此支持,發揮著重要作用,使得國家可以不斷突破舊體制下形成的利益固化藩籬、沖破觀念障礙。(1)倒逼機制與中國現代化發展進程中的“沖擊-反應”模式和中國文化基因中的“內在發展沖動”緊密聯系,具體問題和實踐壓力逆向推動社會治理體制改革,促進社會治理格局不斷完善。(2)預期引領機制與中國政治制度所倡導的群眾路線及實施的政治協商制度、各種基層民主制度等相吻合,在了解人民群眾困難、需求和期待的基礎上引導社會心態,促進了改革共識的達成。(3)轉危為機機制沿襲了中國共產黨具有的背水一戰、大破大立、狹路逢生的辯證意識,使我們主動從各種困難處境中找尋突破的可能性,進而將原有劣勢轉化為進取性和開創性力量。正是在這一前提下,中國的社會治理體制機制建設被不斷推向更高的層次、更新的高度和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