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府學(xué)(第18輯)
- 吳相洲主編
- 14277字
- 2025-04-07 17:24:28
禮樂考察
社祀與邦風(fēng)婚嗣之歌的生成語境[1]
曹勝高
(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西安 710119)
摘要:祀高禖而祈子、命未婚配者會奔,皆出于仲春祀社之禮,形成了兩周最為隆重的以社為會風(fēng)俗。祀社多以巫覡歌舞為之,觀者多贊美巫之美麗、覡之英俊,生發(fā)出有情而不能婚配之感。媒氏既掌管婚配,又掌管男女陰訟,陰訟之辭陳于社中。旁聽治訟的樂官,將媒氏所見男女相悅、相思、相怨、相恨之辭采而為詩,成為《詩經(jīng)》婚嗣之歌。
關(guān)鍵詞:高禖祈子 仲春會奔 女巫祀社 陰訟于社 婚嗣之歌
作者簡介:曹勝高,1973年生,河南洛陽人,文學(xué)博士,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
《詩經(jīng)》十五邦風(fēng)多存婚戀之歌,常歌相戀、離棄之事,倘若依“采詩于道”之論,這些歌曲皆百姓信口出之,后為樂官采集,婚后夫婦好合之詩當(dāng)最為多見。然邦風(fēng)中言男女相悅之辭甚多,可知其不言婚后琴瑟好合,并非當(dāng)時沒有此類歌詩,而是編者沒有收集。這樣就使得我們轉(zhuǎn)而思考為什么哀怨之辭多而好合之歌少?這就需要我們將詩作置于某些特定的歷史語境下進(jìn)行觀察,來分析相思、相怨、相棄之詩何以如此集中地出現(xiàn)在邦風(fēng)中。班固曾言:“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2]已言漢儒之解釋,多不合于詩之本旨。其中有些不合常理的注釋,鄭樵認(rèn)為簡直就是“村野妄人所作”,[3]不足采信。如果我們跳出漢儒的拘束,結(jié)合周時仲春祈子之禮、上巳男女會奔之制、巫覡不婚之事之俗,可以觀察邦風(fēng)中男女的媾嗣、交會、贊巫、怨婚之辭的生成語境,對《詩經(jīng)》的生成機(jī)制可以做更為深入的理解。本文試論之。
一 祈子高禖與媾嗣之辭
從有關(guān)資料來看,祈子于高禖,是商周時期重要的祭祀活動。《禮記·月令》言仲春玄鳥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按照《逸周書·時訓(xùn)解》的理解,“春分之日,玄鳥至。……玄鳥不至,婦人不娠”,是言玄鳥與婦女妊娠密切相關(guān)。《呂氏春秋·仲春紀(jì)》《淮南子·時則訓(xùn)》皆載仲春玄鳥至之日,天子率后妃祀于高禖之廟而祈子。蔡邕《月令章句》解釋高禖之祀的目的:“蓋為人所以祈子孫之祀。玄鳥感陽而至,其來主為孚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簡狄,蓋以玄鳥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他認(rèn)為《商頌·玄鳥》及《楚辭·天問》中相關(guān)描寫,正是言簡狄因祀高禖而生契。
《玄鳥》言商族的由來:“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史記·三代世表》言之為:“契生而賢,堯立為司徒,姓之曰子氏。子者茲;茲,益大也。詩人美而頌之曰:‘殷社芒芒,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此褚先生引《詩傳》之言,與毛詩所述不同。魯詩先言殷社,再言為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契,故簡狄是在玄鳥歸之日祀社活動中有孕。《天問》所言的“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王逸《楚辭章句》解釋為:“言簡狄侍帝嚳于臺上,有飛燕墮遺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前引諸書皆言仲春玄鳥至之日,祀高禖于社,則簡狄與嚳所在之臺,是為祀社場所。其于此時吞玄鳥之卵,當(dāng)為祀高禖儀式,然后與帝嚳之尸在臺而孕,遂生契。
周族亦有高禖祈子之傳統(tǒng)。《大雅·生民》亦載姜嫄履大人跡而生后稷,亦出于高禖之祀:“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言姜嫄因無子而舉行禋祀,最終踐帝之足印而有孕。聞一多的理解是:“上云禋祀,下云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征的舞蹈。所謂‘帝’實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隨其后,踐神尸之跡而舞,其事可樂,故曰‘履帝武敏歆’,猶言與尸伴舞而心甚悅喜也。……蓋舞畢相攜止息于幽閉之處,因而有孕也。”[4]認(rèn)為姜嫄祈子于高禖,與扮演天帝的神職人員交合,遂孕而生后稷。在聞一多看來,禖宮、高禖、郊禖等都是社,也就是說姜嫄受孕而生后稷,是參與仲春祈子的結(jié)果。
從先秦文獻(xiàn)來看,三代祀高禖已經(jīng)有了形式的變化,《天問》所言的“簡狄在臺”,言簡狄在高臺之上祈子。與之相類似的便是“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言夏禹與涂山女在臺桑之地交合。王逸言之為“通夫婦之道于臺桑之地”,[5]乃在桑社高臺上舉行帶有祈子意味的交合,而后生夏啟。從商湯祈雨的儀式來看,商之祭祀,常以身為禱,見《呂氏春秋·順民》載:“湯乃以身禱于桑林,……于是翦其發(fā),櫪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魯襄公十年(前563),宋平公仍然用《桑林》之舞來祭祀先祖,可見殷人依然在露天之臺祭祀。按照《春秋緯·元命苞》的理解,周代祈子是在姜嫄廟中:“姜嫄游閟宮,其地扶桑,履大人跡而生稷。”而這些祈子之宮平時關(guān)閉,毛傳認(rèn)為魯之《閟宮》便是祀高禖之所:“閟,閉也。先妣姜嫄之廟,在周常閉而無事。孟仲子曰:是禖宮也。”周人在姜嫄廟中祈子,使其擔(dān)負(fù)著禖宮的職能。也就是說,周族祈子,一如姜嫄履大人跡而至于隱蔽之處而交合,不再如夏商之人那樣多在高臺上進(jìn)行。
《齊風(fēng)·東方之日》:“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其中的“履我即”,《詩集傳》認(rèn)為當(dāng)為“踐履之履”,馬瑞辰《通釋》:“履我行者,謂女子從我行,猶云踐我跡也。”“履我發(fā)”,馬瑞辰《通釋》:“發(fā)當(dāng)為跋之假借。”黃淬伯《詩經(jīng)覈詁》:“假發(fā)為止,猶履我足也。”室,為房中;闥,則為內(nèi)門。詩乃寫一位美麗的女子跟隨男子的步子進(jìn)入房中。這樣來看,此詩乃寫男女于密室相會,其性質(zhì)當(dāng)同于《生民》所言的姜嫄之履跡。不同的是《生民》寫履跡的結(jié)果,《東方之日》則寫男女履跡而至室內(nèi)的過程。兩相對照,大約可以看出祈子活動之本義。
《月令》《商頌》《大雅》所載的高禖之祀,在漢代繼續(xù)被作為祈子的活動,“武帝晚得太子,喜而立此禖祠,而令皋作祭祀之文也”,[6]武帝復(fù)祀高禖,成為慣例。[7]揚雄《元后誄》稱贊漢元帝皇后王政君在位時“覲禮高禖,祈廟嗣繼”,即舉行隆重的祈子儀式。更始元年(23),王莽聘杜陵史氏女為皇后,婚禮時其余嬪妃“凡百二十人,皆佩印韨,執(zhí)弓。”[8]此類裝束與《月令》所載高禖之祀禮飾同,則含有祈子納祥之義。《續(xù)漢志·禮儀上》亦載:“仲春之月,立高禖祠于城南,祀以特牲。”東漢時高禖之祀已經(jīng)成為國家典禮。盧植解釋說:“玄鳥至?xí)r,陰陽中,萬物生,故于是以三牲請子于高禖之神。居明顯之處,故謂之高。因其求子,故謂之禖。以為古者有媒氏之官,因以為神。”高禖祈子風(fēng)俗的遺留,于今日乃是各地高丘之上的娘娘廟,每年春天依然有祈子活動。
邦風(fēng)所載的祈子活動,學(xué)界明確言為祈子目的的是《陳風(fēng)》相關(guān)篇章。《漢書·匡衡傳》中有論:“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匡衡認(rèn)為,《陳風(fēng)》中之所以記載大量的巫風(fēng),源自武王長女大姬。鄭玄解釋大姬隆巫祀的意圖在于求子:“大姬無子,好巫覡禱祈鬼神歌舞之樂,民俗化而為之。”孔穎達(dá)《毛詩正義》進(jìn)一步說:
詩稱擊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栩之下,是有大姬歌舞之遺風(fēng)也。……鄭知無子者,以其好巫好祭,明為無子禱求,故言無子。若大姬無子,而《左傳》子產(chǎn)云:“我周之自出。”杜預(yù)曰:“陳,周之出者。”蓋大姬于后生子。以禱而得子,故彌信巫覡也。
認(rèn)為正是因為大姬以巫禱于鬼神而后有子,陳地的巫祭之風(fēng)才更加興盛。顏師古注《漢書》時也引張晏語:“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故其詩云:‘坎擊其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引詩證事,以明史家所言不虛。
孔穎達(dá)所言的宛丘之上、枌栩之下,實出于《陳風(fēng)》的《宛丘》《東門之枌》。宛丘,《爾雅·釋丘》:“丘上有丘為宛丘。陳有宛丘,晉有潛丘,淮南有州黎丘。”認(rèn)為陳之宛丘,為丘上有丘之代表。宛丘為陳地之高丘,《鄭譜》言“陳都于宛丘之側(cè)。”按照《淮陽縣志》載“宛丘在縣東南”,并認(rèn)為今存的“貯糧臺,在城東南五里,俗稱平?jīng)鲒#叨桑笠豁暎兴拈T,林木郁然”,是為宛丘遺跡。[9]從陳都至于宛丘,常由東門出入,《陳風(fēng)》多言“東門”,是為陳東門多見巫覡出入。
張晏所言的“無冬無夏,值其鷺羽”,是言巫以羽舞進(jìn)行方祀。《周禮·地官司徒·舞師》言:“教羽舞,帥而舞四方之祭祀。”方祀在社中舉行,此句乃寫陳地女巫四季以舞蹈祀社。其中的枌栩,漢人作“枌榆”,《漢書·郊祀志》:“高祖禱豐枌榆社。”漢初豐地依然有枌榆為社樹。盡管毛序、鄭譜、孔疏認(rèn)為《宛丘》乃“斥幽公”,然郝懿行《詩問》、魏源《詩古微》以為是言巫風(fēng)之陋。兩相比較,可知此類詩作乃出于女巫祀社。
《周南·螽斯》寫直接祝愿多子之辭,其既言“宜爾子孫,振振兮”,又以“繩繩兮”“蟄蟄兮”為喻。振振為繁盛之意,繩繩為不絕之貌,蟄蟄乃厚實之狀,皆祝愿子孫綿延不絕。《毛序》言之為:“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朱熹然之:“后妃不妒忌而子孫眾多,故眾妾以螽斯之群處和集而子孫眾多比之,言其有是德而宜有是福也。”[10]注家均無異議,此詩是為祈子之辭。
《周南·芣苢》用“有之”“掇之”“捋之”“袺之”“之”描寫采摘芣苢的過程。《毛序》言之為:“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朱熹進(jìn)一步解釋說:“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苢,而賦其事以相樂也。采之未詳何用,或曰其子治難產(chǎn)。”[11]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然其說,而進(jìn)一步闡釋之:“當(dāng)和平之世,人有和平之音,婦人樂采芣苢,宜懷妊焉。”張崇琛先生考證芣苢即薏苡,[12]上古傳說中禹之母修己、禹之妻有莘之女皆吞薏苡而懷孕,故而采芣苢亦出于祈子,《芣苢》亦與祈子有關(guān)。
由此觀察《唐風(fēng)·椒聊》,亦是祈子之辭:“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yuǎn)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yuǎn)條且。”聞一多《風(fēng)詩類鈔》言:“椒聊喻多子,欣婦人之宜子也。”以椒裝滿升、豆祭祀,又言人之碩大堅實,必能使得子孫繁衍。[13]《陳風(fēng)·東門之枌》所言“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鄭箋》:“女乃遺我一握之椒,交情好也。”男女以椒定情,言外之意在于暗示雙方交好能夠多子多福。
夏之始祖修己吞薏苡,商之始祖簡狄吞玄鳥之卵,周之始祖姜嫄履巨人跡,皆在春祀高禖之時,民間于是日祀于社,亦有祈子之意。民間在仲春祀高禖于社,是為春祭。《禮記·月令》《四民月令》及《呂氏春秋·仲春紀(jì)》《淮南子·時則訓(xùn)》言天子于玄鳥所至之日即春分當(dāng)天率嬪妃祀高禖,意在祈子,是為貴族之制。[14]《管子·禁藏》載民間之制:“舉春,祭塞久禱,以魚為牲,以糵為酒,相召,所以屬親戚也。”民間在三月三日舉行的春季,至今仍有祈子的相關(guān)風(fēng)俗遺留。[15]高禖祈子作為《詩經(jīng)》時代最隆重的禮儀活動,其有詩流傳下來,在乎情理之中。
二 社之巫女與觀者的傾慕之辭
從《春秋》及其經(jīng)傳的記述來看,至少在齊桓公時期,齊國祀社依然有男女相悅的場面。《春秋》記載魯莊公二十三年(前671),“夏,公如齊觀社。”《谷梁傳》認(rèn)為這一事情之所以被記述,在于“常事曰視。非常曰觀。觀,無事之辭也。以是為尸女也。”《公羊傳》也認(rèn)為《春秋》之所以載此事,乃出于譏諷:“何以書?譏。何譏爾?諸侯越竟觀社,非禮也。”顯然魯莊公看了不該看的內(nèi)容。《左傳·莊公二十三年》更是具體記載曹劌對莊公的勸諫:
夫禮,所以整民也,故會以訓(xùn)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朝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征伐以討其不然。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習(xí)之,非是,君不舉矣。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
曹劌用禮制的要義委婉勸諫莊公不要去,言外之意觀齊社絕不合禮。《國語·魯語上》直接點明了不能觀齊社的原因:
夫禮,所以正民也。……夫齊棄太公之法而觀民于社,君為是舉而往觀之,非故業(yè)也,何以訓(xùn)民?土發(fā)而社,助時也。收攟而蒸,納要也。今齊社而旅往觀,非先王之訓(xùn)也。天子祀上帝,諸侯會之受命焉。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臣不聞諸侯相會祀也,祀又不法。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
在曹劌看來,社祀本為祭祀土地之主以求五谷豐登。按照禮制,只在土發(fā)之仲春、土斂之孟冬隆祀,以助時納要,合于《禮記·月令》之規(guī)定。齊國居然夏天舉行社祀,于時不合,于制相乖。且齊社為齊之國社,為姜姓所祀。魯莊公作為姬姓伯國,不應(yīng)當(dāng)參觀他國社祀。有意思的是,《谷梁傳》對魯莊公觀社的“非禮”進(jìn)行了點到為止的解釋,指出魯莊公觀齊社對齊國的尸女儀式有興趣。
我們知道,周之初年齊、魯兩國之制已有分途,《史記·魯周公世家》載:
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太公亦封于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后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齊采用的是“從俗為制”的方法治其國,魯采用“移風(fēng)易俗”的方式推行周禮。故魯之社祀近乎周制,從《魯頌·宮》來看,“
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魯亦有類似“桑臺”“上宮”等舉行生殖儀式之所,且奉姜嫄為神,然其在“
宮”之中。而齊之社祀則紹夏商之法。《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載夏之社祀:“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產(chǎn)高密。”禹之妻祈子于砥山。《天問》又言:“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臺桑?”禹與涂山女通于“臺桑”,即桑林之臺或桑中之臺。江林昌認(rèn)為“臺”字則指生殖與祭祖之社臺,即《高唐賦》楚襄王與巫山之女行“云雨”的所在。[16]由此來看,夏禹與涂山女通于臺桑,實際也是為生育而舉行的交媾儀式。
商之社祀風(fēng)氣,留存于《邶》《鄘》《衛(wèi)》《鄭》之中。《鄘風(fēng)·桑中》所言的“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之“桑中”“上宮”,亦為這一風(fēng)氣的遺留。《墨子·明鬼下》言:“燕之有祖,當(dāng)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陳夢家認(rèn)為,“屬者,合也,謂男女之交合也。”[17]這樣來看,燕之祖澤、齊之社、宋之桑林,皆被作為男女幽會生子的場所。郭沫若由此觀察《詩經(jīng)》中諸多的詩歌,皆有男女交會的意味:
溱有之詩詠溱有之游春士女:女曰觀乎,士曰既且。觀者歡也。委言之也。且者祖也,言己與他女歡御也。又,“出其東門”之“匪我思且”,且亦是祖。而求歡之女與既祖之士,終復(fù)謔浪相將誓無相忘。觀此可知士之所祖者非一女,而女之所歡者非只一士。
在他看來,《鄭風(fēng)·溱洧》《鄭風(fēng)·出其東門》中的“且”皆為祖禮,即男女隨意交會之制。而其中的“觀”,即《墨子》所謂的“男女之所屬而觀”,《左傳》所謂的“入社而觀”。《漢書·地理志》對此的描述是:“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合,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顏師古注:“阻者,言其隱阸得肆淫僻之情也。”言男女在陰暗僻靜之處相會。其所謂的“亟”,無論解釋為“急切”還是“多次”,皆可以看出男女相聚時的迫切與向往。而“觀”則言舉行這類活動時,并不忌諱隱蔽,成群結(jié)隊的男女相約而去圍觀。
按照《漢書·地理志》的記載,齊桓公時期,齊國社祀多以不嫁之巫女來主祭:“始桓公兄襄公淫亂,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齊國的巫兒參與社祭時,采用的是尸女儀式。這一儀式,郭沫若的解釋是“通淫之意”。[18]陳夢家對此做了進(jìn)一步分析:“一為陳女與廟以媚神,男巫代表天帝淫之;二為圣妓制度,女巫于廟中通淫,三為男女相屬,即所謂社合,社合者男女之通淫媚神也。”[19]魯莊公二十三年(前671),即齊桓公十五年,齊國的社祀活動更加繁盛。《管子·小問》:“桓公踐位。令釁社塞禱,祝鳧已疪獻(xiàn)胙。”[20]齊桓公繼位之后,齊國社祀之尸女不僅沒有消歇息,而且更加昌盛。魯莊公于此期間去觀齊社,自然引起魯國史官的不滿,《春秋三傳》皆認(rèn)為其觀社非禮。
社祀中的尸女,常常有巫女充當(dāng)。《召南·采》便載有“尸女”的形制:
于以采?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
盡管《毛詩》解釋為:“大夫妻能循法度也。能循法度,則可以承先祖共祭祀矣。”然“誰其尸之?有齊季女”一句,還是顯露出齊地“以季女為尸”舉行社祭的方式。《左傳·隱公三年》載:“澗、溪、沼、沚之毛,、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風(fēng)有《采蘩》《采
》,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其中提到澗之濱毛、采
、采藻、筐、筥、锜、釜、行潦水等,皆為祭祀用品,此詩當(dāng)祀社之前的仔細(xì)準(zhǔn)備。
上古時期對巫的選拔極其嚴(yán)肅,《國語·楚語下》:“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yuǎn)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將巫、覡是為當(dāng)時的精英階層。這些不嫁不娶的巫覡,平時負(fù)責(zé)采辦祭品,按時歌舞以祭,“恒舞于宮,酣歌于室”,[21]其貌美、其歌長、其舞好,成為當(dāng)時男子心中的偶像。夏商傳統(tǒng)中的女巫不嫁人,覡不娶妻,使得青年男女對他們的傾慕只能化成一聲聲的嘆息,如《鄭風(fēng)·出其東門》: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出其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毛傳》:“,曲城也。阇,城臺也。”馬瑞辰《通釋》:“阇為臺門之制,上有臺則下必有門,有重門則必有曲城,二者相因。‘出其
阇’謂出此曲城重門。”出城才能看到這些如云的女子,顯然女子在城外起舞。自己中意的卻是“縞衣綦巾”“縞衣茹藘”的那位或者那些女子。縞為生絹,乃帛之未練者,其多用于喪服。[22]鄭玄曾言:“黑經(jīng)白緯謂之縞。縞冠素純以純喪冠,故謂之素縞。”《谷梁傳》注:“素衣,縞冠,兇服也。”大量女子著縞衣,絕非日常服制,乃出于祭祀。《禮記·喪服小記》:“除成喪者,其祭也,朝服縞冠。”是為喪禮之用。周制,“川竭山崩,君降服縞素,出次于郊”,[23]其出于郊者,乃以兇禮祭祀天地。《周禮·春官宗伯》載:“喪祝……以祭祀禱祠焉。……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國有大災(zāi),則帥巫而造巫恒”,大量著縞衣的女子乃在祭祀時舉行歌舞。而男巫“授號,旁招以茅。冬堂贈,無方無筭”,女巫“旱暵則舞雩。……凡邦之大災(zāi),歌哭而請。……以祭祀禱祠焉”。其中的茹藘,乃取茜草之赤作為祭品。[24]此詩乃以男子的口吻,贊美那些縞衣綦巾整理祭祀用品之人,正是自己傾慕的對象。
《陳風(fēng)·宛丘》所言:“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寫在宛丘之上無冬無夏起舞的女子,即便看上去與自己情意綿綿,卻沒有希望能成為自己的伴侶。此類“有情而無望”的作品,在邦風(fēng)中大量存在,表達(dá)者對女巫或者男巫的思慕與贊美。如《陳風(fēng)·澤陂》中的“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寫水邊起舞的女子,令自己魂不守舍。而《月出》對“佼人”徹夜舞蹈情態(tài)的描寫,也充滿了憐惜之情。《鄭風(fēng)·有女同車》中的“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言此類女子雖貌美且可以相約,可以交歌,但不可能成婚,充滿由熱望而失望的無可奈何。心有所慕而不能婚配,使得這類詩作展現(xiàn)出來一唱三嘆的情調(diào),將作歌者的惆悵與傷感表露無遺。
三 會奔之風(fēng)與婚約之歌的生成
《月令》言仲春之月,天子不僅率嬪妃祀高禖,而且“命民社”,下令民間全面舉行祀社活動。民間成婚者祈子,未婚者則在可以會奔。《周禮·地官司徒·媒氏》言:“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在仲春祀高禖之后,男三十、女二十仍未嫁娶者,必須在此月外出約會。若有中意者,雙方可不待禮而會奔。
會奔是以交合而婚為目的的。《左傳·昭公十一年》記載泉丘之女,夢其床帳覆于孟僖子家廟,認(rèn)為此乃上天安排其嫁入孟家,于是便私奔至孟僖子處。孟僖子居然認(rèn)同此事,遂至清丘之社盟誓:“曰有子,無相棄也。”二人不待媒妁之命父母之言,直接在社中許以終身。其中的盟誓之辭,頗耐尋味:兩人不是日久生情,而是夢中得到暗示,以其為天意。見面之后,并非坐而談情,而是直接向社主盟誓若生子如何,一可見二人在此前后已經(jīng)交合,否則不至于以此為誓;二則兩人不相棄之誓的前提為“有子”,也就是說,孟僖子是以女子是否能生子作為是否娶之的條件。
《周禮》體系中的地官司徒本是理民之官,其所言“令會男女”者,乃是針對民間未能嫁娶之男女。由于兩周男子可以納妾,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時,已經(jīng)婚配的男子亦有可能借此機(jī)會而會未嫁之女子。作為陬邑大夫的叔梁紇,其與顏徵在尼丘之會相遇,《史記·孔子世家》敘其事:
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于尼丘得孔子。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丘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
司馬遷曾“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親自了解孔子的生平事跡。從出土的漢畫像磚來看,司馬遷時代的語境中,野合是為野外交合。[25]《史記索隱》引《孔子家語》之言而解釋“野合”:“蓋謂梁紇老而徵在少,非當(dāng)壯室初笄之禮,故云野合,謂不合禮儀。”《史記正義》推算叔梁紇與顏徵在成婚時,年已六十四。有學(xué)者認(rèn)為,尼丘是為魯殷民舉行春社之所,顏徵在參加春社活動時,與叔梁紇相遇而有孕。[26]干寶《三日記》言:“徵在生孔子空桑之地,今名空竇,在魯南山之空竇中。無水,當(dāng)祭時灑掃以告,輒有清泉自石門出,足以周用,祭訖泉枯。今俗名女陵山。”空桑之所,孔子出生于魯之桑社尼丘。這樣來看,孔子的出生與契、后稷一樣,都是其母祈于春社而有子。[27]其時,叔梁紇已婚而顏徵在未配,二人在尼丘交合而生孔子。《禮記·檀弓》亦言:“孔子少孤,不知其墓。”鄭玄注:“孔子之父,與徵氏野合而生孔子,徵顏氏恥而不告。”若按照傳統(tǒng)的解釋,即便顏徵在是為叔梁紇之妾,亦不必如是諱言乃父,顏徵在未婚而生孔子,并未成為叔梁紇之妾,故至死不告訴孔子乃父為誰。《論衡·實知》徑言:“孔子生不知其父,若母匿之,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漢人傳說孔子知道自己的生父身份,是通過自己后天的努力而感知的,也就是說,顏徵在終生沒有說出其父的真實身份。[28]
從史料來看,野合者還有不能生育的已婚女子。《史記·蒙恬列傳》言:“趙高昆弟數(shù)人,皆生隱宮。”《史記索隱》:“蓋其父犯宮刑,妻子沒為奴婢妻,妻后野合所生子皆承趙姓,并宮之,故云‘兄弟生隱公’。”是言趙高之父并無生殖能力,而其妻通過野合生趙高兄弟。由此可見,舉凡大齡未婚男女、已婚之男子、未生育女子,均可參加在仲春進(jìn)行的男女交會。
按照《毛詩序》的理解,《衛(wèi)風(fēng)·有狐》便是尚未婚配的男女相會:“衛(wèi)之男女失時,喪其妃耦焉。……會男女之無夫家者,所以育人民也。”認(rèn)為詩寫仲春男女會奔之風(fēng)。馬瑞辰《通釋》為:“古者上衣而下裳……‘無裳’蓋以喻男之無妻。……‘無帶’示無所系屬,蓋以喻婦人無夫也。三章‘無服’,乃統(tǒng)男女言之。”無裳、無帶、無服指代男女未得婚配,后世有“夫妻如衣服”之說,其或肇端于此。其中的“有狐綏綏”,乃狀男女相偶之迫切。孫嶸《西園隨筆·五經(jīng)類》便認(rèn)為“綏綏”乃大禹與涂山女交合時所唱之歌,其辭見于《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白虎通·封禪》認(rèn)為九尾狐象征子孫繁盛:“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當(dāng)盛也。”故“有狐綏綏”之興,絕非觸物而言,其義乃通娶妻生子而得服帶綿延、家族繁榮。
鄭、衛(wèi)、宋本殷商故地,其社祀本在桑林之中。祀社之后,男女相悅者,便在桑中交會。《鄘風(fēng)·桑中》所言:“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郭沫若認(rèn)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林之祠。”[29]男女相悅,彼此在桑中等待,二人一起至于上宮之中交會,然后,男子送女子至于淇上沐浴。而被多數(shù)注釋家釋為淫奔之詩的《召南·野有死麕》,描述的便是男女交會場景: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
此詩的性質(zhì),從“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最能看出。帨為佩巾,用以隨時擦拭不潔之物,一般為女子出嫁時由母親所贈。《儀禮·士昏禮》:“母施衿結(jié)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居家時掛在門右,外出時系在身左。佩帨于身,既表明女子已經(jīng)出嫁,又不在自家之中,而是在林中。兩人并不熟悉,引誘她的吉士,動手動腳之時擔(dān)心身旁的狗吠叫。其中的“感”,是為交合之隱語。《周易·咸卦》便是取男女相交為象,進(jìn)行說解,《彖傳》釋之:“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yīng)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咸卦》六爻,先后以“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執(zhí)其隨”“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咸其脢”“咸其輔頰舌”為次,言男女之感的方式。由此來看,《野有死麕》所寫的正是男女野合之事。
《齊風(fēng)·雞鳴》通過男女的對話,描寫了男子貪戀床笫(zǐ)而女子督促其起床。《毛詩序》認(rèn)為該女子為賢妃:“哀公荒淫怠慢,故陳賢妃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也。”姚際恒則覺得,“此詩謂賢妃作亦可,即謂賢大夫之妻作亦何不可”;[30]錢鍾書更是覺得,這寫的是普通夫婦或者情侶之間的情事。若仔細(xì)考察,其所涉情事極可能是男女私會之事。[31]女子所言之雞鳴,非天大亮之公雞引吭高歌,而是隱隱約約聽到雞的鳴叫。雞叫三遍天才大亮,顯然,此時不過是頭遍雞叫,充其量也是寅時。男子言之為蒼蠅之聲,顯然二人不在村舍之中。若依《毛詩序》,認(rèn)為是君妃、姚際恒的士大夫之妻,女子在臥室之中,不可能在驚醒之中便能看到“朝既盈矣”,然后再次催促“朝既昌矣”,令男子趕緊起床。而男子所言的“甘與子同夢”,顯然,夢里夢外都是對女子的眷戀。而女子所言的“會且歸矣”,亦足以看出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會”,毛傳及朱熹理解為會于朝,顯然是將男女釋為君與妃的關(guān)系。若按照姚際恒、錢鍾書的理解,此詩所寫之男女并非君臣,則“會”便只能理解為男女之會,因而此“會”很有可能是“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之會,即在仲春之月男女可以私會。“會且歸”之“歸”,在《詩經(jīng)》中解釋有四種:一是女嫁男娶;二是歸向;三是歸依;四是返回。男女相會而后之歸,是女子對交合之后充滿著期待,希望男子能夠娶其為妻。其最后所言的“無庶予子憎”,孔穎達(dá)疏:“定本作與子憎。”對這句歷來有不同的解釋,但多數(shù)圍繞著毛詩將男女定為君妃的關(guān)系,從而使得此句進(jìn)入到無法通解的困境之中。[32]如馬瑞辰《通釋》:“無庶即庶無之倒文。……與,猶遺也;遺,猶貽也。無庶予子憎,即庶無貽子憎。”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亦言:“謂庶幾無使人憎予與子也。”皆是別人憎惡女子或者男子。若將之放在男女之會的場景中理解,則為男子還沉浸在春夢之中而女子徹夜不眠,天還未亮便督促男子醒來。其所言的會且歸,乃言已經(jīng)私訂終身并且打算嫁給你,希望您以后不要厭惡我。
《鄘風(fēng)·蝃》是經(jīng)解家們公認(rèn)的淫奔之詩。《韓詩序》言之為“刺奔女也。蝃
在東,莫之敢指。詩人言蝃
在東者,邪色乘陽,人君淫佚之征。臣子為君父隱藏,故言莫之敢指。”[33]認(rèn)為此詩有正不壓邪之象。《毛詩序》:“止奔也。衛(wèi)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恥,國人不齒也。”覺得《詩經(jīng)》收這首詩意在刺世。《鄭箋》:“淫奔之女,大無貞絜之信。”覺得詩中的女子那些話簡直沒有廉恥。程頤更是覺得“惟欲之縱,則人道廢而入于禽獸矣”,朱熹對男女淫奔居然被視為常事而大發(fā)雷霆:“此刺淫奔之詩,言蝃
在東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惡人不可道,況女子有行,又當(dāng)遠(yuǎn)其父母兄弟,豈可不顧此而冒行乎?”[34]言外之意,詩中的女子不顧及父母兄弟,遇到了男子直接私奔,口氣之決絕,令人寒心。此詩經(jīng)過如此經(jīng)解,遂使得朝西暮東之虹霓,竟成了男女私情的象征。[35]倘若不是按照韓、毛、鄭等經(jīng)學(xué)家的說解先入為主,而將這類詩重要的句子置于《詩經(jīng)》其他篇章之中,便能看出這首詩并非言男女淫奔之事,而是寫女子先奔后嫁。
其中的“女子有行,遠(yuǎn)父母兄弟”,亦見于《邶風(fēng)·泉水》《衛(wèi)風(fēng)·竹竿》,此二詩是言女子遠(yuǎn)嫁而思?xì)w之作。《蝃》的經(jīng)解者卻將此理解為女子淫奔,而不顧念父母兄弟,顯然是受了陰陽災(zāi)異學(xué)說的影響,按照興象將之主題確定為陰陽失序而男女淫亂。倒是王先謙看得更客觀一些,《詩三家集疏》云:“女子,謂奔者。行,嫁也。奔而曰‘有行’者,先奔而后嫁也。”認(rèn)為女子的虹霓有男女相淫的含義,但二人最終還是成了婚配。正是出于本詩主題的誤讀,經(jīng)解者將“乃如其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解釋為“如是之人思昏姻之事乎?……大無貞潔之信,又不知昏姻當(dāng)待父母之命”。其實,“乃如其人”,亦見于《邶風(fēng)·日月》,《鄘風(fēng)·君子偕老》亦有“展如之人兮”,意謂“如此這般的人啊”。如此癡情的女子思念婚姻,義無反顧地不顧念父母兄弟而遠(yuǎn)走高飛。其中的“大無信”,屈萬里在《詩經(jīng)詮釋》中認(rèn)為,“大,讀為太。由此語證之,似此人曾約婚姻而未實踐其言者”,以求圓解。《大戴禮記·主言》注引《國語·晉語》:“定身以行事謂之信。”言女子已經(jīng)私訂終身,父母兄弟無法挽留。故此句乃言“女大不中留”“女大不由娘”,其不待父母之命,而奔嫁于遠(yuǎn)方。
按照經(jīng)學(xué)家的理解,《詩經(jīng)》時代的男女情事必須維持在“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匪媒不得”的禮制系統(tǒng)之內(nèi)。但由于仲春“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的例外存在,使得大齡男女可以自行交會,在此期間,不再顧念后世想象出來的森嚴(yán)禮制。邦風(fēng)所錄之歌,常寫男女“邂逅”之時的情感波動。如《綢繆》感慨“見此邂逅”之激動,《野有蔓草》寫言邂逅之人“適我愿兮”;《隰有萇楚》更是寫“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36]可以婚配;而《柏舟》《木瓜》更是直接發(fā)誓要“之死矢靡它”“永以為好也”,顯然尚未獲得父母之命而已經(jīng)許下終身,且按照周制可由媒氏做主而或嫁或奔。《禮記·內(nèi)則》:“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妻乃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而在仲春時節(jié)不經(jīng)父母之命而私訂終身者,只能為妾。雖然媒氏予以承認(rèn),但由于沒有經(jīng)過合乎禮儀規(guī)定的聘禮,只能為妾。《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便是對奔者的偏見。[37]
漢儒以禮學(xué)家的眼光審視邦風(fēng)中的男女戀歌,是按照貴族的禮制對其中的情事進(jìn)行評判,目的不是為了還原《詩經(jīng)》時代的生活場景,而是要建構(gòu)一個更為完善的經(jīng)學(xué)闡釋,使之能夠擔(dān)負(fù)其教化的責(zé)任,這樣對于前代經(jīng)典的解釋,便有了道德說教的嵌入。相對于《易》《書》《禮》《春秋》本身就具有政治說教、道德宣示和歷史評判的意味,《詩》更多載入商周時代的民風(fēng)民俗,因而漢儒解詩時,不是按照民風(fēng)民俗之本義進(jìn)行史實的考察,而是按照政治與道德標(biāo)準(zhǔn),對詩義進(jìn)行功能性的界定,合乎標(biāo)準(zhǔn)者謂之美謂之正,不合乎標(biāo)準(zhǔn)者謂之刺謂之變,從而將原本用于歌樂的《詩》,變?yōu)榫哂袧夂竦赖赂郊优c政治闡釋的《詩經(jīng)》,遮蔽了邦風(fēng)乃至雅、頌之中的諸多細(xì)節(jié)。《禮記·曲禮》言:“禮不下庶人”,故不可以貴族之禮言庶民之行為;《周禮·地官司徒·媒氏》又言仲春男女“奔者不禁”,則庶民之婚配并不固守六禮之約束。這樣來觀察邦風(fēng)中的男女相悅之辭,皆合乎周婚配之制,奔而不亂,故而諸多邦風(fēng)皆采之為詩而入樂,成為周制之寫照。
[1]本文為教育部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重大課題攻關(guān)項目“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學(xué)理建構(gòu),價值認(rèn)同與教育策略研究”(17JZD044)。
[2]《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1708頁。
[3](宋)黎靖德:《朱子語類·詩一·綱領(lǐng)》,中華書局,1986,第2076頁。
[4]聞一多:《聞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73頁。
[5](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第97頁。
[6](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2367頁。
[7]晉元康中,高禖壇上石破,詔問出何經(jīng)典,朝士莫知。博士束晳答曰:“漢武帝晚得太子,始為立高禖之祠。高禖者,人之先也。故立石為主,祀以太牢。”
[8]《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4180頁。
[9]周建山:《宛丘古國探索》,見其《史前研究》,三秦出版社,2000。
[10](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第4頁。
[11](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第5~6頁。
[12]張崇琛:《說〈芣苢〉:兼談周人對夏文化的繼承》,《詩經(jīng)研究叢刊》,2009。
[13]范祖禹:“椒聊且者,本其始也;遠(yuǎn)條且者,言其枝別將遠(yuǎn)而無窮也。”
[14]沈文倬:《說高禖》,見其《菿文存》,商務(wù)印書館,2006,第861~865頁。
[15]王志清、陳曲:《周公廟祈子廟會中后稷感生神話衍生的行為敘事》,《民族文學(xué)研究》2015年第6期。
[16]江林昌:《〈天問〉“禹通臺桑”與夏代始初的社會轉(zhuǎn)型》,《史學(xué)月刊》2015年第10期。
[17]陳夢家:《高禖郊社祖廟通考》,《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1937年第3期。
[18]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見其《郭沫若全集》(第一卷),科學(xué)出版社,2002,第59頁。
[19]陳夢家:《高禖郊社祖廟通考》,《清華學(xué)報》1937年第3期。
[20]齊桓公更重社祀。齊襄公以來不嫁的巫兒或為管仲編入女閭,《戰(zhàn)國策·東周》載:“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縉云鮑彪注本“七”作“女”。管仲征其夜合之資,齊之部分巫兒或為女妓。
[21](唐)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第163頁。
[22]《禮記·玉藻》:“朝服之以縞也,自季康子始也。”季康子為魯哀公時的正卿,以縞衣為朝服,是春秋之后的服制。
[23](三國吳)韋昭注,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第384頁。
[24]《爾雅·釋草》:“茹藘,茅蒐。”《小雅·瞻彼洛矣》“有奭”句,《毛傳》解釋為“
者,茅蒐染草也”。
[25]高文:《野合圖考》,《四川文物》1995年第1期;馮修齊:《〈桑間野合〉畫像磚考釋》,《四川文物》1995年第3期。
[26]黃崇浩:《空桑·尼丘與孔子之誕生》,《咸寧師專學(xué)報》1996年第4期。
[27]王政:《孔子“生于空桑”民俗考論》,《孔子研究》2002年第6期。
[28]李衡眉:《孔子的出生與古代婚俗》,《孔子研究》1988年第4期。
[29]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一卷),科學(xué)出版社,1982,第62頁。
[30]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中華書局,1958,第116頁。
[31]錢鍾書:《管錐編》,三聯(lián)書店,2007,第189頁。
[32]李玉萍、劉精盛:《〈詩經(jīng)·齊風(fēng)·雞鳴〉“無庶予子憎”正詁》,《語文學(xué)刊》2012年第3期。
[33](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第244頁。
[34](宋)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第32頁。
[35]《釋名·釋天》:“虹,……又曰蝃,其見每于日在西而見于東,啜飲東方之水氣也。見于西方曰升,朝日始升而出見也。陰陽不和,婚姻錯亂,淫風(fēng)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互相奔隨之時,則此氣盛,故以其盛時名之也。”(東漢)楊賜《虹蜺對》:“今嘉德殿所見黑氣,考之經(jīng)傳,應(yīng)為虹蜺,皆妖邪所生,不正之象,詩人所謂蝃
者也。”
[36]聞一多《風(fēng)詩類鈔》:“《隰有萇楚》,幸女之未安人也。”李長之《詩經(jīng)試譯》:“這是愛慕一個未婚的男子的戀歌。”高亨《詩經(jīng)今注》也說“這是女子對男子表示愛情的短歌”。
[37]柯尚遷《周禮全經(jīng)釋原》對奔者進(jìn)行了闡釋:“凡不告廟而行納采、納征、請期、親迎者謂之奔,此必因家貧兇喪荒札之故者而后許之,若無故而不備禮,及此時而欲成昏,謂之不用令,罰其父母及主昏者。觀此,則奔非私奔之謂矣。”這一闡釋的目的,是努力讓“奔”也成為婚約的一種方式,且合乎禮的規(guī)定。但從媒氏所言之制,則奔者主要是針對大齡不婚的男女而言,令其以特殊的方式婚配,以繁衍后代。
- 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的性別敘事
- 精神的修辭
- 南京文學(xué)地圖
- 當(dāng)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xué)導(dǎo)論
- 當(dāng)代非裔美國作家查爾斯·約翰遜小說研究
- 這時代的文學(xué)
- 尋找詩意的家園:貴州生態(tài)文學(xué)研究
- 中國俄蘇文學(xué)學(xué)人研究(1978—2018)
- 在文學(xué)與抗戰(zhàn)之間:《七月》《希望》研究
- 文化生態(tài)與山水詩文論稿
-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xué)講義1
- 詩學(xué)第四輯
- 新時期文學(xué)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研究
- 話語轉(zhuǎn)型與民國時期的外國文學(xué)研究:以若干重要文學(xué)期刊為中心
- 創(chuàng)意寫作的興起:“寫你知道的”“客觀的敘事”(1890—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