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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自我的含義

在心理學中,無論是早期的研究(Epstein,1973)還是晚近的研究(Leary & Tangney,2012),為“自我”這一概念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一直非常困難。導致這一問題的出現可能有哲學、邏輯學的原因,也可能有修辭學、語言學和社會學的原因,但更可能是心理學以及心理學研究傳統的原因。作為心理學研究對象的自我可能具有太多的側面、太多不同的特點,涉及太多截然不同的機制,以至于單個“自我”的概念難以囊括這些豐富的內容。

2.2.1 自我的外延

試圖通過分析詞義的方式去理解“自我”概念毫無意義,因為心理學研究者常利用“自我”一詞指涉許多完全不同的心理現象。這些與“自我”相關聯的概念是新出現的,縱使它們與最早出現的自然語言中的“自我”曾經有過語義上、修辭上的聯系,它們也已經極大地擴展了“自我”的外延,使之不能輕松地囊括在一個清晰而簡明的關于自我的定義中。較為合適的方式是,在對自我做出明確的定義與概括之前,基于目前已有的大量關于自我的研究,將“自我”的各種衍生概念進行一番分類整理。這或許更有利于我們理解心理學視野中“自我”疆域的邊界。按照這一思路,Leary等人對自我相關的概念進行整理,具體見表2.1(Leary & Tangney,2012)。

從表2.1中的自我相關概念可以總結出以下突出的特征。

首先是自我相關的術語發生了變化:早期研究者用ego指代現在所說的“自我”,這一用法無疑受到了Freud的“本我、自我、超我”術語體系的影響。另一個原因可能是ego對應的是拉丁語中第一人稱代詞的單數主格,而早期的學術術語傾向于使用拉丁名詞。目前,心理學關于自我的研究基本都使用“self”一詞,使用以ego開頭的術語的相關文獻大多年代久遠,已長期無人參考。

表2.1 自我相關的概念、過程與現象

表2.1 自我相關的概念、過程與現象-續表

自我相關概念的漢語譯文也能體現出一些特點。早期引入的概念更傾向于雙音節,后期的多為四個及以上音節。漢語中已經接納的術語,如自尊、自信、自責、自控、自我批評,大多為雙音節詞。大量的四音節詞出現,部分導致了自我相關的概念顯得陌生,帶有歐化漢語的色彩。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表格并非包羅萬象。早期一些有關自我的研究中使用的概念,如Allport提出的“proprium”概念,在表格中沒有提及(Epstein,1973)。最近的“安靜的自我”(quiet self)等概念也沒有涉及。

從表2.1中可以看出,當前關于自我的研究中,自我所涵蓋的范圍非常廣泛。由于歷史的原因,多年來與自我相關的概念中“自我”一詞具體指代的對象實際上并不統一,如果認為這些概念都在描繪同一個對象,顯然會造成術語和概念的混亂。梳理這些側重點各有不同的“自我”概念,Leary和Tangney(2012)認為目前的研究術語體系中,自我往往指代了以下五種不同的含義:(1)自我作為“人”的代名詞(self as the total person);(2)自我作為人格的代名詞(self as personality);(3)自我作為體驗的主體(self as experiencing subject);(4)自我指代對自己的信念(self as beliefs about oneself);(5)自我作為一個執行者(self as executive agent)。

同時,Leary和Tangney(2012)認為前兩種用法雖然存在于心理學的術語中,但是目前已經有更為合適的術語,再使用自我的這兩個含義已經不合適。比如,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中的“自我”指代的實際上是一個人“人格”的實現,即人格得到充分發展、潛能得到充分發揮等。此時使用人格概念可能更加準確。在目前的自我研究中,后三種含義更符合當代研究者對自我的理解。換言之,當代心理學研究中所指的自我大體上強調了個體作為體驗的主體、個體對自己的信念和自我作為一個能動的執行者三個方面。

2.2.2 自我的內涵

在哲學心理學的視角下,Martin、Sugarman和Hickinbottom(2010)認為自我是個體的“人”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認為個體的“人”(person)指的是“一個可識別的、具身的人類個體,它具有存在性,能夠自我理解(自我),具有能動性”。這里的可識別指的是人的身體特征和社會身份;具身指的是持續與自然、社會環境接觸的個體的物理、生物意義上的身體;存在指的是個體作為一個人類個體,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的生存。而此處的自我并不是一個基質(substantive)意義上的實體,而是一個特殊的“理解”的過程。所謂理解,指的是物質、社會文化世界以及最終心理世界得以揭示的過程,這一過程可能是外顯的,也可能是悄無聲息的。按照這一定義,自我就是人對自身以及對造就自身的種種原因進行理解的一個不斷變化的動態過程。

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Leary和Tangney(2012)認為表2.1中自我的各個含義雖然難以概括成一個統一的定義,但是自我的三種主要的表現——體驗的主體、對自己的信念和能動的執行者——或多或少帶有反身性思維(reflexive thinking)的成分。所謂反身性思維,即指個體以自身作為認知的對象。所以,雖然很難提出一個統一的關于自我的定義,但可以將反身性思維作為自我最突出的內涵,即“自我是使個體能夠有意識地思考自身的一系列心理機制和過程”。

根據這一劃分,則可以對表2.1中列出的以及未列出的諸多“self-”合成的術語進行分類。

(1)自我作為“體驗的主體”

這一側面強調的是“我”作為各類感官信息的接收者。但在目前的研究中,體驗的主體大多側重的仍然是對自我相關信息的接收與感受。其典型的體現包括自我覺知(self-awareness)、自我意識(self-conciousness)、自我知覺(self-perception)以及自我關注(self-regard)等。這些概念并不涉及人們對自己的信念,即不涉及形成一個抽象的、概括的圖式,用以描述自己的特征。事實上,其與自我作為“對自己的信念”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前者更為關注經驗層面,而后者強調抽象概括的自我圖式,兩者在個體的心理加工中存在的沖突也體現在這些側重點各異的概念之中。比如,自我覺知描述的是個體是否在此時此刻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體驗、生理變化、動機以及想法(thought),是對個體的意識狀態的一種描述。有研究表明,由于受到抽象的自我圖式和信念等“自上而下加工”因素的影響,人們常常并非任何時候都能夠感知到自己的軀體狀態(Pennebaker & Skelton,1981),因而自我覺知常常成為描述一個人此時此刻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自上而下加工”或“自下而上加工”的影響的指標。當個體深受固定的自我認識限制,進而對自我相關信息、自我的利益等出現選擇性忽視甚至完全忽視時,自我作為“經驗主體”的作用則完全被淡化了。這種狀態往往會被描述為低自我覺知或缺乏自我意識。

另外,自我知覺概念出自自我知覺理論(self-percpetion theory),主要強調在態度形成過程中個體對自己的行為的觀察(Bem,1967,1972)。根據自我知覺理論,個體會在缺少對自己內在狀態的感受的情況下,依靠觀察自己的行為表現推測自己的態度。在這一意義上,自我的作用同樣是一個體驗的主體。

(2)自我作為“對自己的信念”

在當前關于自我的研究中,這一意義上的概念占大多數,比如“自我概念”“自我復雜性”“可能自我”“自我認同”等。在這些概念中,自我成為個體持有的對自身具備的特點、狀態、人格、人際關系、社會身份等一系列問題的認識與信念。換言之,這里的自我成為個體針對自己的一套信念與認知的集合。“自我”與自我賴以存在的“載體”完全剝離,成為一個純粹認知的對象與產物,因而易于用語言加以表述和分析。在這一意義上,“自我”的形成、內部結構以及后續影響都催生了大量相關的理論與實證研究。

比如,個體已經形成的對自己的認識被稱為“自我概念”。“自我概念”的內部結構與維度的豐富性程度通過“自我復雜性”(Linville,1985)等概念與模型(McConnell,2010)加以描述,個體除了對自己現實的狀況擁有一套信念,即“現實自我”,還會根據業已形成的對自己的認識和自己的價值觀、信念等,設想種種可能的自我(possible self)(Markus & Nurius,1986),進而受到這些可能自我的驅動,在行為上表現出趨近或回避的傾向。比如,依據時間維度,自我認識可以劃分為未來的自我、現在的自我、將來的自我,以及依據渴望/義務維度劃分為理想自我(ideal self)和應該自我(ought self)(Higgins,1987)。

在這一框架下,個體對自己的情感反應也構成了信念的一部分。比如,“自尊”和“自我評價”的概念側重個體對自身價值大小的評估(Leary,Tambor,Terdal,& Downs,1995),在這一過程中,高自尊的個體傾向于認為自己是有價值的。這樣的判斷也屬于個體對自己的信念的一部分。與之類似,新近的研究認為,自戀(narcissism)的情況與自尊非常類似,根據自尊的社會計量器理論(sociometer theory),自尊是一個內化于個體的、用以提示人們在社會中的價值以及被接納程度的“指示器”或“儀表”;而自戀可被視為一個類似的儀表,用以提示個體在社會中的地位,即所謂“神圣計量器”(hierometer)(Mahadevan,Gregg,& Sedikides,2018),它會隨著人們感受到他人對自己的尊重程度,以及由此推測出的自己的地位而發生變化。

由此可見,在將自我作為“對自己的信念”進行理解時,自我是一套信念或命題系統,是與科學理論、民間傳說、宗教迷信等類似的一個認知系統或認知圖式。在這一認識中,作為信念的“自我”與其所賴以產生的“自我”的“實體”之間存在復雜的關系——對自己的信念既不是簡單地“反映”“歸納”自我相關的信息,也不是完全的“自上而下加工”,即不是完全無視與自己相關的信息。

通過將自我理解為一種信念,這一思路回避了“到底哪些東西是我的本質一部分,哪些與我有關的東西只是表面現象”“我有哪些隱藏的、尚未發展出來的潛在本質”等早期受到哲學家和心理學家關注的問題。即不再關心人的內心是否存在一個穩定的、持存的、或隱或現的“自我”,其作為個體的本質,會在現實生活中不斷展現復雜多變甚至矛盾沖突的表現,最終引導并決定個體的人生。后面的這些問題雖然也可以冠以“自我”之名,但當前更可能用“人”或“人格”等概念加以表達,即Leary和Tangney(2012)所認為的自我的前兩種含義。

(3)自我作為一個“執行者”

這一側面突出強調了自我的主動性、能動性的作用,最為突出的表現是“自控”“自我調節”“自我保護”“自助”等概念的提出。在這些概念中,“自我”成為一個有意志的能動者,而將“自我”引入是為了強調概念中的動作發起和實施源于當事人的內在,而非源于外力。自我作為執行者突出了人們在反身思維過程中注意到的一個現象,即注意到自己具有意志和主動性,許多行為是自己產生意志后,通過意志努力付諸實施的,而不僅僅是消極被動地對環境刺激做出的反應。另外,雖然將自我理解為“人格”在當前的研究中已經較為罕見,但是這一關聯仍然可以在將自我視為執行者時感受到。換言之,按照這一思路,作為執行者的個體所表現出的意愿、沖動和動機常被視為真正表現了一個人的“個性”,而這一“個性”能否得到充分地實現和發展有賴于物質和精神條件的滿足,也有賴于一個人內心是否真正具有這種“個性”,即便還沒有得到充分地發展和表達。

對自我的這一類現象的最早論述至少可以追溯至Epicurus的原子論中的“偏斜”(swerve)概念(Aune,1985,p.188)。在早期的自我研究中,由于受到行為主義的影響,這一類不易客觀考察的現象常被貶抑、淡化、回避(Morf & Mischel,2012)。其原因在于,除了容易推論出獨立于個體生理過程的“靈魂”概念、容易令人聯想到“腦中小人”的隱喻和近代生命科學中的活力論(vitalism)之外,自我作為“執行者”的觀點由于強調個人的主體性,本身確實易于引發類似“這一能動性的來源和本質”以及“自由意志是否真實存在”等復雜且眾說紛紜的哲學問題。在隨后的研究中,研究者對相關問題的哲學意義采取回避的態度,更多地從經驗層面對自我的執行功能進行描述和分析,并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

比如,“自我效能感”概念針對的是個體對自我作為執行者是否具有“效能”的信念,或“效能預期”(efficacy expectation),即便其本質上仍然是一種關于個體自身的信念,其信念的內容關注的是自我作為“執行者”和“能動性”的側面(Bandura,1977,1982)。具有高自我效能感的個體傾向于認為自己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便能夠調動資源、設定日程、堅持不懈,直至達到目標,亦即認為自己的“自我”是具有能動性的、有力的、有效能的。研究也確實表明這一信念會對個體的行為績效產生影響(Bandura,1982;Vancouver & Purl,2017)。

此外,“自我調節”與“自我控制”概念能更為直接地考察自我作為“執行者”的相應機制。以往關于人們自我控制、自我調節的研究更為關注目標設置、目標追求以及內外部動機的作用(Lepper,Greene,& Nisbett,1973),近期研究者提出的自我控制資源維持模型,將自我的意志力或“能動性”理解為一種資源,人們進行自控任務時需要消耗這類資源(Baumeister,Vohs,& Tice,2007),而當資源消耗殆盡,便會出現“自我耗竭”(ego depletion),導致在隨后需要自控的任務中表現變差(Govorun & Payne,2006)。一個形象的比喻是,個體的自控能力仿佛一塊肌肉,短時間內的自控任務就像劇烈運動會使“肌肉”酸痛并喪失進一步負重的能力。但正如通過鍛煉、合理分配運動量等手段可以提高人們的肌肉力量和耐久力,也有許多手段可以增加人們的自控資源、避免自我耗竭(Alberts,Martijn,& de Vries,2011;Baumeister et al.,2007;Janssen,Fennis,& Pruyn,2010)。

最后,表2.1中還有一類自我相關的概念不能完全歸入上面三類自我的主要表現,比如“自我懷疑”“自我設障”“自我保護”“自我參照”等。這一類概念中,自我的體現既不完全是一種圖式,也不是感受的體驗者或意志的執行者,更類似Leary和Tangney(2012)所強調的“反身性”。換言之,雖然這一類概念可能或多或少涉及前面三類自我表現,但最核心的實際上是將自我作為某一動作或行為的“承受者”,強調是自己而不是他人是某一行為的受事者。

以自我設障(self-handicapping)為例,這一概念指的是人們在自我強化動機(self-enhancement motive)的驅使下,可能會給自己的成功設置障礙,以便自己在任務失敗后,這一失敗不會被解釋為自身能力不足(Berglas & Edward,1978)。雖然設障的人是當事人自己,但是由于這一行為是受自我強化動機驅使的,而且常通過自動或無意識的機制發生作用,所以顯然不能確鑿無疑地將其視為自我作為執行者的表現。再者,自我設障中的“自我”雖然確實涉及個體對自身的認識與評價,即在自我強化動機的影響下,個體希望自己的自我評價保持積極,但是此處的自我信念是行為的動機和期待最終達到的效果,并不是行為的直接結果——自我設障的直接結果是使自己在行為失敗后獲得一種便捷的借口。將其中的自我理解為“體驗者”與其內涵更不對應。因此,在自我設障的概念中,自我的表現不能完全解釋這三類自我的表現。在這一概念中,自我的表現主要是作為行為的承受者,除此之外并不表現出任何特征——無論自我設障行為中的自我具體是怎樣的、帶有怎樣的特征,均不會影響這一概念的實質。由此可見,自我的概念在這里主要是作為一個抽象的反身性符號,除此之外并不涉及自我的性質與內涵。

綜上所述,根據Leary和Tangney(2012)對當前研究中自我的定義,可以大體上將當前大多數自我相關的概念按照自我在其中的作用劃分為自我作為體驗者、對自己的信念以及一個執行者三類。另外還有一些相關的概念,其中自我成分的出現主要針對概念所描述的思維與行為的反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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