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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自我的形成

當人類將自身與其他生物種群進行比較時,會注意到作為一種高等動物的人類,實際上在許多技能上遜色于其他“低等”動物。人類的感官敏銳程度、骨骼肌強壯程度以及軀體自我保護能力等在自然界中不能說十分突出,至于缺少飛行以及在水下呼吸的能力更常被視為一種缺憾,以致推動了飛行器和潛水艇的發明。大量的文獻論述在提到人類自稱“高等動物”的原因時,往往會談到智力、社會組織、語言等因素,其中人類的“自我意識”常常被認為是眾多使人類出類拔萃的因素之一。尤其是在計算機和人工智能技術蓬勃發展的今日,人類的邏輯分析與推理能力顯得日益遜色,在許多方面不如計算機的表現,人類的自我意識則顯得尤為突出。計算機和人工智能在執行機械的任務時可能表現得極為出色,但是據說由于缺少“自我”,它們永遠只能服從于人類的意志,面對世界也不太可能產生獨立的感受與感悟,進而與人類極為珍視的藝術創造、科技創新能力永遠無緣。可見,至少在人類的自我審視中,自我具有重要的意義。比如,在對群際關系進行研究時,有研究者提出,當人們貶損外群體成員時,可能有意無意地試圖剝奪對方的人性,而這一“非人化”過程中被剝奪的“人性”恰恰就包括大量被視為自我的表現的一些特征,如“能動性”(agency)與“個體性”(individuality)(Haslam,2006)。

那么,既然自我這一心理機制如此重要,為何人類會如此幸運地具有“自我”以及“自我”從何而來,顯然是一個值得研究者認真思考、認真回答的問題。

2.3.1 種系層面——Homo Sapiens Sapiens的自我

對于人類自我的形成歷程,目前的研究往往從不同的層面進行分析。種系層面的研究主要關注靈長類和古人類的演化過程,通過分析相關的顱骨化石證據以及古人類活動遺跡來判斷人類作為一個生物物種如何逐步發展出自我,并對推動這一變化的因素、機制以及關鍵時間節點進行推斷。種系層面的研究需要結合社會心理學、比較心理學、人類學以及考古學等多門學科,是一個常被主流心理學領域忽視的交叉研究領域。

在人類學的視角下,“自我”的概念實際上指的是現代人(Homo Sapiens Sapiens或anatomically modern human)的一種心理機制或心理過程。從種系演化的角度考慮,自我這一心理機制很可能對物種的生存和繁衍具有重要價值。演化的視角常包括以下假設(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1)有機體的某些特性源于基因;(2)這些受基因影響的特性在有機體種群中隨機變化;(3)某些特性與有機體所處環境更為匹配;(4)擁有優勢特性的個體在這一環境中尤其適應,最終導致其在繁殖行為上占優勢;(5)成功的繁殖導致在隨后的物種中這一優勢特性出現的比率提高;(6)特性上的改變同樣持續伴隨著種群內部個體之間的隨機差異(variability),而這一差異是持續演化的前提。以此邏輯來理解自我的出現,研究者亦認為自我可能是人類演化的產物:自我可能使早期人類種群尤其適應當時的環境,進而使擁有自我的種群在演化過程中占優勢,最終擁有自我的種群演化成為現代人類,而缺少自我的種群則逐漸滅絕(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

這一推斷建立在兩個假設上。首先,認為自我是演化的產物的觀點建立在自我的功能性假設(functionality argument)的基礎上,即認為自我具有重要的功能,使具備自我的個體具有生存與繁衍的優勢。雖然也有一些不同的理解(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目前許多研究可以從側面支持這一假設。比如有研究表明在現代人當中若因心理疾病等原因導致自我受影響時,個體的心理健康等各方面與正常人相比均會受到消極影響(Cicero,Martin,Becker,& Kerns,2016;Donahue,Robins,Roberts,& John,1993)。另外,是否擁有自我意識、能否區分自我與他人、能否用符號的方式理解與表征自己,是生物與演化的角度上自我的幾個重要的發展階段。除人以外的許多其他的生物也具備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識,能夠區分“自我”與“他人”,但只有人類能夠運用符號進行自我表征、設置目標、評價行為結果等(Sedikides & Skowronski,2000a;Sedikides,Skowronski,& Dunbar,2006)。從演化的角度來看,人類發展出復雜的自我,有利于處理來自環境的壓力(Sedikides & Skowronski,1997)。可以想象,早期人類擁有了使用語言、設置目標的能力后,能夠更好地預見環境的變化,計劃自己的行為,因而在狩獵、逃生、自衛等方面擁有大量生存優勢。此外,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早期人類具備了自我后,能夠更好地形成群體,進行互動。群體能否有效地組織,直接決定了早期人類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能否生存、能否保持繁衍(Sedikides & Skowronski,1997,2009)。群體生活存在許多挑戰,比如個體需要注意不同的情境,記住與特定個人和群體互動的時間及內容,在心中模擬與某個人互動,感知到潛在競爭者地位的變化,欺騙高地位的競爭者,追蹤潛在配偶的性可接受性和適應性,展現身體與社會能力以吸引潛在配偶,欺騙以及識別騙局。除此之外,群體生活還涉及大量協調、服從、忠誠、懼怕、排斥等。這些因素使擁有“自我”的種群具有一定生存優勢。

這一推斷的另一個假設是自我具有基因和生理基礎。只有當自我的相關心理機制在一定程度上依賴特定的神經相關物(neural correlates),而后者在個體發育過程中出現又有賴于特定的基因,生物演化以及自然選擇的理論邏輯才得以成立。近年來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已經為這一假設提供了大量支持的證據,比如研究表明外側前額葉與自我的許多機制存在關聯(楊帥,黃希庭,& 傅于玲,2012)。即便可能難以找到一個邊界清晰、功能單一的“自我”腦區,但是自我的心理機制依賴大腦多個主要區域共同參與并無疑問,當特定腦區受到損害時,個體的自我功能亦隨之受影響。此外,自我具備基因和生理基礎對于從種系的層面考察自我的形成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人類的演化過程是一個大腦的體積和形態持續發生變化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會直接表現在原始人類的顱骨化石形態的改變上。由于自我心理機制的出現取決于人類是否具備了特定的腦區,從顱骨化石上找到相應的證據將有助于理解種系層面人類自我的產生過程。

據此,從種系層面上考察自我形成的證據可能來源于以下幾個方面:其他低等物種以及靈長類表現出的自我的雛形、早期人類顱骨的特性及變化,以及早期人類活動的遺跡。如果自我具有功能且能夠在演化中不斷得以強化,這一演化的過程應當在演化不同階段的物種上有所表現,可以通過比較心理學的方式加以研究;由于自我具有相應的神經生理基礎且與若干主要的腦區存在關聯,則這些區域的形態改變證據可以為歷史上自我的發展提供佐證。最后,根據上述假設,自我的出現可能為人類帶來重要的演化優勢,承擔了相應的適應功能,因而自我在演化過程中的出現不可能是一個完全個體內的局限在心理層面(intraindividual and intrapsychic)的現象,而應當在當時人類活動遺跡上留下一系列證據,可以通過考古學對早期人類活動的遺跡的發掘加以研究。

(1)比較心理學的證據

演化的角度認為自我不太可能完全在人類中憑空出現,自我功能的雛形應當在其他靈長類動物乃至更為低等的動物身上表現出來。早期的研究已經發現黑猩猩(chimpanzee)的鏡像識別能力與人類類似,它們能夠在鏡子中識別出自己的形象(Gallup Jr.,1970)。鏡像自我的能力是符號自我認識的基礎和雛形,當代人的嬰兒一般在15~18個月才能夠通過類似的紅點測試(Asendorpf,Warkentin,& Baudonnière,1996;J.D.Brown,1998)。除了自我識別的能力,Skowronski等人從時間敏感性(sensitivity to time)、能動感(sense of agency)的角度回顧了相關的研究,可以注意到在所有三個方面其他靈長類動物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現代人的自我的雛形(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這樣的結果可以為演化的觀點提供強有力的支持,但對于判定現代人意義上的自我的最早出現時間幫助不大。

(2)古人類頭骨的證據

由于缺少直接的大腦化石證據,研究人類腦演化的最直接證據是頭骨化石。以往由于技術的限制,研究者對頭骨化石的分析往往集中在頭骨的形態以及古人類腦容量的變化上。近年來隨著技術的進步,研究者可通過計算機斷層掃描技術(computed tomography,CT)復原出顱骨的顱內模(endocast),以此進一步分析腦表面形態特征(Neubauer,2014)。顱內模又稱為腦模,是從顱骨內表面提取到的腦的外部形態,保存了腦的大小、形狀及表面形態特征的信息(吳秀杰,劉武,& Norton,2007;吳秀杰 & 張玄,2018;Neubauer,2014)。在大腦早期形成過程中,大腦、腦膜以及顱骨往往是以一種整合的方式共同發育,顱內模因而能夠很好地反映大腦的表面形態(Moss & Young,1960),并可依此對大腦本身的結構改變進行推測。雖然早期研究中研究者也會通過石膏等方式填充顱內模,但是這樣的方式效率低、不精確,難以進行幾何形態的定量分析。通過高分辨率的CT技術復原出的古人類顱內模可以在3D建模的基礎上進行幾何形態測量分析(geometric morphometric analysis),以研究一系列重要的古神經學(paleoneurology)問題,如顱容量大小及演化趨勢、顱內模表面壓跡及溝回特征、腦不對稱性及神經血管系統壓跡等(吳秀杰 & 張玄,2018),尤其是可以從中推斷出大腦各葉的相對比例等重要信息(Stein & Rowe,2011,p.174)。

在顱內模的研究中,與自我的發展關系最為緊密的問題是大腦的體積與大腦的球體化過程(globularization)。在人類的演化過程中,從最早的南方古猿、直立人、能人直到智人,古人類腦容量在不斷增加,與之伴隨的是古人類智力的顯著提升和自我相關的心理機制的發展。但是研究表明,30萬年前的早期智人的腦容量已經進入了現代人的腦容量范圍(Neubauer,Hublin,& Gunz,2018),而大量考古證據表明古人類真正達到行為上的現代性(behavioral modernity)的時間節點在5萬至4萬年前(Klein,2000)。在30萬年前到5萬年前,古人類的大腦容量并沒有持續不斷地繼續增大,而是走向了形態改變的方向,可能是因為進一步增大的大腦可能會給分娩帶來困難(Stein & Rowe,2011,p.311),或生理上母親所能為胎兒腦部發育提供的能量存在上限等原因(R.D.Martin,1996)。在這一階段,古人類腦演化特征主要是在腦容量變化不大的情況下,大腦額葉變高、頂葉變得更膨脹、枕葉變得更圓且更回縮、小腦變大且更膨脹,即從早期的細長條狀(elongated shape)變為現代人的球狀(globular shape),即大腦的球體化過程(Neubauer et al.,2018)。值得注意的是,早期大腦球體化受大腦的驅動而不受面部骨骼變化驅動(Neubauer et al.,2018),面部骨骼變化僅僅在球體化后期才參與影響,且后期的變化比率很小,對腦發育的影響不大(Neubauer,Gunz,& Hublin,2010)。與現代人類同源的尼安德特人在約50萬年前與早期現代人類走向不同演化路徑,尼安德特人雖然在大腦容量上與現代人相似(Neubauer & Hublin,2012),甚至有人認為可能比現代人稍大(Neubauer et al.,2018),但其形態仍然與直立人大腦的形態類似,并未出現球體化的特征(Hublin,Neubauer,& Gunz,2015;Neubauer & Hublin,2012),因而可能在部分大腦功能上與現代人類存在巨大差異。如圖2.1所示,對比直立人、尼安德特人以及現代人的顱內模,即可發現現代人的大腦形態表現出明顯的球體化傾向。

圖2.1 直立人、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的顱內模平均形態(Neubauer et al.,2018)

大腦的球體化有重要的演化意義,因為研究普遍認為球體化過程并不是一種偶然的、與腦功能無關的形態改變,而是很可能對應著大腦的高速生長,與人類自我的發展有密切的關聯。一方面,大腦球體化的過程與現代人圍產期的大腦發育進程類似,因而可能與大腦的發育有關。在比較人類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的大腦發育模式時可以發現,人類在圍產期大腦經歷的包括球體化過程在內的多方面的改變是區別人類與其他靈長類動物大腦發育的關鍵(Neubauer et al.,2010)。這一結果可能表明,人類在演化過程中經歷的大腦逐步球體化或許與現代人的大腦個體發育過程中的球體化存在一定關聯,且這一趨勢是受大腦的自身快速發育驅動的,而不是由顱面部的其他區域改變而誘發的。此外,在人類演化過程中,現代人大腦球體化可能也與其生命史特征有關,且這樣的生命史模式可能使現代人最終成為人類種系中唯一生存下來的種群(Hublin et al.,2015);與之相反,與現代人走向不同大腦演化路徑的尼安德特人則逐漸滅絕。

另一方面,演化過程中大腦球體化結束的時間大致在10萬年前至3.5萬年前(Neubauer et al.,2018),大致對應歐洲的舊石器時代晚期(Upper Paleolithic),這一時間段恰好對應其他考古證據所得出的人類最終達到行為現代性的時間節點。這一時間上的對應表明大腦球體化的過程與人類的行為現代性可能存在關聯,不過,研究者對于行為現代性出現過程的性質仍存在爭議。比如,以Klein為代表的研究者認為行為現代性的出現固然受到漸變的影響,但是古人類的若干關鍵的技術進步源于基因突變對生理結構帶來的改變,即所謂“人類革命”的觀念(Klein,2000);而另一批研究者仍然認為行為現代性是逐漸出現的(McBrearty & Brooks,2000)。

古人類在大腦球體化過程中涉及的多個腦區容積比例的改變都與自我的功能有關。比如,在球體化過程中,額葉變得更高、相對比例增大,而在自我的神經機制中,背內側和腹內側前額葉均與自我參照加工(self-referent processing)的關系密切,與自我信息的覺知與評價、自我與他人表征等有關。比如,一項元分析表明在完成自我參照加工任務時,幾乎所有的研究中內側前額葉皮質都是主要被激活的區域之一(van Veluw & Chance,2014)。另外,頂葉變得膨脹但其表面積并未發生太大改變,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是這一區域大腦表面不可見的某一個或多個腦區的體積的改變導致的,其中可能性較大的是楔前葉(precuneus)。楔前葉位于大腦縱裂(medial longitudinal fissure)內側,因而其體積的改變不會直接影響顱內模的形態,但是可能會使整個頂葉向上膨脹。關鍵的是,大量研究表明楔前葉尤其與自我表征存在關聯(Lou et al.,2004),且楔前葉與內側前額葉皮質、前扣帶回皮質(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ACC)等區域構成的皮質中線結構(cortical midline structure)是抽象的、整合的以及評價性的自我表征的神經基礎(楊帥 et al.,2012)。除了楔前葉的作用,額葉與頂葉構成的額頂鏡像神經元區(frontoparietal mirror-neuron areas)在自我與他人的身體表征區分中起作用(Uddin,Iacoboni,Lange,& Keenan,2007)。總體而言,可能驅動古人類大腦球體化的關鍵腦區——頂葉和額葉——均與自我的心理機制存在密切聯系。

另外一系列研究注意到古人類大腦球體化與自我的另一個重要標志——語言的關聯。在社會互動論的視角下,人的自我認識是建立在社會互動的基礎上的,符號互動論理論家如Cooley和Mead尤其強調了觀點采擇(perspective taking)在這一過程中的重要性(J.D.Brown,1998),因為人類需要他人的視角以實現對自己的超越,從而“成為自我的客體”(an object to himself)(Mead,1934)。但是如果離開了以語言形式進行的、基于表意符號(significant symbols)的溝通(Mead,1934),這樣的觀點采擇是不可想象的。再者,形成對自己的信念涉及符號與抽象加工能力,而語言可能是最為有效的符號系統,甚至成為高級符號系統的同義詞,所以自我的發展與語言的發展應當有相當程度的關聯,語言的發展可能對自我表征的形成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最近有研究者提出了“球體化假說”(globularization hypothesis),以解釋語言的出現(Boeckx & Benitez-Burraco,2014b)。該假說認為古人類語言發展依賴“適于語言發展的大腦”(language-ready brain)的出現,且進一步認為這一“語言腦”涉及的關鍵區域是丘腦以及丘腦和額頂葉之間的網絡,而這一區域正是大腦球體化帶來的后果之一(Boeckx & Benitez-Burraco,2014a,2014b)。基于球體化假說,人類語言發展的許多現象均可以得到解釋,比如正是由于兒童發育過程中同樣存在大腦球體化過程,新生兒并不具備成熟的“語言腦”,所以人類童年時期的第一語言(first language)習得速度快但無法即時完成(Irurtzun,2015)。可見,“語言腦”的出現可能與人類演化乃至兒童發展過程中的大腦球體化關系密切,且由于語言在自我形成中的重要作用,也可以說大腦球體化很可能為古人類提供了一個“適于自我出現的大腦”(self-ready brain)或“自我腦”。人類很可能只有在擁有了相應的神經生理機能后,才具備在社會互動、內省等過程中發展出自我概念的可能性。

(3)考古學的證據

考古學常被認為是文化人類學的“過去時態”,主要通過古代的物質遺存和遺留下來的物質文化來研究過去的人類和社會(Renfrew & Bahn,2012)。對古人類活動遺跡的考察可以揭示古人類的生活方式以及文化形式,從中可以推測古人類的發展程度。古人類的自我形成過程可能表現在一系列現象上。

首先,化妝與自我裝飾的行為。化妝與自我裝飾需要兩類與自我相關的心理機制,即視覺的自我識別以及符號的自我表征。個體只有在鏡像中識別出自己,才有可能理解化妝和裝扮的意義,雖然原始社會沒有現代意義上的鏡子,但是在水中注視自己的倒影是可以設想到的、極可能出現的涉及視覺自我識別的情境。有意識的化妝與自我裝飾需要個體從他人的視角審視自己,并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在社會互動過程中對他人的意義。這一過程與符號互動論視角下對自我的理解相對應,涉及認知層面個體對自我的表征。早期關于自我的研究均將個體的視覺自我識別作為自我發展重要的標志(M.Lewis & Brooks-Gunn,1979),尤其會通過紅點測驗(mirror rouge test)來檢驗兒童識別自我的能力(Asendorpf et al.,1996)。因此,在古人類遺址上若發現人類制作裝飾品、用顏料染色并進行身體彩繪等的證據,則暗示人類在此時已經具有自我的心理機制的部分表現。

其次,制作與使用工具。制作工具傳統上一直被認為是區別人與猿的核心標準,有些理論家甚至直接將制作工具理解為人的本質定義(恩格斯,2009,p.421)。但是近年來隨著考古學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工具使用與制作本身并不是區分人與其他靈長類的“金標準”,真正重要的是工具的類型及其所涉及的認知加工程度和工藝水平(高星,2018)。對于古人類工具的研究大量集中在石質工具上,可能因為石質工具更易于保存,能夠出土足夠的樣品以供分析。目前使用較廣的對石器的分類系統由Clark(1969)提出,他將石器制作技術從早期原始的石器到后期的復雜加工的演進過程分為五個模式。

模式1:從石核(core)上擊打下石片(flake),兩者隨后均被當作工具,如搗碎食物和切割。典型的代表是坦桑尼亞的奧杜韋峽谷出土的并因此而得名的奧杜韋石器(Oldowan industry)。

模式2:通過打磨石核和石片制作出石器雙面均鋒利的切割器。典型代表是法國小村莊圣阿舍爾出土的阿舍利石器(Acheulian industry),主要包括石質手斧。

模式3:在預先挑選好的石核上系統地敲下石片,并打磨以制作出式樣統一的工具。典型代表是勒瓦魯瓦石器(Levallois industry)和莫斯特石器(Mousterian industry)。

模式4:敲出棱柱狀的刃具,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工為更精致的石器。典型代表如奧瑞納石器(Aurignacian industry)。

模式5:反復加工制作而成的微型石器(microlith)以及復雜工具。典型代表如馬格德林石器(Magdalenian industry)。

在這些階段,即便最早期的模式1中的奧杜韋石器也已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能動性或主動意圖,可以理解為自我功能的雛形。近來的發現表明,早于奧杜韋石器的Lomekwian石器的出土可能將有意識的石器制造與使用的時間提前到330萬年前(Harmand et al.,2015;Proffitt et al.,2016)。考慮到這一時期的南方古猿阿法種(Australopithecus afarensis)和肯尼亞平臉人(Kenyanthropus platyops)腦容量約有現代人平均水平的1/3(Kottak,2008),其行為中真正“自覺”的程度以及認知加工能夠達到的程度可能需要更為謹慎地對待。因此,固然可以認為石器制作達到模式1、模式2前后(Lomekwian石器、奧杜韋石器)標志著某種形式的自我功能已經出現,其表現可能是非常粗糙而有限的。與之相反,以勒瓦魯瓦石器為代表的模式3階段的石器帶有更為明顯的自我出現的標志。勒瓦魯瓦石器傳統中,古人類開始挑選合適的石核,初加工為預備好的石料(platform)后,用統一的規格從石料上連續地敲下石片,因而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對石片加工以制成用途不同的工具。在勒瓦魯瓦石器的制作中,古人類石器制造者只有具備明確的制作目標,對石頭材質和力學性質以及加工工藝非常熟悉,才能夠挑選出合適的石核;并且勒瓦魯瓦石器工藝流程復雜,要求制作者具有序列組織的能力(hierachical organization),即按照特定的工序分步驟完成階段目標,最終達到預定目標的能力,這都暗示了高度的計劃與決策能力以及認知表征、推理的能力(Eren & Lycett,2012;Muller,Clarkson,& Shipton,2017)。石片的統一規格表明制作者必須經過反復練習才能達到,暗示了專家技能的出現、長時記憶和短時記憶的擴展(Wynn & Coolidge,2010),以及小腦功能的發展;并且,古人類在傳授和習得這一技術過程中即便不必然需要現代意義上的語言,但很可能需要反復的示范和不同形式的指導,因而需要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的參與(Wynn & Coolidge,2010)。最近也有研究者指出,勒瓦魯瓦石器制作過程除了涉及以往所認為的線性的、按照預定計劃制作石器的模式,還可能涉及因地制宜、權衡石料性質以便最大限度利用石材“邊角料”的復用模式(recurrent system)(Lycett & Eren,2013;Shimelmitz & Kuhn,2018),這也涉及對自我長期意圖的認知以及決策的能力。在此基礎上,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測:如此復雜的工藝流程完全偶然出現或完全依靠內隱的、無意識的動機推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具備制作勒瓦魯瓦石器能力的古人類應當具有相當的自我能動性。因此,以勒瓦魯瓦石器為代表的模式3階段的石器工具可作為自我功能出現的標志。

再次,復雜的符號功能以及藝術。能夠使用抽象的符號加工創作藝術作品是古人類認知能力發展的標志(Eccles,1989;Kottak,2008;B.Lewis,Jurmain,& Kilgore,2013;McBrearty & Brooks,2000;Stein & Rowe,2011)。在皮亞杰的認知發展理論中,表征和使用符號的能力是劃分兒童感知運動階段和前運算階段的標志之一(J.D.Brown,1998),能夠使用符號思維是認知發展的重要進步。此外,許多研究者認為藝術作品,如法國肖維巖洞(Grotte Chauvet)的史前壁畫是古人類開始具備創造力的標志(Stein & Rowe,2011),是行為現代性的組成部分(McBrearty & Brooks,2000)。由于大部分史前時代的藝術載體不易被保存,目前所能依靠的主要是壁畫和各類石雕等,傳統將其劃分為巖洞藝術(parietal art)和可移動藝術(portable art或mobiliary art),主要集中在舊石器時代晚期(Moro Abadía & González Morales,2013)。在辨析其他靈長類動物是否具有藝術創作能力時,有研究者提出了意圖性(intentionality)、象征性(symbolism)和審美的敏感性(aesthetic sensitivity)三個標準(Seghers,2014)。目前的實證研究中關于其余靈長類是否具備后兩者的結論尚不一致,但是關于意圖性的結論很明確:只有人類的藝術作品中能夠表現出清晰的意圖性(Seghers,2014)。因此,從自我的角度審視古人類藝術作品的證據表明,其已經表現出自我的能動性,并且在藝術創作中對符號的使用所涉及的認知加工模式與形成自我概念、進行自我評價高度相關。不過,由于大部分藝術作品不易被保存,所以基于壁畫等形式保存的藝術作品確定的時間可能會低估人類藝術創作出現的時間。所以,在此處將藝術作品出現作為古人類自我功能出現的下限。

最后,墓葬。與藝術類似,有意識的墓葬常被視為人類行為現代性的標志(Leary & Buttermore,2003;McBrearty & Brooks,2000;Stein & Rowe,2011)。墓葬的出現需要一系列條件,比如人的自我意識、初步的社會群體、穩定的社會紐帶(Smirnov,1989)。除此之外,墓葬儀式以及相應的觀念也包含了人類對于死亡的理解和應對(Greenberger,Pyszczynski,& Solomon,1986;Rosenblatt,Greenberg,Solomon,Pyszczynski,& Lyon,1989),而這需要符號加工與以符號為中介的溝通。在部分尼安德特人的墓地中,除了發現出土的古人類化石和工具外,還可以通過分析發現土層中有花粉存在,這表明可能存在下葬的儀式(Stein & Rowe,2011)。近年來在以色列Qafzeh巖洞出土的早期智人墓地也發現存在殉葬品,包括動物的尸骸以及用于裝飾的經赭石染色的貝殼(Bar-Yosef Mayer,Vandermeersch,& Bar-Yosef,2009)。除此之外,該巖洞出土的古人類化石中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兒童,從顱骨的分析可見其頭部曾遭受外傷而出現顱骨破損,可能導致了大腦發育遲緩,對其隨后的認知、人格發展產生了影響。但是從考古證據可見,該兒童受到了額外的重視,如單獨埋葬、胸前有鹿角做裝飾等(Coqueugniot et al.,2014)。從自我的角度思考,墓葬的意義在于其標志著古人類能夠進行心理時空穿越(mental time travel),即基于當下的自我認識對自己及親人的未來進行想象,否則難以理解墓葬的存在意義。在這里,墓葬的出現表明古人類具備自我表征的能力,能夠想象過去、現在及未來的自我,而且能夠將其連接為一個整體,即能夠形成自我連續性(self-continuity)或自我認同。并且,在墓葬中的儀式以及對不同的死者給予區別對待,都暗示已經存在社會分化以及關于墓葬的文化觀念。因此,可以認為墓葬的出現同樣是古人類具備自我功能的重要時間節點。

根據以上的相關證據,可以結合人類演化過程中的重要時間節點對自我出現的時間加以推斷。下面是人類演化的主要時間節點。

根據近年來的古人類學研究(Eccles,1989;Kottak,2008;B.Lewis et al.,2013;Stein & Rowe,2011),基本的共識是古人類的共同祖先源于非洲的多個早期人族(hominin)種群,最主要的是南方古猿屬(australopithecines)的多個種,活動的時間范圍在420萬~100萬年前,腦容量的性別中間值在430毫升~540毫升(不及現代人的1/3)。能人(homo habilis)是人屬的最早祖先,主要生活在210萬~150萬年前,其大腦容量約為640毫升。已有證據表明能人能夠使用模式1階段的石器,如奧杜韋石器。在約180萬年前,由于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人類的演化速度加快,導致了直立人(homo erectus)的出現。直立人活動在180萬~20萬年前,其腦容量達到約900毫升。目前有大量證據表明直立人已經掌握了模式2的石器技術,能制作精美的阿舍利手斧,且可以用火。直立人之后的古智人則是現代人的直接祖先,但是古智人這一門類下有多個分支,如前人(homo antecessor)、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等,其中比較突出的是在約50萬年前,源自同一祖先的現代人與尼安德特人和得尼索瓦人走上了不同的演化路線,直至后兩者逐步滅絕。

30萬年前,古智人的大腦體積已經進入現代人大腦體積的波動范圍內(M=1328mL,SD=164mL,全距1082mL~1832mL),其大腦體積已經遠遠大于直立人,并處在廣義的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 sensu lato)大腦體積的上限(Neubauer et al.,2018)。但是一個重要特征——大腦球體化程度仍不一致:30萬年前的古智人球體化程度仍然較低(19.5萬年前的Omo智人情況與此類似),其大腦形態介于直立人與尼安德特人之間。根據新近的研究,古人類大腦球體化在13萬~10萬年前已經與現代人非常接近,而達到與當代人近乎相同的程度的時間節點可能發生在10萬~3.5萬年前這個時間段(Neubauer et al.,2018)。

從其他的大量證據中也可以注意到5萬~4萬年前很可能是人類行為現代性出現的時間下限。比如,5萬年前之后能夠證明行為現代性的證據變得非常豐富,包括藝術作品、技術進步的飛躍、系統的墓葬等(Klein,2000;Leary & Buttermore,2003)。有學者認為出現這樣的“飛躍”是因為基因突變帶來的“人類革命”(Klein,2000),據此提出5萬年前是自我出現的時間節點(Leary & Buttermore,2003)。然而,也有學者對這種觀點表示反對。比如有人提出自我的出現時間應該在10萬年前左右(Sedikides & Skowronski,1997,2000a,2000b),因為相當的證據表明10萬年前的古智人已能夠進行有意識的自我裝飾(Henshilwood et al.,2002),且以色列的墓葬證據也表明起碼10萬年前的人類已經有墓葬儀式,他們能夠通過赭石染色制作貝殼裝飾品(Bar-Yosef Mayer et al.,2009;Coqueugniot et al.,2014)。人類的藝術作品相關的證據也表明雖然5萬年前后出土的證據確實更多,但早于這個時間點的證據也存在,比如7萬年前的裝飾性花紋也可以理解為藝術形式的一種(Morriss-Kay,2010)。

隨著近20年來新考古資料的不斷出現,有更多的證據不斷將人類自我的表現時間向前推,使10萬年前的估計也顯得保守(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比如,有證據表明16.4萬年前已見人類使用赭石進行染色、身體彩繪和裝飾,表明符號意識的存在(Marean et al.,2007)。而新近在摩洛哥發現的30萬年前的人類遺跡中,研究者(Hublin et al.,2017;D.Richter et al.,2017)發現這一階段的古智人已經使用勒瓦魯瓦技術制作的石器,運用該技術可制作出橢圓形的切割器,這涉及挑選合適的石頭進行打磨、銼削,所以需要提前的思考和計劃能力(Hublin et al.,2017)。除此之外,西班牙的一處古人類遺址中發掘出了一批35萬年前海德堡人的墓葬,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發現一個可能用于儀式的粉紅色手斧,這極大地提高了人們對古人類符號使用等能力的時間判斷(Carbonell & Mosquera,2006;Stein & Rowe,2011)。因此,從行為的角度看,目前已有非常有力的證據表明至少30萬年前的古人類就已經部分存在自我相關的心理機制(Skowronski & Sedikides,2017)。

與古人類行為相關的考古證據相沖突的是,顱內模的證據表明10萬年前后古智人才達到現代人意義上的球體化的大腦外部形態,所以可能直到10萬年前后古人類才完全達到現代人的自我功能。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球體化程度上與現代人存在差異,摩洛哥的Jebel Irhoud出土的30萬年前的古智人在大腦容量上已與現代人相當(Neubauer et al.,2018)。因而若結合相關的考古證據與顱內模證據,可以將自我的發展視為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不是在一個明確而清晰的時間點上突然出現。換言之,自我的部分功能有可能在30萬年前出現,而隨著30萬年前到10萬年前這一時間段中大腦球體化的發展,不同腦區的比例發生變化,古智人的自我相關的心理機制日益增強,直到5萬年前出現相關行為考古證據的“井噴”。按照這一思路,追溯最初推動古人類演化過程中的大腦逐漸球體化的動因,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源于環境與社會生活壓力下古人類的生命史中自我功能日益凸顯(Hublin et al.,2015;Sedikides & Skowronski,2000a,2000b)。

以上從種系的角度審視自我的形成,對人類在演化過程中自我相關的心理機制出現的時間做出了推斷。從這樣的宏觀尺度分析中也可以注意到自我的另外一個特點,即在漫長的種系演化的過程中,人類形成的實際上是一個功能與表現上充滿內部矛盾、相互拮抗的自我,而不是一個功能單一而清晰的自我。也就是說,人類的自我是多功能、多側面并存的,而這些功能與側面之間有時候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自我相關的眾多心理機制之間經常存在矛盾與沖突,自我一方面使個體自我強化,設法獲取并維持積極的自我評價,另一方面使個體出現自我貶低,不斷尋找、維持消極的自我評價,在自我概念上更是出現集體自我與個體自我并存且在特定情境下存在此消彼長的競爭關系的現象。人類具有自我控制、自我管理的沖動和需要,但同時又有忘我、從眾、逃避自由的動機與需要。人類的自我既渴望自主性(Brehm & Brehm,1981),又渴望逃避自主性,甚至樂于被工具化、客體化(Orehek & Weaverling,2017)。同樣是為人的自我所驅動,有時人們會為了自我的延續與生存而不擇手段,也有可能為了多種原因而主動放棄生命。在歷史文獻、文學、戲劇以及影視作品中有大量人類自我功能內部相互沖突、內心掙扎的表現,這不禁令人產生疑問:為何人類沒有形成一個功能單一而清晰的自我,以便使人類免去自我的沖突?

對這一問題的完整回答可能超出了本書的范疇。但是在此處從自我的種系發生的角度可以做出一個簡單的理解,即自我的表現與功能中矛盾的特點反而能夠帶來高度的靈活性與可塑性,可能對個體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生存具有終極的適應意義,一個功能單一的自我可能使人難以面對變化的環境,最終不利于人類種群的生存和繁衍。比如,即便當代文化環境重視并推崇自我獨特性和個體自我,集體自我對于人類可能面臨的其他環境仍有存在的意義。在遭遇環境劇變、災難、戰爭以及各類高度不可控的環境時,群體的高度團結(Swann Jr,Jetten,Gómez,Whitehouse,& Bastian,2012)、集體自我占據優勢地位可能更有利于人類種群生存。可以想象,一個在自我的結構中缺少集體自我的人類種群在這樣的環境中極易分崩離析,難以生存。因此,在演化的視角下,自我中相互沖突、彼此矛盾的心理機制并存可能是一種種群適應性的表現。在這里,自我的一致與統一可降低種群的適應性,而矛盾與沖突恰恰更有利于種群生存。

2.3.2 社會層面——社會中人的自我

在種系與生物的層面思考人類的自我時,研究者往往將人類與其他物種進行比較,得出的結論是現代人類出現時已經具備了“自我”的功能。換言之,人類是帶著“適于自我的大腦”(self-ready brain)進入文明社會的。但是從人類歷史的角度考慮,這一論斷顯然無法描述人的自我在人類社會不同發展階段的凸顯與壓抑的情況。雖然理論上現代人類在生理上具有了“自我”的能力,人類社會及歷史中被輿論裹挾、被迷信蒙蔽、被權威操縱的“聚眾”(crowd or mob)以及被權力與集體規訓的“群體”毫不鮮見,甚至可以說這些現象才是大多數人的社會經歷中的主流。另外,雖說從神經解剖的角度看人類理論上具有自我的“能力”,但是人們也會注意到社會中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同等程度地具有“自我”(Baumeister et al.,2007;Cicero et al.,2016;DeWall,Baumeister,Mead,& Vohs,2011)。這些問題都是社會心理學中長久不衰的研究課題。在這些現象中,人類似乎輕易地放棄了自我。那么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自我到哪里去了?它又是什么時候才在社會上出現?

近代以來,“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一個常用來描述人類啟蒙時代開端的說法。這一說法的存在本身表明在近代之前曾經存在一段“自我被壓抑”的歷史。在這里,自我的含義主要局限于“個體自我”(personal self),與集體自我和關系自我等其他側面相對應(Sedikides,Gaertner,Luke,O’Mara,& Gebauer,2013)。在社會科學的語境下,個體自我的覺醒與私我(private self)、自我覺知和自我意識的關系緊密,側重強調的是人們對自己的需要(包括心理、政治、經濟等方面的需要)、感受和愿望等的覺察與感知。在傳統社會,集體表征、集體記憶的重要性超越、取代了個人的私密的記憶(哈布瓦赫,1925/2002;Moscovici,1998),密切的人際網絡和公共空間超越了個體的、私人的空間(薛亞利,2009),個體的命運幾乎完全由其所屬的種族、階級、社會地位所決定,個人的命運與其所屬群體的命運高度一致,單個人的個體性、能動性往往是無足輕重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個體的自我很可能受到壓抑,未得到充分發展,個體的社會身份及其在關系網絡中的“關系自我”可能占據了個體自我的中心地位。這與當代人的“自我”中“個體自我”占有的優先地位形成鮮明的對照(Sedikides et al.,2013)。

認為人的“自我”以及個體性的“人”在文藝復興之后才出現是許多人文社會學科共有的認識(于海,2010;俞吾金,2008)。從這一視角出發,Baumeister(1987)討論了心理學中個體的“自我”在不同歷史階段的人身上的變化與發展,他認為與“自我”相關的心理現象與過程是歷史發展特定時期的產物。具體而言,Baumeister將自我相關的現象分為人的自我知識(self-knowledge)、自我滿足(self fulfilment)、自我與社會的關系以及自我定義的過程四個方面,并以西歐的歷史為藍本,梳理了自我的四個方面在七個歷史時期的變化與表現。這七個時期分別為中世紀晚期、現代早期(16~18世紀)、清教時期、浪漫主義時期(18世紀晚期至19世紀前期)、維多利亞時期(19世紀中后期)、20世紀早期、20世紀晚期(80年代)。

根據這一分析,中世紀晚期個體自我的雛形才真正出現,因為在中世紀個體與集體不可分割,直到中世紀晚期才漸漸出現個體的人的概念,即便此時人的內心沖突仍然不為人所知。直到清教時期,由于加爾文宗的教義規定了上帝“選民”的地位,但人自身無法得知,人們只能通過自我反省來接近上帝。這一過程中的自我審視(self-scrutiny)才使人認識到了自我欺騙的普遍。浪漫主義時期之后,人們關注內在個體的獨特性,個體自我的意義日益突出(Baumeister,1987)。

從歷史視角審視自我的發展,最突出的現象是個體與社會關系的變化。中世紀,個體等同于其所處的社會地位、角色、身份,由于地位、角色、身份不可變化,個體基本是固定的。人只是其社會角色的載體,除去角色后人便不存在,人們將一個人等同于其外在的、公開的一面。中世紀末期,由于封建制度開始緩慢解體,個體開始獲得挑戰中世紀固定身份的機會。因此,在現代前期,人的“個體性”以及自我才開始變得清晰起來(Baumeister,1987)。

另外一個可能促進人們個體自我覺醒的因素與文藝復興時期的印刷術發明與識字率提高、閱讀習慣的普及等因素有關。近年來的研究已經越來越重視閱讀在自我形成中所起的作用(Shedlosky-Shoemaker,Costabile,& Arkin,2014)。閱讀可能以多種機制促進人們的自我覺知,其中一種可能性是書本中敘事的“視角”(perspective)的作用,即人們在閱讀過程中可以從作者的視角看待世界、分析問題,進而促使人意識到自己的視角的獨特性。以往研究已經表明,意識到視角的存在可以提高個體的自我覺知水平(Hass,1984),而任何書籍與文本最終都是作者的視角或“主我”的表達,其中的視角與讀者往往不同程度地存在差異。事實上,視角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只是一般情況下人的主觀感受與視角難以被他人獲取,以至于共享一個共同的視角——“主我”共享(I-sharing)——甚至可以立刻在彼此不太了解的人之間帶來人際吸引(Pinel,Long,Landau,Alexander,& Pyszczynski,2006)。甚至正是由于他人視角的難以獲得,人們的社會知覺中才產生了一系列“自我—他人”的知覺偏差(Boothby,Clark,& Bargh,2017;Davidai & Gilovich,2016;Gilovich,Savitsky,& Medvec,1998;Williams,Gilovich,& Dunning,2012),并且即便明確要求人們“觀點采擇”某一群體的視角,人們也常常因不知道對方的視角而無法真正做到觀點采擇,最終只好利用自己先前的刻板印象或先入之見取而代之(Sun,Zuo,Wu,& Wen,2016)。然而,閱讀是一個獲得他人視角的良好機會,人們在寫作時無論是采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其敘事文本本身便是作者獨特視角的產物,因而通過閱讀敘事作品,人們可以真正地接觸到他人的視角。在文藝復興時期,隨著閱讀率的提高,可以設想的是人們通過不斷接觸到與自己的視角與感受迥異的“另一個自我”,反而促進了人們對自己的個體性與自我的覺察。

2.3.3 個體層面——自我的個體發生

人們通過多種方式形成對自我的認識。影響人們自我認識的因素既包括生理的因素,如大腦的解剖結構、基因遺傳因素,也包括人的社會身份與社會認同,以及人所扮演的社會角色(Swann Jr & Bosson,2010)。人的自我觀察和內省能夠使人形成初步的對自己的認識,但是自我認識有相當的部分源于社會互動,即社會比較的過程。

個體通過與身邊的他人進行比較,獲得對自我的能力、行為傾向、信念與價值觀、地位、情緒反應以及長期的需要與動機的認知表征。這一過程也被稱為“社會自我分析”(social self-analysis),是個體形成自我認同的關鍵過程(Alicke,Zell,& Guenther,2013)。在這一過程中,個體通過與多種目標比較,以形成較為清晰的自我概念。研究者已經考察了個體的跨時間比較(Albert,1977)、跨維度比較(M?ller & Marsh,2013;Marsh,1986;Marsh et al.,2015)和社會比較(Wood,1989)。其中,個體跨時間的比較涉及與過去的自我進行比較,往往與自我提高動機存在聯系;而在同一個時間段內,跨維度比較和社會比較則構成了個體內部/外部兩個參照框架(internal/external frame of reference)。研究表明兩者均能夠顯著地影響自我概念,但是從效應強度上看,社會比較對自我的影響大于跨維度比較(Strickhouser & Zell,2015)。

在社會比較的過程中,個體選擇的比較對象極其關鍵。較早的研究已經關注了上行/下行社會比較、比較對象與自己能力的差距等因素對社會比較結果的影響。比如,在上行社會比較中,由于存在不同的比較對象,個體通過社會比較可能提高對自我的估計,出現同化效應(assimilation effect),也可能降低對自我的估計,出現對比效應(contrast effect)。在下行社會比較中,情況也類似(Mussweiler,Ruter,& Epstude,2004)。

社會比較信息的一個重要來源是個體的好友和家庭成員(戈夫曼,1959/2008)。在符號互動論中,這一群體被稱為“首屬群體”(primary group)。在首屬群體中,所有成員擁有強化的“我們”的感受,仿佛個體只是集體的一分子,成員之間有較多的情感投資。首屬群體的成員對個體的自我概念有重要的影響(于海,2010,第244~245頁),來自首屬群體成員的反饋比外界的反饋對個人的意義更大。

最近,研究者通過實證研究驗證了首屬群體在自我概念形成與改變中的獨特作用。研究者們發現,在社會比較中,基于身邊人群進行的局部社會比較(local comparison)產生的效果常常強于基于更廣泛人群的一般性社會比較(general comparison),出現了所謂的“局部優先”(local dominance)現象(Alicke et al.,2013)。這種主要依賴與可即時接觸的人群的比較形成自我概念的現象甚至可以擴展到最簡群體上。也就是說,即便身處最簡群體中,身邊可接觸的群體成員互相并不認識,與他們做比較而獲得的自我概念對個體的影響也遠遠大于與明確的、社會公認標準做比較而獲得的自我概念對個體的影響(Alicke et al.,2013)。在教育領域,這一現象也被稱為“大魚小池”現象(江汶 & 佐斌,2013)。在社會范圍內,這一現象體現為“局部階梯效應”(local-ladder effect),即個體在面對面的小群體中的地位對個人主觀幸福感的影響是最大的,個體在更為抽象的、范圍更大的群體中的地位理論上比前者更重要,但對個人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卻不如前者(Anderson,Kraus,Galinsky,& Keltner,2012)。

因此,可以認為,個體的自我概念在相當大程度上是通過與即時可接觸的周邊人群的社會比較形成的,社會上公認的標準、比較對象對個體的自我概念的影響并不大。的確,即便明知自己能力很差,只要自己的能力強于身邊的人,個體也會感到自己的能力并不差。日常生活經驗中,某個人缺少斗志,縮在小圈子里安然自得的例子并不鮮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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